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雄 林大祥
摘要:21世紀初,諾思等人搭建起一個由社會秩序、國家發展、暴力、組織、制度、信念、人際關系化和非人際關系化等概念構成的分析框架,并創造性地提出人類歷史上存在三種社會秩序——原始社會秩序、權利限制秩序和權利開放秩序。他們運用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等變量考察三種社會秩序的內在差異,探究國家的“兩個發展問題”,即權利限制秩序的內部發展問題以及從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問題。作為一種新的國家理論,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在理解國家、劃分國家類型、分析國家經濟績效差異以及研究國家發展上作出了新的貢獻。
關鍵詞:諾思;國家理論;社會秩序;國家發展
基金項目: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中國地方治理現代化及國際比較研究”(CCNU14ZO2008)
中圖分類號:D097.1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12-0060-05
人類歷史上諸種社會在不同時期甚至在同一時期存在鮮明的績效差異,由此產生出富國窮國現象。對富國窮國現象產生的原因,社會科學提出了多種解釋。① 道格拉斯·C·諾思團隊② 在借鑒和反思其他理論的同時,提出了一套新的解釋理論,這一新的國家理論與其他理論不同的地方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它不僅關注到國家經濟績效差異背后的制度原因,而且增加了對暴力、組織、信念等因素的考察;二是它將國家視為一個內生變量,論述了國家對于經濟績效和制度變遷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末,諾思的國家理論聚焦于國家的起源、定義、特征、目的和作用。到了21世紀初,諾思并未滿足于已有的理論發現,而是在理解國家的基礎上與瓦利斯、溫格斯特等人共同探討了人類歷史上的國家發展過程,最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關于國家發展的理論分析框架。
諾思的國家理論是諾思制度變遷理論的一大支柱,引起了國內外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但是,縱觀現有文獻可以發現,學術界對于諾思國家理論的研究還停留于諾思前期學術思想的回顧和分析。鮮有學者關注到諾思最新的研究動態,并且系統性地研究諾思等人在21世紀初新建的關于國家發展的分析框架。迄今,只有韋森和張勇專門對諾思等人新建的關于國家發展的分析框架作出過探討。③ 鑒于此,本文試圖從諾思21世紀初的學術思想著手,系統闡述諾思等人新建的關于國家發展的分析框架及其邏輯延展,在深入解讀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的基礎上探討其理論價值。
一、概念體系
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包含一個由社會秩序、國家發展、暴力、組織、制度、信念、人際關系化和非人際關系化等概念構成的分析框架。它是諾思等人探究人類社會變遷的分析工具和方法。依據概念之間的關系,分析框架中的概念可分為三個層次:社會秩序和國家發展是第一層次概念,是分析框架的基礎;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是第二層次概念,是解釋性變量;人際關系化和非人際關系化是第三層次概念,是理解社會秩序和國家發展過程的關聯性變量。
諾思等人將政治、經濟和社會系統中結構化的組織模式稱為社會秩序。④ 他們認為,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上總共出現過三種社會秩序,即原始社會秩序、權利限制秩序和權利開放秩序。⑤ 三種社會秩序分別對應國家的不同發展階段,而三者之間的發展和轉型構成了國家的發展過程。諾思等人理解的國家發展既涉及某一社會秩序內部的發展問題,又包含社會秩序之間的轉型問題。他們重點關注了權利限制秩序下的內部發展問題以及從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問題,這被稱為國家的“兩個發展問題”。⑥ 社會秩序的特征與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等四個變量緊密相關,因此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成為理解社會秩序和國家發展的四個重要概念。
社會秩序時刻面臨著暴力的威脅,處理暴力問題成為維持社會秩序的關鍵。不同的社會秩序下管控暴力的方式存在鮮明差異,暴力管控的不同方式影響著社會秩序的內部結構。暴力分為個體之間的暴力和組織之間的暴力,諾思等人主要關注組織之間的暴力,它是群體行使的暴力或發出的暴力威脅。⑦ 諾思等人使用“暴力潛能”概念來說明暴力生發的可能性。“暴力潛能”既指軍隊、警察、監獄等暴力工具,又可理解為國家的強制力。
組織是為達到目標而受某些共同目的約束的團體。具有“暴力潛能”的組織首領被稱為暴力專家,暴力專家訂立協議形成支配聯盟。支配聯盟作為組織中的組織,通過賦予暴力專家以特權地位和租金來控制暴力。組織類型存在多種劃分標準:依據組織的功能,組織可分為政治組織、經濟組織、社會組織和教育組織;依據組織是否需要中立的第三方實施組織成員簽訂的協議來維持運行,組織可分為黏合性組織和契約性組織;依據組織的存續方式,組織可分為永久性的組織和非永久性的組織。
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則”,是人們發生相互關系的指南。制度包括正式的規則、非正式的約束(行為規范、慣例和自我限定的行事準則)以及它們的實施手段。⑧制度的作用在于“通過改變暴力行為的代價來直接制止暴力,最明顯的便是規定對暴力行為的懲罰”⑨。
信念是人類行為的內在表現,并通過外在的制度表現出來。諾思等人所關注的是信念的一個子集,也被稱為因果信念,它涉及周圍世界里行動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⑩ 政治、經濟和社會層面的文化環境影響信念的形成,信念也影響著人們的決策。社會信念促使個體或組織形成改變現有組織創建方式和制度安排的努力,最終導致暴力管控方式和效果發生變化。
人際關系化和非人際關系化是理解社會秩序、國家發展和暴力、組織、制度、信念等概念之間內在關聯性的兩個變量。在人際關系化的關系模式下,領導者凌駕于組織之上,不受組織其他成員和法律制度的規約,組織之間也存在著鮮明的等級差異。在非人際關系化的關系模式下,領導者的個人身份與組織身份相脫節,組織中的制度公平地適用于全體成員,組織之間也處于相對平等的地位。非人際關系化是永久性組織形成的必要條件。
人際關系化與非人際關系化將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聯結在一起,形成不同的政治和經濟狀態——權利限制和權利開放,進而影響社會秩序和國家發展過程。在權利限制的狀態下,公民參與政治、經濟、宗教和教育活動的權利受到限制;在權利開放的狀態下,公民參與政治、經濟、宗教和教育活動的權利不受限制。不同社會秩序中占支配地位的關系模式形塑著暴力管控、組織創建、制度安排和社會信念。人際關系化是原始社會秩序和權利限制秩序下占支配地位的關系模式,非人際關系化是權利開放秩序下占支配地位的關系模式。因此,社會秩序下占支配地位的關系模式由人際關系化向非人際關系化的轉化,構成了從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轉型的重要內容。
總之,社會秩序、國家發展、暴力、組織、制度、信念、人際關系化和非人際關系化等概念相互關聯,構成一個完整的分析框架。該分析框架不僅為諾思等人解析社會秩序的特征提供了基本框架和思路,而且為他們研究社會秩序的發展和轉型過程提供了一個概念體系。
二、三種社會秩序
原始社會秩序、權利限制秩序和權利開放秩序既存在明顯的界限,又相互聯系,并隨著時間的推移依次出現在人類歷史上。原始社會秩序出現在距今一萬年前的原始社會中;權利限制秩序在人類歷史上已經存在了大約一萬年,至今仍有許多國家處于這一發展階段;權利開放秩序最早出現在18世紀至19世紀,西方國家最早進入這一發展階段。當今世界上大約有25個國家和15%的人口生活在權利開放秩序中,大約有175個國家和85%的人口生活在權利限制秩序中。{11}
(一)原始社會秩序
原始社會秩序也被稱為覓食秩序,它應對和處理暴力的方式是形成團體或群體。{12} 人們為了抵御外來侵略與襲擊,組成小團體或小群體,人數通常為25—50人。部落是擴大化的團體或群體,人口數量可以達到500人。當由部落發展至酋長國時,人口數量可以達到1000人左右。原始社會秩序對于暴力的處理也建立在人際關系化的基礎之上。這主要表現在:團體和群體的首領掌控著“暴力潛能”,首領的個人身份與組織身份緊密結合,并且可以按照個人意愿決定組織的運行和解散;團體和群體之間通過面對面重復互動建立一定的聯系與信任,缺乏正式規則的規約。因此,這一時期的暴力水平依然很高,社會充斥著暴力,無序和混亂成為這一時期的常態。
生存下去并努力過得更好是原始社會秩序中的社會信念。生命安全作為人類普遍的最基本的需求,是原始社會秩序中人們的主導需求。技術的落后以及勞動分工的缺乏導致原始社會秩序下生產力落后,人們的生活水平低下,努力過得更好成為支撐他們從事狩獵和采集活動的主要動力。這也就導致了規范人們行為的正式制度缺乏有利的生長土壤。因為正式制度產生于減少交易費用、促進經濟增長的需要。在一種以獲得生存安全為導向的環境下,原始社會秩序不具備產生正式制度的需求。
原始社會秩序后期,伴隨著狩獵和采集勞動率的下降、農業勞動規模的擴大以及農業生產率的提高,人類歷史上出現了第一次經濟革命。{13} 第一次經濟革命不僅帶來了人口的急速增長、定居農業的產生、經濟貿易的不斷擴展,而且重新塑造了人類社會的內部結構。為了適應經濟快速增長的需要,各種經濟組織紛紛產生,成為專門從事生產和貿易活動的經濟主體。定居農業的出現增加了群體的復雜性,農業生產的種植、貯存和分配都需要一個政治組織進行管理和協調,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組織應運而生,成為維持群體安全和有序的組織實體。
(二)權利限制秩序
權利限制秩序也被稱為自然國家。自然國家產生于第一次經濟革命期間。諾思等人認為,自然國家興起于國家人口達到1000人或以上,并且新的政治和經濟組織發展起來以限制暴力的時候。{14} 自然國家的基本特征包括:
第一,自然國家通過租金分配的方式分散控制暴力。自然國家通過形成支配聯盟,將強有力的精英及其組織納入其中,并通過賦予精英以特權地位和租金,使得精英之間的利益和行為得到調控。精英按照所掌握的“暴力潛能”大小分配租金比例,將獲取資源、參與活動的特權地位和租金分配限制在精英范圍內,從而形成一個互鎖的利益格局。依據這種租金分配方式,自然國家只是實現了對暴力的分散控制,并未根除暴力的潛在風險。
第二,自然國家中創建組織的權利受到限制。自然國家的組織之間呈現出人際關系化的關系特征。精英身份與精英領導的特權組織緊密相連,精英及其組織憑借掌握的“暴力潛能”在支配聯盟中占據主導地位。自然國家中的組織不僅有公共組織,比如政府機構、軍隊、法院,而且有私人組織,比如協會、公司。這些組織都接受支配聯盟的控制,創建組織的權利被限制在支配聯盟內部成員的范圍內,社會成員無法按照自身意愿創建組織。
第三,支配聯盟制定有權利限制特性的制度安排。這主要表現在:一是精英與非精英的上下流動受到限制。支配聯盟為了維護精英的特權地位,想方設法設置制度障礙,限制非精英成員的進入。二是法律制度是為了保障精英特權而發展起來的。法律的制定與實施完全掌握在支配聯盟中的精英手中,因此法律在實施上存在明顯的偏向。三是經濟交易被支配聯盟所控制。精英在經濟資源占有上居于絕對優勢地位,而這種絕對優勢地位是通過限制競爭的途徑獲得的,并最終落實到具體的經濟制度之中。
第四,精英特權與權利限制是自然國家中的社會信念。自然國家之所以能夠延續上萬年的時間,原因在于自然國家強調精英的特權地位,并通過實行權利限制將精英利益直接與支配聯盟的存亡聯結在一起,從而確保精英在支配聯盟中的持續合作。精英與非精英之間既存在等級差異,又通過特定的互動方式建立起長期聯系。精英通過給非精英成員提供人身和財產保護來獲得必要的報酬,而非精英通過提供稅收和勞役來獲得精英的保護。諾思等人將這一互動方式稱為保護人—客戶網絡。{15} 這就導致了精英特權和權利限制的社會信念的產生。
(三)權利開放秩序
權利開放秩序產生于第二次經濟革命期間。相比第一次經濟革命,第二次經濟革命通過科學知識與技術進步的融合,實現了市場經濟的繁榮發展。{16} 各類私人組織出現在經濟過程中,組織之間相互競爭,在權利開放的狀態下進行經濟交易。與經濟上的權利開放相匹配的是政治上的權利開放,政治上的權利開放支持了經濟上的權利開放。權利開放秩序的基本特征包括:
第一,權利開放秩序實現了對暴力的管控。權利開放秩序將暴力統一交給軍事和警察組織掌控,并嚴格限制暴力使用的權利,制定了完善的關于暴力何時以及如何才能合法使用的一系列正式制度和合約。權利開放秩序下對于暴力的管控也建立在非人際關系化的規則和組織基礎之上。管控暴力的正式制度平等適用于所有軍事和警察組織及其成員,所有軍事和警察組織必須獨立于組織成員的個人身份。
第二,權利開放秩序下組織創建的權利不受限制。權利開放秩序下個體或群體可以在法律框架內自由地創建組織,因此出現了大量的、各種類型的組織,比如政黨、利益集團、協會、跨國公司、俱樂部。權利開放秩序也為組織發展解決了“后顧之憂”——由國家的不穩定性所帶來的組織發展的受限制性。自然國家作為一種社會秩序是穩定的,但是支配聯盟很不穩定,政變、政治動亂、戰爭等事件時常帶來支配聯盟的更替和變化。{17} 而權利開放秩序通過實行權利開放,更容易產生各種解決問題的方案,更有可能對各種解決方案進行試驗,因此權利開放秩序比自然國家更具適應性。{18}
第三,權利開放秩序產生出開放競爭的制度安排。在政治方面,普選權的出現擴展了公民身份的范圍,催生了一個大眾政治參與的公民社會,這為競爭性選舉制度的形成提供了條件。與競爭性選舉制度相伴隨的是政黨競爭,政黨競爭迫使各政黨關注民眾需求,從而獲得不同利益群體的支持。在經濟方面,權利開放秩序鼓勵市場競爭,允許個人或組織自由進入相互競爭的市場,并給予充分的產權保護。市場決定的價格機制、有效的產權制度以及較少的政府干預保障了經濟組織之間的相互競爭與合作,因此權利開放秩序下的市場顯得更為自治。{19}
第四,權利開放秩序形成了平等、共享、包容、參與的社會信念。對暴力的分散控制與權利限制的制度安排塑造了自然國家中精英特權、權利限制的社會信念;暴力的管控與開放競爭的制度安排塑造了權利開放秩序下平等、共享、包容、參與的社會信念。截然不同的兩種社會信念落實在制度安排中導致了兩種社會秩序下不同的政策制定標準和政策實施效果。自然國家更有可能制定出服務于精英利益的政策;權利開放秩序傾向于制定符合絕大多數民眾利益的政策。自然國家中公民政治參與不足、提高經濟績效的努力受阻、社會穩定性不高;權利開放秩序下形成了一個民主法治、多元競爭、大眾參與的公民社會和空前繁榮的市場經濟。
三、“兩個發展問題”
自然國家的內部發展問題以及從自然國家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問題是國家的“兩個發展問題”。從自然國家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建立在自然國家的內部發展基礎之上,但又超越了自然國家的內部發展,是社會秩序的一次全面、徹底的轉型。
(一)自然國家的內部發展問題
盡管人類歷史上存在過的自然國家都具有一些共同特征,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自然國家都相同。為了理解自然國家的發展差異,諾思等人將自然國家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型:脆弱的自然國家、初級的自然國家與成熟的自然國家。{20} 三種自然國家類型的區別體現在暴力管控以及組織和制度的發展上。
脆弱的自然國家同時面臨內部和外部的暴力威脅,國家變得極不穩定,政變、內亂和戰爭時有發生。國家的不穩定性制約了組織和制度的發展。脆弱的自然國家只能維持支配聯盟內部的精英組織,并且國家的制度安排一般比較簡單。
與脆弱的自然國家相比,初級的自然國家可以對暴力實施有限的控制,從而減少了暴力發生的可能性。與此同時,除了支配聯盟之外,初級的自然國家能夠支持一些私人組織,只不過這些私人組織都必須處于國家自身的組織結構之內。{21} 此外,初級的自然國家中逐漸產生了為支配聯盟成員之間的聯系服務的制度安排,它們為一些反復出現的難題,比如領導人的接替、精英的接替等提供了標準化的解決方案。
相比初級的自然國家,成熟的自然國家憑借組織和制度的發展,實現了對暴力的分散控制。成熟的自然國家不僅發展出更為完善和健全的公共組織機構,而且能夠支持一些與支配聯盟關系并不緊密的私人組織。成熟的自然國家產生出更多、更復雜的制度,這些制度同時適用于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
自然國家的三種不同類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之中。伴隨著自然國家從脆弱的自然國家向初級的自然國家再向成熟的自然國家的發展,暴力、組織和制度層面將發生相應的變化:國家對于暴力的控制不斷加強,暴力發生的可能性呈現不斷遞減的趨勢;私人組織經歷了一個從無到有、從有到多的變化過程,并且組織的發展逐漸脫離支配聯盟的控制范圍;制度日趨完善且復雜化,制度的服務對象逐漸由精英向所有社會成員和組織變化。
但是,自然國家的三種類型并不一定朝著固定的順序發展,在一定情況下可能會發生反方向的變化,即從成熟的自然國家向初級的自然國家或者從初級的自然國家向脆弱的自然國家倒退。倒退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相對價格、經濟增長、人口和技術等外部因素持續變化,但是精英之間的特權和租金分配未能得到相應調整,最終導致支配聯盟內部的武裝沖突;二是政變、動亂等突發事件導致支配聯盟垮臺。伴隨著自然國家的倒退,國家對于暴力的控制受到削弱,暴力發生的可能性增加。支配聯盟對于組織創建的權利限制增強,私人組織的數量遞減。制度安排變得簡單化,并逐漸淪為保障精英特權的工具。
此外,有些國家在某一歷史時期可能同時呈現出多種自然國家類型的特征。比如20世紀70年代的孟加拉國面對廣泛存在的暴力,具有極高的易變性和不確定性,但是它試圖通過組織發展和制度完善來控制暴力,因此同時呈現出脆弱的自然國家和初級的自然國家的特征。{22}
(二)從自然國家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問題
從自然國家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型可分為兩步:第一步是支配聯盟的內部關系從人際化關系轉化為非人際化關系,形成支撐非人際化關系的制度、組織和信念;第二步,即真正意義上的轉型,是在國家內部開放權利,通過具體的制度安排來保障權利開放,然后向更多公民擴大權利開放。{23}
實現從人際關系化向非人際關系化轉化的條件被稱為門階條件。{24} 門階條件包括對精英的法治、公共或私人領域內永久性組織的存在以及對軍隊的統一控制。三個門階條件互為基礎、相互促進。對精英的法治催生永久性組織的建立;暴力的管控需要對軍隊進行統一控制,而對軍隊的統一控制依賴對精英的法治和永久性組織的存在。{25} 三個門階條件也存在差異,這種差異突出表現為它們在關系轉化過程中發揮的作用不同。
對精英的法治目的在于規范精英的行為,從而為非人際關系化奠定制度基礎。對精英的法治意味著法律公平地適用于所有精英并被公正執行,這不僅有利于規范精英的行為,而且為解決精英之間的糾紛提供了新辦法,法律上的仲裁和調解替代利益誘導和暴力威脅成為解決精英間糾紛的新方式。此外,法治的實現有利于營造出公正、平等的社會信念。
永久性組織的產生為非人際關系化奠定了組織基礎。組織的永久性包含三層意思:一是組織是一個能夠承擔權利義務的法人,并且組織成員的個人身份獨立于組織本身;二是國家也是永久性的組織,國家作為穩定、永久的組織而存在,它可以提供可信的承諾來支撐契約性組織的存在;三是組織之間以穩定且可信的合同和協議替代重復互動來進行長期穩定的交換和聯系。
對軍隊的統一控制目的在于管控暴力,從而為非人際關系化提供安全、穩定的社會環境。法治為暴力的管控提供了一個完備、有效的制度架構,即將國家所有軍事資源集中起來由一個組織控制,暴力的使用受到嚴格管控。永久性組織適應了暴力管控的組織需要,控制國家所有軍事資源的組織也受到其他組織在財政和法律上的約束,權力的相互制衡由此形成。而由對軍隊的統一控制所帶來的暴力管控為法治和永久性組織的產生提供了一個穩定、安全的國內外環境。
三個門階條件形成了精英之間非人際關系化的關系特征,使得精英特權轉化為非人際關系化的精英權利,為真正意義上的轉型提供了契機。真正意義上的轉型是制度化權利開放,而不僅僅是實施某一特定的政策、制度或者改革。{26} 制度化權利開放象征著整個社會是一個開放進入、相互競爭的穩定社會。它主要表現在:精英與非精英成員的上下流動暢通無阻;組織的創建權利不受限制,個人可以在制度框架內按照個人意愿組建新的組織;組織之間相互競爭,旨在為組織成員謀取更大的利益;市場經濟是自由競爭的,經濟交易雙方擁有充分的產權保護和激勵。
四、學術貢獻
作為一種新的國家理論,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在理解國家、劃分國家類型、分析國家經濟績效差異以及研究國家發展上作出了新的貢獻。
首先,它提出了關于國家的新理解,使我們對于國家的認識再次向前推進。這主要表現在:一是從組織和結構的角度界定國家。國家不再是一個單獨的行動者,而是組織中的組織,它與一般組織的區別就在于它具有“暴力潛能”上的優勢。{27} 國家也體現為支配聯盟中精英之間的相互關系,國家管控暴力與分配租金的過程可以看作是精英之間的互動過程。二是拒斥了巴澤爾、奧爾森等人所主張的“國家是壟斷合法使用暴力的實體”這一假定。{28} 諾思等人認為這一假定忽視了人類社會管控暴力的過程,無法解釋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因此,他們從組織、制度和信念處理暴力問題的不同效果出發分析社會秩序的發展和轉型,而不是將國家壟斷暴力作為起因進行論證。
其次,它從社會秩序的維度考察國家,提出了一套新的國家類型劃分方法。劃分國家類型是國家理論研究的重要內容,關于國家類型劃分方法的學術探討延續至今。馬克思、韋伯和吉登斯等人分別從階級性質、合法性、國家和社會的融合程度等維度對國家類型進行了劃分。諾思等人提出了一套新的國家類型劃分方法,即從社會秩序的維度將國家分為原始社會秩序、權利限制秩序和權利開放秩序。相比馬克思、韋伯和吉登斯等人的國家類型劃分方法,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闡述了有文字記載以來人類歷史上存在過的國家類型,并且運用暴力、組織、制度和信念等變量分析了國家類型的區別和聯系。
再次,它為解釋國家經濟績效差異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視角。國家興衰探源一直是社會科學中一項重要且極具價值的研究任務,引起了眾多學者的關注,他們分別從地理環境、文化、制度等維度思考國家的經濟績效差異,從而形成了諸多解釋性理論。諾思等人將國家經濟績效上的差異歸因于社會秩序的不同。正是因為社會秩序的不同,導致同樣的制度在不同環境下產生出截然不同的經濟績效。有些自然國家試圖通過移植權利開放秩序下運行良好的制度安排來實現經濟繁榮,但遺憾的是,這種忽視國家不同發展階段的制度借鑒并未達到預期的效果。
最后,它通過新創的兩個概念——權利限制和權利開放分析國家發展過程,為我們研究國家發展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提出新概念,重新構建概念之間的相互關系,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由概念構成的分析框架,這是21世紀初諾思的國家理論區別于其他國家理論的重要特征。其中,權利限制和權利開放作為兩個新創的概念,是分析框架的重要組成部分。諾思等人不僅借助權利限制和權利開放解釋了三層概念之間的內在聯系,而且運用權利限制和權利開放分析了國家發展的過程。
此外,諾思團隊將這一新的分析框架應用于當今世界上眾多發展中國家,如印度、孟加拉國、菲律賓、墨西哥、智利、莫桑比克、扎伊爾和剛果等的研究中,為解決發展中國家的長期經濟增長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注釋:
① 近代以來,亞當·斯密、卡爾·馬克思、戴維·S·桑巴特、馬克斯·韋伯、卡爾·波蘭尼、曼瑟爾·奧爾森、大衛·蘭德斯、杰弗里·薩克斯、德隆·阿西莫格魯、詹姆斯·A·羅賓遜等學者都曾對富國窮國現象作過探討,形成了諸多解釋性的理論,比如地理環境說、文化說、制度說等等。
② 道格拉斯·C·諾思團隊的成員主要包括:道格拉斯·C·諾思(Douglass C. North)、約翰·約瑟夫·瓦利斯(John Joseph Wallis)和巴里·R·溫格斯特(Barry R. Weingast)。其中,諾思是研究團隊的帶頭人和主要負責人。因此,為了論述的方便,本文將諾思、瓦利斯和溫格斯特等人共同建構的國家理論簡稱為諾思的國家理論。
③[美]道格拉斯·C·諾思、約翰·約瑟夫·瓦利斯、巴里·R·溫格斯特:《暴力與社會秩序:詮釋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的一個概念性框架》,杭行、王亮譯,格致出版社2017年版,代序(韋森);張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新復興——評道格拉斯·諾斯等著〈暴力與社會秩序〉》,《國家理論動態》2013年第10期。
④⑤{24} Douglass C. North, John Joseph Wallis, Barry R. Weingast, A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Interpreting Recorded Human History, NBER Working Paper, December 2006, pp.1-80.
⑥{20}{21}{22} Douglass C. North, John Joseph Wallis, Steven B. Webb, Barry R. Weingast, In the Shadow of Violence: Politics, Economics, and the Problems of Developmen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28, p.10, p.12, pp.24-69.
⑦⑨⑩{11}{12}{14}{15}{17}{18}{19}{23}{26}{27}{28} Douglass C. North, John Joseph Wallis, Barry R. Weingast, Violence and Social Orders: A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Interpreting Recorded Human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4, p.16, p.27, preface, p.254, p.53, p.35, p.136, pp.133-136, p.112, p.148, p.248, p.17, p.258.
⑧ C. Mantzavinos, Douglass C. North, Syed Shariq, Learning, Institutions,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04, 2(1), pp.75-84.
{13} Douglass C. North, Robert Paul Thomas, The First Economic Revolution,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1977, 30(2), pp.229-241.
{16} [美]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羅華平等譯,上海三聯書店1991年版,第192頁。
{25} Douglass C. North, John Joseph Wallis, Steven B. Webb, Barry R. Weingast, Limited Access Orders in the Developing World: A New Approach to the Problems of Development, World Bank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ptember 2007, pp.1-48.
作者簡介:高秉雄,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綜合改革協同創新研究中心教授,湖北武漢,430079;林大祥,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