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總則》通過之后,民法典各分編的編纂成為目前民法學界討論的重心。在物權編擔保物權分編中,是否規定讓與擔保實為重大立法疑難問題。2002年全國人大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中擔保物權編規定了“讓與擔保權”一章,但2007年通過的《物權法》最終并未規定讓與擔保制度。立法的缺位,并未影響到實踐中讓與擔保方式被金融實務所廣泛采用。
讓與擔保糾紛產生之初,法院判決多以“契約內容違反流質禁止規定、違反物權法定原則而認定其無效”①或以“其為通謀虛偽意思表示”②而否認其合同效力。新近的判決中開始承認讓與擔保的優先受償性(物權性)③,認為:“讓與擔保制度是一種須移轉標的物上權利歸屬的非典型的物的擔保制度,債權人以擁有擔保物的所有權來擔保自己的債權,該擔保形式雖未為法律所規定,但亦未禁止”。或認為:“讓與擔保作為一種物的擔保制度,擔保標的物通常為設定人所直接占有,不發生物的留置效力問題,僅存在優先受償問題。讓與擔保權人取得擔保物的財產權,有排除第三人的優先效力,讓與擔保權人在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時,可以以擔保物獲得優先受償。”④抑或認為:“讓與擔保合同系當事人之間關于轉移標的物所有權以設定擔保的真實意思表示,此外當事人還通過登記備案的方法對所有權的變動予以了必要公示,同時債務人實質上控制所有權,滿足了債務人對擔保標的物利用的實際需求,符合不動產讓與擔保的要件,所以,當債務不能按時履行時,擔保權人可以在擔保范圍內對擔保財產折價和拍賣、變賣所得的價款享有優先受償權。”⑤更有法院指出:“應從讓與擔保的內外部關系來判定讓與擔保的效力。從外部關系來看,擔保標的物已完成物權轉移,從內部關系來看,讓與擔保當事人之間仍為信托關系,所有權并未實現移轉。”⑥
通過裁判案例的整理發現,在司法審判層面,各地法院已然呈現出對讓與擔保法律效力相異的解讀。讓與擔保的成文化問題,存在兩個層次的理解:一則是否應在立法上對讓與擔保做出規定,即必要性的探討;二則可否將讓與擔保作為一種擔保物權規定于物權法編之中,即立法模式的探討。[1]如何對待讓與擔保制度,是否承認其物權效力,在中國民法典物權編的編纂過程中不可回避,本文擬就此一陳管見,以求教于方家。
關于讓與擔保立法必要性之爭,也即于第一層次意義上的成文化,反對者多從讓與擔保可被當前制度所容納出發予以論證,而此類制度不外乎“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動產抵押”三者。因而,該問題又可簡化為,讓與擔保與此三種制度是否有同時存在的必要,亦即在現有民法體系下,可否在不引入讓與擔保制度的前提下,對以轉移標的權利的擔保方式進行合理規制。
我國《合同法》在有名合同中對所有權保留和融資租賃予以規定,這一模式在《民法典各分編(草案)》中得以延續。兩者均以債權人保留所有權的方式擔保價金或租金的清償,在經濟功能上確系以所有權作為擔保,與讓與擔保在表象上貌似一致,但仍有本質上的區別,不可同日而語。
以所有權保留為例,所有權的移轉是買賣合同中出賣人的主要義務,也是買賣合同的締約目的,而保留所有權則意味著這一義務并未切實履行,以此來為買受人履行給付價金義務予以擔保。此與以擔保人自身權利的轉移供作擔保的讓與擔保方式,有本質上的區別。從物的擔保形態看,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并不可與讓與擔保一起歸為“轉移作為標的權利自身而為擔保”的權利轉移型擔保。[2](P6)從廣義上講,讓與擔保可被定義為“當事人經由轉讓供作擔保之財產,以達成信用授受之目的的擔保制度”[3](P646),也即權利移轉型擔保。但在所有權保留和融資租賃中,標的物一直為出賣人和出租人所有,原則上并無移轉權利之環節,不可為廣義的讓與擔保所囊括。換言之,所有權保留與融資租賃并非為了擔保而設立買賣合同,相反,其是為擔保(買賣或租賃)合同的履行而為授信的行為。由此可見,《合同法》或《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合同編的一系列規定不能容納讓與擔保制度。
讓與擔保與動產抵押均為非移轉占有型擔保,兩者之間的功能差別更難厘清。我國學界就讓與擔保與動產抵押制度之取舍形成了以下觀點:其一,我國已有動產抵押制度,實無規定讓與擔保之必要。首觀德國,讓與擔保實為彌補無動產抵押制度之缺陷而設。[4][5]再觀雙制度并存之日本,除四部特別動產抵押法所規定的動產可以設定動產抵押外,其他動產只能采用讓與擔保的形式設定占有改定式的擔保,使得動產抵押無法完全取代讓與擔保,從而為兩制度之并行留下了空間。[6](P220)我國《物權法》已經明定動產抵押制度,且動產抵押物的范圍已泛化為所有“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財產”,“單從形式上講,讓與擔保因抵押權概念的泛化已被擠壓出局”;“僅從內容上看,原有的讓與擔保制度已經被抵押權概念整體收編,內涵于抵押權制度之中”。[7](P7)[8]其二,動產抵押制度以英美法為藍本突破了傳統大陸法系擔保物權體系,引發了物權公示效力的不統一,應以讓與擔保取代之,使抵押權回歸不動產物權的范疇,促使不動產物權與動產物權公示方法的準確適用。[4]其三,動產抵押與讓與擔保各有所長,并不具有替代性,可予并存。讓與擔保標的物不以動產或不動產所有權為限,凡“具有讓與性之財產權或其他未定型化之財產權均得為讓與擔保”[9](P5),其標的物的范圍廣于動產抵押。基于物權客體特定原則,動產抵押僅能就各個獨立物分別設定,但讓與擔保可以針對集合財產、一定期間內多數流動之債權整體設定擔保,符合工商資本流動迅速之需求。[9](P6)讓與擔保還可節省擔保權的實行費用,并避免標的物在拍賣程序中因變價過低而造成的損失。[2](P542)
讓與擔保與動產抵押可否并存,與其在一國民法規范中可否相互替代有關。我國現行民法體系中,讓與擔保與動產抵押仍具差別,此中最重要的差別乃是“讓與擔保實現方式之便捷”,且也正是因為這一特性,足以使得讓與擔保與動產抵押進行區分,而具成文化的必要。筆者雖支持這一結論,但對上述支持理由仍存有不同見解。
首先,就“讓與擔保設定標的更廣泛”[10]這一論斷,不論讓與擔保采何種法律構造,均不能成立。如若讓與擔保采取了擔保權構造,其對標的物的要求,必然受到擔保物權體系化的限制,因而與動產抵押在標的物方面無以區分;而若采所有權構造,從舉重以明輕的法理出發,法律上規定可以轉讓的財產,必可設立擔保,因而不存在轉讓的標的物范圍較之動產抵押更廣的道理。但就集合財產而言,因動產浮動抵押對標的物的范圍采取嚴格限制態度,且不承認不動產與動產共同組成的集合財產作為擔保財產,讓與擔保確實更具優勢。此外,從增加擔保形式以供當事人選擇而促進貿易融資的角度看,也應支持雙制度的并立,“切不可應立法者一時不放心,而阻斷人們利用財產的一種新的方式的誕生”[11]。
其次,體系背反也不能成為“否定動產抵押,代之以讓與擔保”的理由。讓與擔保的設立通常不移轉標的物的占有,而動產以轉移占有為公示生效要件,與動產抵押一樣,讓與擔保也與債權形式主義物權變動模式相悖。在同樣采取登記對抗這一債權意思主義模式之下,讓與擔保也對傳統物權的登記公示效力、登記簿之公信力產生沖擊。在功能主義的立場下,厘清動產抵押與讓與擔保的實質差別,基于融資交易市場對二者的現實需求,在立法已予承認動產抵押的基礎上,對讓與擔保也予規定,實為最佳選擇。[12]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建立起完善且配套的動產擔保登記制度,而不應簡單地以體系背反為由否認被金融實踐廣泛采納的融資擔保方式。
最后,讓與擔保實現程序簡便,不僅可使擔保物取得最大的清算價值,更符合現代交易迅捷的要求,使其與動產抵押產生了實質區分。動產抵押權可得實現之時,雖然法律上規定動產抵押權人可以與抵押人協議以抵押財產折價或以拍賣、變賣所得價款優先受償,但這一私的實行方式此際已經難以達成,抵押權人只能尋求公的實行方式以為救濟,訴訟程序冗長、訴訟成本較高,直接影響標的物的變現價值。而在讓與擔保之下,債權人依事先的協議直接取得該財產的所有權,并在清算后,對債務不獲清償的部分予以優先受償。這樣的事前約定將會大大減少后續履行的爭議和成本,更能切實保障擔保權利的實現。這也是讓與擔保區別于動產抵押的主要特征。
總的來看,從制度的設計目的以及法律關系的基礎構造上來看,讓與擔保完全有其獨立存在之必要,并不可被當前民事法律中相關的制度所涵蓋。也即,從我國當下民商事法律規范出發,因為缺乏相應配套的制度規范,讓與擔保至今仍無法通過對現行法的解釋使其徹底被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和動產抵押等制度所包含。
承認讓與擔保具有成文化意義的前提下,以何種方式予以成文化,仍存爭議。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都經歷了讓與擔保權是否有效的變遷過程,且均從“通謀虛偽意思表示”“違背禁止流質規定”“違反禁止使用占有改定”“違反物權法定”等視角展開討論。[2](P543)[3](P648)[9](P7)我國裁判實踐中否定讓與擔保的效力也是基于這些理由,典型案件說理如下。
我國裁判實踐中,有法院認為,讓與擔保債務人形式上將標的物所有權移轉于債權人,而實質上并無移轉標的物所有權之意思表示,故屬于雙方通謀虛偽意思表示,該意思表示應為無效。⑦我國臺灣地區在讓與擔保的發展歷程中也曾被該問題困擾,但實務發展已經漸趨統一:讓與擔保當事人以真意進行信托讓與行為,屬有效的法律行為。[13]新近,《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4條指出:“當事人以簽訂買賣合同作為民間借貸合同的擔保,借款到期后借款人不能還款,出借人請求履行買賣合同的,人民法院應當按照民間借貸法律關系審理。”這一規定將讓與擔保認定為一種擔保合同,而非買賣法律關系,實則已經否定了虛偽意思表示的論點。
我國實定法上禁止流質契約,即在擔保物權可得實現之前,擔保權人與擔保人不得約定,在債務屆期未獲清償時擔保物歸擔保權人所有。其立法目的在于保護債務人,以防止債權人獲得成果擔保債權額的不當利益。[14](P1199)對這一形式化、僵化的規定,學界早已指出其弊端,并認為應納入強制清算程序予以緩和流質禁止之規范。[15]但就讓與擔保是否違反流質契約禁止的規定,即使同一個法院,司法態度也不一樣。例如,(2015)黑高商終字第74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當事人出售房屋的做法實際上是將擔保財產直接歸于擔保權人所有,以消滅雙方的債權債務關系,此種做法排除了擔保物權實現時對擔保財產的清算程序,存在因市場變化而產生實質不公的可能性,違反了禁止流質契約的法律原則,應為無效。而在(2014)黑高商終字第37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又認為:讓與擔保合同應為有效合同,但必須對擔保物進行清算,明顯采納了禁止流質條款的緩和理論,認可其在清算程序過后的優先受償效力。總而言之,在賦予讓與擔保強制清算程序作為對債務人的保障后,流質契約之禁止便不再是反駁讓與擔保有效性并將其成文化的阻礙。
我國實定法上以交付作為動產質權的生效要件,同時禁止以占有改定的方式設定動產質權。讓與擔保人在轉讓財產所有權之后,仍然占有標的物,以占有改定作為公示方法,違反了該強行規定。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動產質權與讓與擔保作用不同,動產質權的擔保作用在于其留置效力,故禁止以占有改定方法為之;但讓與擔保的擔保作用在于取得標的物的受償權,并非留置作用,自無禁止占有改定的必要。[16]筆者認為,該問題之核心在于如何解決對權利狀態的公示,防止第三人遭受不利益,使得第三人易于知悉讓與擔保之存在,從而維護交易安全。因而,在確定了讓與擔保的法律構造并解決了公示問題之后,該問題自當不攻而破。
以違背物權法定主義而判定讓與擔保無效的理由,可以見諸各法院的判決之中,典型的表述如:“我國法律不承認讓與擔保,且該約定包含流質條款,違反了物權法定的原則,應當認定無效。”⑧物權法定主義違反論認為,讓與擔保是物權法中未規定的新的擔保物權,是對物權法定主義的違反,因而無效。[3](P649)
從解釋論出發,有學者對此提出反駁,認為:讓與擔保的法律構造有兩種,一為所有權構造,讓與擔保其本質為當事人信托行為之債的關系,外加擔保標的物權利移轉的物權關系,并非創設法律所未規定的新型擔保物權,自不違反物權法定主義;二為擔保物權構造,讓與擔保根據所有權的外部變動,達到債權擔保的目的,此種方式已經演變為習慣法上的一種擔保物權,習慣法本屬民法法源之一,也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9](P8)筆者認為,我國《民法總則》第10條已明定習慣法的法源地位,將習慣法納入物權法定的“法”之中,即可緩和物權法定,消除其既有缺陷。⑨
在立法論上看,物權法定中的種類法定不允許當事人在法定物權種類之外合意創設其他種類的物權。將讓與擔保制度納入物權體系,使得讓與擔保作為擔保物權體系中的一種法定類型,或不納入物權編而只是將其成文化,承認其所有權構造,物權法定主義違反論的理由將不復存在。“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物權法應當盡可能地將一些新的經實踐證明成熟的擔保方式納入我國的物權法當中。”[17]
總而言之,上述無效之理由皆不足以從本質上成為讓與擔保的立法障卻。相反,讓與擔保是否有效與其法律構造息息相關,其爭辯之實質應為讓與擔保立法模式的選擇。
讓與擔保是 “大陸法系德日等國家沿襲羅馬法上的信托行為理論并吸納日耳曼法上的信托成分,經由判例學說之百年勵煉而逐漸發展起來的一種非典型物之擔保制度”[18](P2),所有權移轉外加信托行為的組合構成了其最初的合法性基礎。而后,日本法在經歷了所有權構成之后,以《國稅征收法》的公布為契機,轉而注重讓與擔保之實質目的及社會作用,完成了由所有權構成向擔保物權構成的立法模式轉變。[7](P13)“以權利轉移為方式的擔保”作為一個獨立的制度在法律中被予承認,實現了“因買賣而轉移”向“因擔保而轉移”的變革。[2](P540)
在傳統所有權構成模式下,讓與擔保權人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只是在行使所有權時受其內部信托行為之限制。若讓與擔保權人違反內部信托行為而對標的物進行了處分,該行為對外有效,[19](P81)讓與擔保人僅對債權人享有返還合同項下標的物的債權請求權,而喪失返還標的物之物權請求權。換而言之,讓與擔保協議在當事人雙方之間僅具債權效力,對第三人并無對抗效力。
在擔保物權構造之下,讓與擔保權人并非直接取得標的物之所有權而是取得讓與擔保權,實質是對擔保物的優先受償權,待債權屆期未獲清償時,以轉移所有權的方式,對標的物折價清算后優先受償。亦即其外形上雖呈現擔保物所有權轉移的特點,但實質是讓與擔保權的設定。[20](P183)在完成公示后,讓與擔保權人的處分權受到物權類型的限制,第三人無法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
上述兩種法律構造均有其合理性,但筆者更為支持擔保物權構造理論,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所有權構造無法解決動產所有權公示登記問題,更無法解決所有權受限的公示問題,對當事人的權利保護均屬不利。動產大多沒有所有權登記簿,其公示方式多以移轉占有為限,在讓與擔保人繼續占有標的物的情形下,第三人完全可基于表象上的占有而善意取得標的物,從而使得讓與擔保權人失去擔保之意義。在讓與擔保權人違約變賣標的物之時,讓與擔保人清償債務后返還標的物的利益也難得保障。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即使采擔保物權構造,如何平衡保護債務人利益的問題仍然存在,債務人在以所有權提供擔保后,同樣面臨著難以有效制約不誠實的債權人不當剝奪標的物的危險。[5]筆者認為,在擔保物權構造之下,當事人之間采限制物權化的形式設立擔保物權,并輔以強制清算義務,以消除當事人之間的暴利行為,保障讓與擔保當事人在內部關系中的權益平衡;同時,可借助動產擔保登記簿,輔以登記對抗之公示效力,可滿足對雙方當事人在外部關系中權利平衡保護的要求。較之所有權構造,擔保物權構造更為周全。
其次,擔保物權構造不存在危及傳統物權概念體系的風險。多數反對讓與擔保成文化的學者多以其背離傳統物權體系為論證理由[21],認為“讓與擔保并非質權或抵押權等的定限物權,而是通過‘所有權功能’作為權利移轉型擔保,即所有權擔保而得以承認。自羅馬法以來,民法、物權法一直以‘所有權——定限物權’的兩級構造作為骨干,若作為所有權擔保的讓與擔保被承認,則會造成兩級格局的崩潰”[19](P81);“在擔保物權均采‘限制物權’的情況下,插入一個‘完全所有權’制度的讓與擔保制度,就破壞了物權法體系的完整性,與物權的所有基本原則:公示性、種類強制、特殊性、抽象性相矛盾,也使得該擔保制度與其他擔保物權制度在邏輯上難以協調”[22]。上述理由均圍繞“讓與擔保以所有權移轉作為擔保的方式與傳統擔保物權以限制所有權處分權能作為擔保的方式相矛盾,且所有權移轉后讓與擔保權人并未取得完整的所有權,從而與物權體系中完全所有權的概念相背離”予以展開。筆者認為,在立法論的基礎上,創設一個讓與擔保權確實可以解決上述問題。在擔保物權構造之下,讓與擔保人讓與的只是一個擔保權,其在表象上雖已轉移所有權,但讓與擔保權人只能對讓與擔保人的所有權之處分權能進行限制,取得該標的的優先受償權,亦即只有在債務得不到履行時,才當然移轉所有權對債務予以優先受償。因而,擔保物權構造之下的讓與擔保權,從本質上就不存在所有權概念的體系違背現象。
再次,就讓與擔保制度的沿革可以看出,擔保物權構造說符合學理發展趨勢,也與擔保物權價值權屬性相契合。除了日本以外,讓與擔保在我國臺灣地區也呈現出擔保物權化的趨勢。我國臺灣地區對于讓與擔保之立場起初沿襲德國通說見解而采納所有權構成理論,亦即其以移轉標的物之所有權,實現擔保為目的。[3](P646)但由于讓與擔保移轉所有權僅為其外觀,實則并非真正地轉移標的物的完全所有權,因而有學者指出:“無必要將其作為所有權人之權利來對待,而應當將其限制物權化,以完成其法律構成,亦即直接將其確定為擔保物權制度之一種。”[3](P651)也有學者基于“民法已許習慣法形成新物權”的視角,認為讓與擔保可視為“習慣法形成之物權”,也即,可改采擔保物權法律構造,“類推適用抵押權規定”,承認其“從屬性、不可分性與物上代位性”。[9](P9)因所有權構造對當事人保護的不利,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之學理均呈現向擔保物權構造轉變之勢。此外,普通法系國家更有學者提倡功能主義立法,認為只要具有擔保功能的交易,均應適用擔保交易規則。[23]從擔保物權的特性看,擔保物權屬于定限物權,即于他人之物或權利設定的物權,以確保債務的清償為目的,因其以支配擔保物的交換價值為內容,又稱為價值權。[24](P366)讓與擔保也旨在確保債務之清償,也以標的物的交換價值為內容,符合價值權屬性。其權利移轉的表象只是為了起擔保作用,且在擔保物權構成說之下,這一表象作用更為明顯,真正做到了僅起優先受償之價值權功能。
最后,流質契約的緩和并不構成否定讓與擔保成文化的充分理由。其一,我國現行立法并未對流質契約之禁止采取緩和的態度,中國民法典的編纂最終也不一定采取這一態度。規定讓與擔保權,變相對流質契約予以緩和,也不失為一種立法選擇。其二,流質契約即使得到立法的緩和,也只是對擔保物權實現方式做出的改變,與先前設定何種擔保并無相關。解禁只是簡化了實行程序,在完成清算后,使擔保權人獲得對標的物移轉所有權登記的請求權,而并未于擔保合同訂立之初就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在《物權法》放開第191條“未經抵押權人同意不得轉讓抵押物”的規定后,因擔保權人與擔保人之間對擔保權實現方式的約定并不對外公示,交易第三人無從得知,便加大了流質契約目的落空、擔保權人需要公力救濟才能實現擔保物權的可能性。但是讓與擔保,即使采擔保物權構造,擔保權人于設立之初也已于外觀形式上取得了標的物的所有權,只是須待實行條件成就后才當然獲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其外觀特征易為第三人觀得,且在擔保物權存續期間,其轉讓也須經形式意義上的所有權人(讓與擔保權人)同意才得實現,更易保護讓與擔保權人,使其實現擔保物權更為便捷。其三,讓與擔保極具靈活性,可以彌補立法者有限的預見能力,很多不能歸入抵押或質押的新型擔保類型,可為讓與擔保所涵蓋,集合財產的擔保即為著例。因而即使承認流質或流抵契約,讓與擔保也并不能被其所取代。其四,當某種融資擔保方式成為交易慣例,構成習慣法之時,法律便應對此種新型擔保方式予以認可,不至于出現本文開篇所稱“同案不同判”的情形。如此,選擇讓與擔保成文化,較之流質契約的緩和,也更具優勢。
總的來看,在現今民法典編纂之際,為發揮讓與擔保最優之法律效果,在證成其成文化必要性與合法性之后,當采擔保物權法律構造對讓與擔保予以規范。國內也有學者認為:“完善中國法中既有的各種動產抵押權,或許是更好的選擇。”[25]在擔保物權構造說之下,讓與擔保權在民法典中應規定于擔保物權編,其具體的法條可表述為:“債務人或第三人為擔保債務的履行,將擔保財產的所有權移轉予擔保權人的,該擔保權人僅對擔保物享有讓與擔保權,債務得以清償之后,擔保權人應當將該財產返還債務人或者第三人,債務未獲清償的,債權人有權直接取得該財產的所有權,并經清算程序之后,在債務不獲清償的范圍內優先受償。”此外,為保證讓與擔保規則的公平適用,民法典中還應對其公示方法和效力、強制清算程序等予以詳細規定。
注釋:
①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來賓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來民一初字第6號民事判決書、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2011)桂民一終字第18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申字第310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提字第135號民事判決書等,在上述案件中,法院判決因契約內容違反流質禁止規定,否定了該部分合同的效力。
②參見江蘇省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淮中商終字第00104號民事判決書。
③除了下文詳述的三個案件外,還有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3051號民事裁定書、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蘇商終字第0205號民事判決書、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黑高商終字第37號民事判決書、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佛中法民一終字第2826號民事判決書等一系列民事判決對讓與擔保的優先受償效力予以了肯定。
④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閩民終字第360號民事判決書。
⑤參見湖南省邵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邵中民二初字第84號民事判決書。
⑥參見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泰中商初字第00045號民事判決書。
⑦參見張秀文與陳林生保證合同糾紛案,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淮中商終字第00104號民事判決書。
⑧參見江蘇省鹽城市鹽都區人民法院(2014)都大民初字第0308號民事判決書。
⑨在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蘇商終字第0205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認為,涉案合同是債權人為保障其收回全部借款和實現購房目的而設定的一種非典型擔保方式,符合讓與擔保的法律特征。雖然目前我國法律尚未明確規定讓與擔保制度,但當事人約定的讓與擔保條款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和公序良俗,亦不違反物權法定主義立法意旨,且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具有促進交易、對抗風險、融通資金等價值與功能,應當認定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