當今世界,各種環境污染問題引起廣泛關注。有環保主義者說:“在一種將所有東西都分解成某種商品形式的體制控制下,地球受到了侵犯。隨著土地變成房地產、森林變成木材、海洋變成漁場和污水池,活生生的地球被肢解得七零八落。”[1](P176)馬克思以降,很少有人簡單地將生態危機直接歸咎于技術,因為“馬克思是‘現代性-資本主義-技術’這個問題集的首倡者,他從生產力(人與自然之間關系)與生產關系(人與人之間關系)之間的關系出發,揭示了技術與其后果之間的社會制度決定作用,從而擺脫在仇恨機器(盧德主義者)和技術崇拜(技術決定論和經濟決定論者)兩極之間的游移,從歷史變遷而非預設的技術本質出發,為現代性技術反思打開了革命性視野。在此意義上,他是現代性技術反思的第一人,并且仍然是現代性技術觀察不可超越的視野”[2]。
當代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威廉·萊易斯(William Leiss)秉承馬克思的技術批判主旨,他認為,技術雖然與人類的實踐活動密切相關,但作為人類改造自然的工具,技術本身是中立的,將當前面臨的生態危機歸咎于技術,有失公允。實際上,環境問題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一種意識形態——技術控制自然,人類用技術征服自然,只不過是為制造盡可能多的產品,最大限度地滿足自身的欲望,因此,當今生態危機的根源還是在人。萊易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全球的生態危機和環境問題,只有從根本上變革社會關系,建立社會主義社會,才能在人與自然之間建立公平、平等的關系,實現“人—自然—人類社會”全面協調的發展。
萊易斯的技術觀深受馬克思的影響。馬克思既不認為技術屬于脫離人的自然領域,也不認為技術是脫離社會歷史總體變遷過程的獨立現象,而是從技術與社會互動的角度來理解二者的變遷及其現實后果。[2]他認為,技術的發展與人類的生存斗爭密切相關,人與自然的關系,某種意義上也反映著人與人的關系,因為“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3](P724)。以馬克思的技術觀為基礎,萊易斯認為,技術是人改造自然的中介,其作用在直接的生產過程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人類使用技術的能力同他們滿足自身的需要密切相關,這些需要與任何形式的科學知識無關,是人類歷史的恒久特征[4](P130),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會隨著技術的變化而變化。[5](P240)
在農業文明時代,技術發展水平相對較低,人類控制自然的能力也較為薄弱,統治集團只能局限于原有的領地范圍,社會內部的政治統治以及社會之間的政治統治的范圍也都受限,交通方式、交往途徑的不便也直接影響著中央權力的實施。由于勞動生產力低下,多余的勞動產品較少,人與人之間的物質依賴性很小,生存斗爭的激烈程度只會在一定范圍內波動。在領導范圍之外的區域,統治者只能間斷、間接地實施權力,爭奪實際的、潛在的領地是當時為了生活而展開的主要斗爭形式,導致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受制于自然,就連帝王的意圖都受到鉗制。
到了工業社會,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出現“控制自然”的觀念,其積極作用是激勵人們批判中世紀的宗教信條,提醒人們關注現實世界,并讓人們相信,有可能通過技術“征服”自然,進而改變自身的生存條件。技術作為一種非常重要的改造力量,在現代科學的推動下,深入社會發展的各個方面,迅速取得極大的成效,所以,馬克思說:“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時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保?](P28)但是,現代技術的應用,導致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水平顯著提高,但也帶來了極為嚴重的后果。
一方面,技術在改變人們生活條件的同時,也在刺激人的欲望不斷膨脹,而無止境的欲望導致對產品的無止境需求,病態的消費行為(主要是過量消費)不僅造成資源的極大浪費,更是環境污染的罪魁禍首。人口急劇增長、人的物質欲望無限膨脹,要求將自然資源轉化為大宗的商品,對自然的控制和利用變得毫無節制,當新技術本身與不合理的使用方式之間的斷裂擴張到一定閾值時,所有的控制目標都難以實現。萊易斯提醒道:“科技控制了自然,但是每一次控制都預示著可能的巨大現實災難?!保?](P142)
另一方面,每個國家都擔心其他國家出于不斷征服自然的目的,掠奪本國資源,導致人與環境、人與人為了滿足自身需要而展開的斗爭慢慢從區域范圍擴散到世界范圍,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實際上是一部侵略史。如今,任何一個地方的小事件都有可能波及全球,地球儼然成為人類比拼武力的競技場,國際社會沖突的背后其實是控制自然的技術水平高低不一。各國為了在控制自然的斗爭中贏得主動權,紛紛研制新武器、搞軍備競賽,日益升級的局勢沖突直接導致人們更加狂熱地追求新技術,如此惡性循環,國際關系愈發緊張。萊易斯指出,兩次世界大戰就是典型代表,資本主義國家為了爭奪資源,迫使技術為政治目標服務,給全人類帶來了空前的災難。有些資本主義國家利用自身先進的技術,瘋狂掠奪地球資源,甚至覬覦其他星球上可能存在的資源。[7](P46)可以說,進入20世紀后,多種因素——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高消費、高浪費,第三世界國家為了生存和發展而承擔的重大壓力,社會主義國家內部關于前進道路的斗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軍備競賽,導致技術甚至變成一種意識形態。
17世紀的人們相信,“科學的技術理性可以塑造一個和諧社會”[4](P140)。但是,自培根提出“知識就是力量”以后,控制自然已然成為技術應用的重要目標。萊易斯指出,“控制自然”與“控制人”其實有內在的必然性。上文述及,控制自然的能力等同于保障人們獲得充足物質資料的能力,用技術控制自然就可以控制人。所以,萊易斯說,控制自然只是表象,是控制的初級階段,利用優越的技術能力控制物質生活資料,進而對人的控制,才是控制的高級階段。[4](P128-140)
在萊易斯看來,控制自然的動力源于追求某些具體的目標,在技術發達國家,人們也有可能在環境和權力的逼迫下服從某些私利,因此,控制外部自然的程度決定了對人的勞動的剝削強度,一部分人變成為控制自然而制造工具的仆人,人與人為了滿足自身需要而展開的斗爭勢必造成社會沖突。但是,技術發明的速度在任何社會都難以控制,對自然的技術控制而加劇的沖突,導致整個社會陷入新的技術追求,進而加劇人與人之間的政治控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再先進的政治控制策略,也只能在短時間內抑制一些社會沖突,而不能徹底消除它們,因為“控制的實質不是被技術控制的力量消解的”[4](P141)。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決定了它要通過技術對自然的控制來操縱人的需求,進而實現對人內心生活的控制。[4](P12)由于身陷社會沖突之網,技術成為聯系控制自然與控制人的手段。
人們支配外部自然,最初是為了獲得安全感,但是,在技術開發自然資源的各個階段,都會滲入技術以外的各種因素,到了現代社會,資產階級為了追逐更大的利潤不斷更新技術,技術也以飛快的速度進步,當技術造成一定的惡果時,人們首先不是反思技術的應用方式是否合理,而是妄圖用更新的技術化解或彌補這些惡果,如此惡性循環。我們都知道,自然的承受力有一個臨界點,越過這一臨界值,就會對環境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恩格斯早就警告說:“人類不應該過分陶醉于征服自然的喜悅之中,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征服,自然界都予以人類報復?!保?](P384)自然界對人類的報復,霍克海默稱之為“自然的反抗”(the resistance of nature),他認為,自然的反抗意味著人性的反抗,它是以長久被壓抑的本能欲望的暴力反抗形式而發生的。
霍克海默第一次提出這一概念以后,人們意識到,“自然的反抗”也適用于討論生態環境的破壞。萊易斯認為,在對外部自然本身的不合理開發中也存在著固有的界限,因為在當今條件下,各種生物生態系統的自然功能受到威脅。對全球生態系統某些永久的和不可逆轉的破壞可能已經發生,如果自然環境無法承受技術濫用的惡果,支配它的自我更新循環的機制就會遭到破壞,那么,我們就有理由談論伴隨人性反抗而發生的外部自然的反抗。然而,20世紀與以往歷史階段的不同之處在于,20世紀自然的反抗范圍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
萊易斯認為,自然的反抗意味著人性的反抗,反抗的激烈程度同人對自然的控制程度成正比。現代社會對自然的控制力量的加強,使自然的反抗程度也在增大。隨著控制自然環境的新技術的發展,對人的控制也在增強,在這一過程中,新技術也日益遭到抵制。人性的反抗程度與控制本身的程度成正比,壓力越大反抗越激烈。在工業發達國家,人的許多本能欲望受到了壓抑,如抑制愉快、要求工作程序、生存斗爭,等等。以前人們認為新技術可以部分地補償資源的濫用、浪費和破壞,但這個過程不可能無限制持續下去。在某些時期,這種反抗被一些社會統治力量篡改為政治統治的因素之一。原因在于,發展的水平越高,勞動與工具的合理組織與技術的不合理使用之間的沖突越強烈,資源的浪費和濫用愈發嚴重,整個生態系統受到威脅,自然的自我更新循環機制遭到破壞,必然會做出反抗。
由上文可知,技術的應用以及自然的反抗不是現代歷史獨有的,而是人類文明的一種循環特征。“歷史上第一個偉大機器是由被迫建造埃及金字塔的勞動大軍組成的,與此同時也建立起計劃和管理他們工作的國家機關?!保?](P174)技術與社會制度密切相關,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應用導致的破壞廣度和力度如此之大,根源還是在于資本主義的制度。資本生產不僅產生了科學的需要,而且為其發展創造了條件,科學與技術是作為資本積累的工藝條件而存在的。[2]
自然反抗的觀念表明,技術控制的過程有內在的界限。當然,在技術發展的每一個階段,社會關系結構中的非理性因素都會阻礙開發自然資源的工具(包括人的勞動)獲得全部利益。這些資源在每一階段的濫用、浪費和破壞,至少部分地由繼續不斷地追求新技術的能力來負責,好像具有更精致的技術就會補償現有技術的誤用。由于利益集團通過持久的制度體系控制人的行為,新技術遲早會用來為統治服務。但是,當技術的應用威脅到整個人類的未來時,即使技術本身再合理,濫用它的制度也毫無正當性理由可言。
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商品生產的規模逐漸擴大,小的生產單位要繼續生存,就要聽命于大公司、大企業。這樣,生產的合理性就由龐大的逐利機構來體現,個人和小企業只能服從于這種合理性,也就是說,生產的集體化并不能保證社會決策順利實施,商品的社會化大生產破壞了個人合理性的基礎,資本主義早期的自由市場法則慢慢被取消,個人的合理性慢慢隨之轉變為技術合理性,此時個人的批判反思已難實現。在工業發達國家,壓抑本能欲望的傳統根據雖然已經失效,但欲望本身還在,對愉快的壓抑、工作程序的要求以及生存斗爭幾乎都保持不變,盡管通過合理地組織現有的生產力這一方法可以逐漸減輕這些壓抑,可以改善生存條件。通行于整個歷史的實際原則雖然已經失去了它的合理根據,但沒有失去它的力量,這就把非理性的因素引入了人的活動的核心:“由于對人的內部和外部自然的征服是沒有意義的動機而進行的,因此自然不是真正被超越或者順從,而只是被壓制。”[9](P94)
萊易斯指出,技術導致的種種問題,根源并不在技術本身,而在于使用技術的人和使用技術的社會制度。技術不是孤立的,而是與經濟、政治、文化等其他人類社會生活要素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現代社會要素。技術問題,不只是自然問題,也是社會問題。[2]因此,環境問題表面上看是人對自然的控制,實際上是人對人的控制??梢哉f,用更先進的技術解決技術帶來的災難,只會導致技術崇拜,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在萊易斯看來,環境問題實際上源于人類貪婪的本性,因為控制的真正對象是人,我們應該把對自然的控制理解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控制。因此,解決環境危機的根源在于,建立一種能在人與自然之間保持平等關系的社會制度,指導技術的正確使用,這就是萊易斯所謂的“技術合理性”:“生產技術能夠實現有目的的組織和結合,這種組織和結合需要私人或者公共的權威加以指導?!保?](P174)
在萊易斯看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技術已然陷入社會沖突之網,技術成為把控制人與控制自然關聯起來的中介手段。他明確指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控制是“控制自然”的新解釋,是負責任地使用科學和技術。萊易斯將這個問題歸結為倫理和道德方面的問題,具有抽象性,因為他沒有將它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前途聯系在一起。總之,萊易斯認為,不應該認為技術的本質是統治自然的能力,而應該將其視為對自然和人類關系的控制。他力圖闡明,只要人的欲望無限膨脹,征服自然就沒有盡頭。因此,要把控制自然轉變為控制人,人應該是真正的被控制的對象。
自由市場是資本主義社會自由競爭的產物,它的出現具有歷史必然性。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把市場比作一只“看不見的手”:生意人“為使產出價值最大化而引導……其工業的發展……他原本只圖一己私利,可在此情況下,恰如其他許多情形中,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著他去實現一個本不屬于其動機的目的……他在追求個人利益的過程中屢屢促進著社會的利益,而且做得比有意促進社會利益時還要卓有成效”[10](P39)。
雖然市場經濟確實促進了資本主義機械化大生產的發展,但是,由此帶來的弊端也遭到諸多詬病。一方面,自由競爭的市場使資本主義生產的唯一和最高目的是“只圖一己私利”,導致“異化”的價值觀和消費觀,使生命和生態都統統讓位于利潤。利潤成為公司企業衡量得失的重要指標,個人只要追求自我利益就可以自然而然地保障整個社會獲得最大利益,其他一切社會價值和倫理價值都變得無足輕重。另一方面,對于從事日益程序化、強制協調的異化勞動的人們而言,閑暇時間成為他們最大的期盼,只有這時才能擺脫高度集中和緊張的生產過程,消費商品成為他們從事單調而緊張的異化勞動的唯一補償,他們勞動的動力和期望就是消費。因此,工業革命產生的經濟主義已經轉化為一種人生價值觀,并表現為消費主義,即想方設法鼓勵大眾消費,拉動經濟增長,對個人而言,追求高消費則成為人生的意義所在。
萊易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用消費數量衡量人的幸福指數,這種消費就是異化消費,它的前提是無止境的工業生產。因此高生產、高消費引發的生態危機,也是由經濟活動引發的,雖然生態危機不同于表現為工人失業、經濟大蕭條的經濟危機,但其根源仍在于資本主義的生產和分配制度,說生態危機是經濟危機的表現形式之一,也許更確切。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已經習慣于用豐裕的物質消費補償令人生厭的勞動,如果為應對生態危機而減緩工業生產,就會打碎人們的這一期望。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不可能實施生態保護,因為實施生態保護,首先要形成正確、合理的消費觀念,控制消費的前提是公平、合理地分配產品。目前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框架和消費模式建立在貧富不均和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的基礎上,實施生態保護即意味著經濟零增長甚至負增長,這必然會導致失業、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例如,20世紀五六十年代,整個西方流行“增長熱”,經濟增長成為西方經濟學界的優先議題。當時,西方各國政府多是采用凱恩斯主義的赤字財政政策以刺激經濟,“雖然各國的工農業生產都有所增加,但由于資本家盲目追求利潤最大化,于是對生產中產生的三廢不予處理,環境污染嚴重,野生生物大量死亡,生態失衡,公害病癥損害公民健康;工農業的發展導致不可再生資源消耗迅速,物資短缺”[11](Piii)。在目前的資本主義體制中,無法平均分配許多稀缺的產品。因此,萊易斯認為,在建立集體且能合理地控制技術的體系之前,人類都只能是目前困境的犧牲品。要解決生態危機,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突破目前的社會生產方式,建立由自由個人組成、集體控制的,以公平分配為原則的全球社會發展制度。
萊易斯不主張對技術持否定消極的態度,他認為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放棄技術的進步。一部人類發展史就是一部發明并運用技術,適應和改造自然環境的歷史,正確地掌握和使用技術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和改造自然,進而建立更美好的人類社會。萊易斯同意馬爾庫塞的觀點:技術本身沒有對錯,錯在利用技術成就來維護人與人之間的不公正關系的社會制度。正是把技術作為剝削手段的社會制度,才使技術具有非人化的破壞特征,可以說,是社會制度決定技術進步與否。只有以社會變革、以基本的經濟制度和關系的變革為前提,才能真正解放技術。
19世紀的社會主義思想家已經開始強調技術發展對于人類解放的意義,尤其主張建立合適的物質基礎,以使用最少量的勞動來滿足需要。20世紀誕生的社會主義已經表明,這一制度可以將人們的社會關系以及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置于合理的控制之下,社會主義的生產方式能夠而且必然與生態理性聯系在一起。[12]生態馬克思主義認為,解決環境危機、保護環境的最佳選擇是生產力高度發達的社會主義,因為只有在社會主義制度中,物質生產才不是以利潤,而是以保護環境為動機。“邏輯上,以馬爾庫塞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在技術批判上達及了頂點。然而,它亦沒有為人類解決‘技術’問題提供出路?!保?3](P649)不過,萊易斯在重視生態社會主義模式,對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方面提出具體要求的同時,也為人類解決技術問題提供了解決辦法:建立一種“節約型社會”(the conserver society),即“把工業發達的各個國家的社會政策綜合在一起的社會,其目標就是減低商品作為滿足人的需要的因素,與此同時把人均使用能源及其他物質的數量降到最低限度。將來技術的發明基本上都要用于這一目標的實現,用于同環境中累積的殘存工業廢物作斗爭”[13](P649)。
倫理觀是技術觀的前提,要改變技術控制自然的觀念,必須先改變價值觀和消費觀。萊易斯認為,商品與市場交換本身沒有過錯,也無須徹底根除,只有當商品交換傾向于成為滿足需要的唯一方式時,才令人擔憂。萊易斯繼承并發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指出人的自我價值的實現,不在于消費了多少商品,而在于創造了多少產品,人的幸福感不應該由消費來確定,而是應該體現在為社會創造的價值上。簡言之,人的幸福感應該體現在生產活動而不是消費活動中。而且,進步的社會變革不會出現在消費過程,因為人的天賦和能力是體現在直接的生產活動 (諸如修建房屋、烹飪食物、裁制衣服等)中,而不是在市場導向的行為中。因此,“節約型社會”將極力鼓勵人們最大限度地參加直接的生產活動。
在“節約型社會”中,人們注重的是社會產品和生活的質量。萊易斯認為,“節約型社會”降低工業生產,并不意味著回到物資匱乏的狀態,更不是意味著退回到前工業化時代,因為工業生產至今為止已經積累了很多財富。他指出,英國哲學家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穩態”(stable)思想有助于消費的衡量標準由量轉向質?!胺€態”就是經濟和人口都保持穩定增長,“意味著更多的‘休閑’或更多的可以用于分給消費時間、個人和日常家務時間、文化娛樂和休閑的非工作時間。穩態意味著恒定的物質財富(資本)系統和恒定的人口的系統。穩態隱含的經濟和社會意義不僅豐富而且具有革命性。穩態經濟的核心概念是不能增長的財富,而非收入與消費”[14](P23)。穩態經濟雖然比較模糊,難以細化和量化,但是,作為“增長第一”的資本主義價值觀的替代,穩態經濟不僅考慮人的價值,也不忽視其他物種和環境的內在價值,不失為一種有益的探索。
萊易斯還借鑒穆勒的思想,強調用公平正義的機制,控制自然資源的分配,限制財富懸殊。萊易斯認為,要嚴格執行社會正義的公正標準,只有推出一系列相關政策,才有可能過渡到“節約型社會”,否則,對生活地位低下的人來說,這種社會“顯然只是貧困的另一種形式”[13](P649)。
倫理觀的轉變必然帶來技術觀的更新。消費觀念一旦轉變,人們就會重新思考人的需求與商品之間的關系,就會對生活產生新的期望,把消費作為唯一的滿足手段的現象就會逐漸消失。技術的目標不再是利潤,而是控制自然資源的分配,保證環境問題在可控的范圍內,切實改變人們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
在“節約型社會”中,人均資源消耗量被控制在一定范圍內,所有政策的制定以及技術的發明和使用都以“節約資源、減少環境污染”為目標。這就要求縮減個人消費,擴大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和調節作用,通過稅收制度重新分配財富,進而控制自然資源的消耗速度。這樣,技術不再是控制自然與人的工具,而是調節自然與人關系的良好中介,實現倫理與技術的共同進步。自然與人類之間也不再是一種劍拔弩張的關系,而是和諧共存。只要能形成這種消費觀念,就可以保證技術應用于正確的方向和領域,成為提高生活品質的重要工具。萊易斯指出,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具有這樣的能力,并構建能夠培養和保護這種能力的社會制度。
技術應用目標的改變,也會導致技術應用方式的改變。技術控制自然的觀念在歷史上是一種意識形態,反技術的觀念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資本主義社會依賴能源密集型的大型工業技術,生產資源也集中在大都市,這不僅壓抑了個人的自治精神、創造性和責任感,而且降低了大都市以外的生產活力。“節約型社會”不再像資本主義社會那樣高度集中和壟斷地使用技術,而是小規模、分散地使用,規避技術可能帶來的生態危害,把技術從資本主義價值觀和倫理觀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力爭讓技術的使用更加人性化,用技術發展促進人的解放,建立豐富的物質基礎,用最少的勞動滿足人的需要,并可以讓人們選擇不同的需要和滿足模式。
萊易斯指出,建議“節約型社會”不是讓大批人口重新回到窮鄉僻壤的艱苦環境中去,而是盡可能利用現代科技的優勢,減少“集中生產”模式。為最大限度地減少人均能耗和物質需要,減少工業廢品,“節約型社會”不僅要降低物質商品在滿足人類需要中的重要性,還要培養人們的審美情趣。萊易斯甚至指出,“節約型社會”應當適當保留一些自然的荒野地,讓人們在原生態的自然中體驗審美、優雅的情感。只要人們切身感受到自然之美,就會強化自己的環保意識。
總之,在“節約型社會”中,即使技術不再是控制自然的主導力量,對人類社會的發展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肮澕s型社會”的目的不是取消技術的應用,而是改變社會政策,引導人們把幸福的評判標準由“量”轉向“質”。換言之,在“節約型社會”中,最重要的是改變社會政策,利用技術重新配置資源和產品,從而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