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九正易因》中的“個人主義”

嚴玉皎

（浙江農林大學 文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1300）

明朝中后期商品經濟已經相當發達，學界公認已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是同時代世界資本主義發展潮流中的一員。與此同時西方基督教文明跨海而來到東方。在此背景下涌現了一批具有鮮明時代色彩的思想家，李贄就是其中一員。李贄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九正易因》，四庫提要點評：“贄所著述，大抵皆非圣無法。惟此書尚不敢詆訾孔子，較他書為謹守繩墨云”。表面看來，《九正易因》作為李贄最后的著作一改其離經叛道的風格，所以一直少有研究者關注，但其實這是一部受到明末近代化思潮影響極大的著作，充滿了帶有近代啟蒙色彩的個人主義精神。

一、對個人的價值的強調

首先李贄主張人人都有平等的潛在才能，每個人都能做圣人，做賢人，而君主未必比一般人更賢能。而國家權力應該由賢能的人來掌握。李贄在《乾》卦的解卦中論述了自己的看法：

“是故一物各具一乾元，是性命之各正也，不可得而同也。萬物統體一乾元，是太和之保合也，不可得而異也。故曰：乃利貞。然則人人各正一乾之元也，各具有是首出庶物之資也。乃以統天者歸之乾，時乘御天者歸之圣，而自甘與庶物同腐焉，不亦傷乎！萬國保合有是乾元之德也，何嘗一日不咸寧也。乃以乾為天，以萬為物，以圣人能寧萬國，以萬國必咸寧于圣人，不益傷乎故曰：乾：元，亨，利，貞。舉四德以歸乾，而獨以大哉贊元，其旨深矣。嗚呼！乾之群龍，可得而見也。乾之群龍無首，不可得而見也。故用九者，能真見群龍之無首，則自然首出庶物而萬國皆咸寧矣，自然時乘御天而宇宙在吾手矣，自然大明乾道之終始，一元統天而萬化生于身矣。故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吉者，元也，亨也，利也，貞也。蘇子瞻曰：乾元，以無首為天，則至矣。”①

在這一段論述中清晰描述了李贄的哲學世界觀，他將宇宙萬物和個人的關系看作“乾”和“元”的關系，“乾”代表一個抽象的萬物之統合后的物質整體。“乾”的特質是使萬物相互聯系的事物內在的同一性，而每個事物在具有同一性的同時也是區別于其它事物的唯一存在，也就是具有唯一性。這種“唯一性”就是代表事物個體的“元”的性質。所以每個事物既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又是廣闊宇宙的一部分，李贄稱之為“一物各具一乾元”和“萬物統體一乾元”。通過這種解釋，“乾”不再是一般傳統易學中具有對人類社會有絕對支配性帶有人格特征天，而是被對象化為可被觀察和分析的萬事萬物的整體。而每個個體作為“乾”的一部分，都分享著“乾”的性質，所以每個人都有“首出萬物之資”的潛能，都可以超越平凡，成為圣人。“群龍無首“是李贄對乾卦六根陽爻平行的卦象的發揮，李贄認為這象征著六條龍沒有首領，都是平等的，所以只有當每個人都發揮自己的潛能，出現“群龍無首”的局面，而不是聽從于一兩個圣人或君主，才能真正達到“萬國咸寧”的太平盛世。這種思想其實打破封建等級制度存在的基礎。由個人潛在才能的平等進一步就可以發展到個人權利的平等和個人身份的平等，而近代民主政治正是建立在人人平等的基礎上。李贄的這種對個人價值的肯定和推崇的背后我們能感受到受到來自陽明學的“人人都可當圣人”理念和來自基督教的“人人生而平等”重要教義的影子。

二、個人獨立自主性的強調

李贄強調個人思想的獨立、行為的自主性的重要性，在《咸》卦解卦中說道：

“（前略）夫感而動，不動非也，無是理也。感而動，則其動也無思；隨而動，則其動也仆妾之役耳。故曰所執下，言若下人之聽使令而隨動者，非丈夫之概也。嗚呼！隨而非感，則天下之感廢矣；動不由己，豈感動之正性！是以圣人貴感不貴隨，以感從己出，而隨由人興。人己之辨，別學者可不察乎！②

“咸”卦的“咸”，在彖辭中理解為是“感”。這里不妨認為是指人的潛意識，也就是王陽明所說的“本心”。李贄認為“感而動，其動也無思”即聽從自己的本心而行動，就不必有多余的憂愁煩惱。與此相反，“隨而動，則其動也仆妾之役耳”。即認為不加思考的跟隨別人行動如同是別人的仆妾。“感”和“隨”的最大區別在于是自己是否是行為的主宰者。所謂“感從己出，而隨由人興”。而“圣人貴感不貴隨”，這里能清楚的看到李贄對個人的獨立自主性的主張和重視。這段論述和李贄在《隨》卦中的論述有異曲同工之處：

《隨》卦：“又卦震動而兌說，則是動而說也。說即隨，不說即不隨，有定隨邪?可強隨邪？故曰：隨時之義大矣哉！無定時。故無定隨。……夫當隨之時，志在有獲，務求有得，若非有元亨利貞之四德而隨之，非但無得，亦且有咎，可隨邪？”③

《隨》卦中的“隨”和前面與“感”相對的“隨”是不同的，《隨》卦中的“隨”并不指無條件的追隨，而是指有條件的選擇自己的領導者。李贄首先從卦象上把上“震”下“兌”的卦象解釋為“動而說”，“震”的特性是“動”而“兌”的特性是“悅”。“說”為“悅”的通假字，意為快樂，李贄指出是否追隨別人的條件是自己是否樂意，是否贊同對方。追隨某固定個人，或是被強迫去追隨某人都不可取。而且追隨的目的是“志在有獲，務求有得”，也就是為了實現個人的價值和目標而選擇追隨的對象而不是為了愚昧的效忠。這些論述具有一定近代功利主義色彩。

三、個人主觀能動性的強調

而李贄認為個人的價值在于能夠造福天下，服務社會，所以有才能的人應該以實現個人價值為第一目標不拘小節。在《遯》卦中他論述道：

“但九五之君，千載未易遇，則千載之陽剛，亦將困于陰柔之小人與？曰狄梁公之事則天也、馮長樂之視五季也，隱于市朝，行乎危亂，與濟俱沒，與汩俱出。又自有肥遯之道耳。陶弘景不肯仕梁，陳希夷不肯仕宋固矣、然李泌以白衣謁靈武，劉秉忠以緇衣謁上都。我朝姚少師，以方外佐靖難，雖其故人、女兄，亦拒而不見，而文皇及諸大臣，固坦然而無所疑也。是亦肥遯也。嗚呼！必如是而后人己俱濟，無所不利與！”④

以史論易是李贄易學的一大特點。在《遯》卦中李贄舉出幾個史實來說明自己的觀點。唐代狄仁杰為女皇武則天當宰相、五代時期的馮道,連續在唐、晉、契丹、漢、周五個朝代當官，官至太師、中書令;李泌在安史之亂后不追隨唐玄宗，反而輔佐逼宮的太子。劉秉忠以既是僧侶又是漢人的身份為元世祖忽必烈所用，參與了元的遷都建制;明初的姚孝廣年少時出家為僧，在靖難時姚孝廣沒有站在正統皇帝明惠帝朱允炆一邊反而輔佐明成祖朱棣起兵奪取帝位，后封太子少師。李贄舉出的這些人物或是為“牝雞司晨”的女主為臣，或是違背忠臣不伺二主的原則，效力多個君主，或是以漢人身份伺奉“夷狄”君主，更有追隨“叛逆反臣”的例子，如果以傳統綱常倫理來看，這些無一不是有背“臣倫”的大逆不道之舉，世人也多有抨擊言辭，但李贄獨不以為然，他認為，只要是為了天下百姓，傳統綱常倫理都是可以讓步的。李贄認為有才能卻不為天下所用是迂腐的。“陶弘景不肯仕梁，陳希夷不肯仕宋固矣”南北朝間的陶弘景隱居句曲山（今江蘇茅山），梁武帝禮聘不出。五代時期的陳希夷（陳摶），隱居華山，不為宋官。一般人認為是高風亮節，不為功名利祿所誘，李贄卻認為這是顧全了自己的名聲，卻沒有真正為天下百姓盡到自己的責任。因而是迂腐的。

如以上所述，從明確個人價值的重要性，到讓人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做自己的主人，在到告訴人們怎樣發揮主觀能動性去實現自己的價值，李贄借傳統易學的外殼，宣揚了自己具有近代色彩的個人主義思想。在近代化歷程中，思想的進步常常會遇到巨大的阻力，傳統思想從內部進行變容成為一種典型的模式。通過李贄的解讀，變容后的易學成為為促進近代化歷程新動力。

注 釋：

①李贄（明）著，邱少華注：《九正易因注》見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第15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p5

②李贄（明）著，邱少華注：《九正易因注》見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第15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p185

③李贄（明）著，邱少華注：《九正易因注》見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第15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p102

④李贄（明）著，邱少華注：《九正易因注》見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第15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p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