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枝
十月初的時候,回家去。爸爸在家里大興土木,將所有房間都粉刷了一遍,又蓋了兩間新房間,而后由二姐買回新的床與窗簾。仲秋時節氣溫怡人,連續的陰雨過后,第三天下午,太陽出來了——帶著明亮而強烈的光線,從種滿已經黃熟還未收割的單晚稻和已經灌滿米漿、垂下青青稻穗的雙晚稻的田畈上投射而下。田埂上半人一人高的荒草,連同散布在遠處田畈間的人家的樓房,樓房后圓錐形的水杉樹影,都在這樣的光線中帶上一種逐漸走向成熟的青藍的色彩。微涼而干燥的風從陽光中穿過,使人感到微微溫熱的舒適與惆悵。在這樣的秋天的下午,我和妹妹在樓上隔壁的房間(這里從前我們用來堆放雜物)里翻到了被扔在一只舊塑料籮筐里的一包舊物——大學第一、第二年感情尚未冷卻的高中同學寫來的舊信,高三畢業的夏天讓同學寫滿一本的畢業紀念冊,還有一些零散遺漏的舊照片。上一回翻到它們至少也是兩三年前,于是我們又一次興致勃勃翻了起來。妹妹找到一張被裁成半截的照片,舉到我面前說:
“看,你的照片!”
我接過一看,是一張初中二年級暑假時拍的照片。照片上我穿淺藍色無袖連衣裙,剪著那些年我一直保持著的“郭富城頭”,站在鄉里唯一一所照相館的室內布景前,手肘搭著一根石膏白的三角柱子,柱面上擺一盆各色玫瑰與一枝百合混雜而成的塑料假花,高處與我齊平。背景布上是青藍色高山流水,山上一兩棵松樹,旁邊用朱筆寫著:山高水常流,仙鶴傳佳音。
這張照片我記得清楚。那年暑假,有天在家不記得為什么爸爸用竹絲子抽了我的小腿,媽媽為了哄我,帶我到街上給我拍了這張照片。那個夏天且不知道為什么腳脖子上生了瘡,連著蚊子留下的紅腫,被我抓到流血冒膿,連為了拍照而特意穿上的短絲襪,也被凝固的血珠粘在腿上,撕脫不得。后來的某一天,出于虛榮心,我便把照片的下半截給裁掉了。
對于我們這些鄉下長大的小孩子而言,從前拍照的記憶,珍重明亮如同深水中透射而過的陽光。因為拍照的機會難得,每一次拍照的經歷也顯得格外難忘。留存在記憶里我幼年時期唯一的照片,是三歲時和妹妹一起在照相館拍的一張三寸大小的合影。雙胞胎的我們手牽手站在一起,穿著一樣的衣裳,另一只手各執一把塑料花,照相的人臨時掛在我們脖子上用作裝飾的項鏈,因為太長了,幾乎垂到我們腿上。這張照片直到我們念小學時才被從大柜末屜中無意間翻出來,黑白膠卷洗去塑料花的鮮艷,而給照片帶上柔和親切的光影,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珍貴的寶貝,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珍惜的東西應當小心保存”的概念,這張照片此后在說不上是些什么時候,在我們眼前又出現過幾次,之后便無聲無息消失在了我們雜亂無章的生活之流中。
念小學時,僅有的幾張照片都是學校的老師所拍。地方偏僻的小學,隆重到要借相機拍照留念的日子,除了一年一度的學生畢業照,就只有偶爾認真排演過的兒童節表演了。二年級時兒童節唱歌,五年級的數學老師給我和妹妹各拍了一張照片,那時我們正站在曬得人睜不開眼的太陽下的操場上,竭力為大家歌唱《我的祖國》。不知為何,他沒有給我們拍合照,而是靈機一動,折了一枝旁邊花壇里正在開的薔薇,舉到鏡頭前面,以免露出我們身后偌大一個黃土操場上只有唯一一棵細小的雪松的事實,給我們一人拍了一張。這是直到開頭所說的那張照片之前我唯一的一張單人照(然而在高一那年,也消失在一本借給同學的那時我很喜歡的拙劣的抒情散文書里)。其他的時候,偶爾有照可拍的機會里,我們這樣的雙胞胎在別人眼里總該是要拍合照。五年級的學生拍畢業照時,其他年級的學生若愿意,也可以在五年級拍完之后,相機里膠卷還沒用完時,讓老師在學校后面山上的小竹林或花壇邊給自己拍一張,回頭發照片時補交上膠卷和沖洗的錢便可以。每當這種時候,總會有一大群學生站在兩邊看熱鬧,洗出來的相片上,兩邊站著不小心照進去的成排的看熱鬧的人。但拍照的人其實總沒有幾個,沒有錢是其次,最重要的大概還是不好意思出現在鏡頭前吧。
初中畢業的時候,還是去鄉里唯一的這家照相館,照兩張給同學的照片。這一天我穿一件二姐從蕪湖帶回來的青綠格子短袖襯衫,配細格子黑灰長褲。襯衫有著透明熠熠的水晶扣子,是那時我很喜歡的,要和妹妹輪流才有得穿。也許是暮春時感染人的天,這一天照相館的人沒有再讓我站到布景前面,而是帶我穿過陰暗的屋子,走到樓房后面的庭院。一小片死水塘——發綠的池水上,一棵歪倒的香樟樹幾乎是平行在水面上伸出主干,到幾米外逐漸拗直,向上空長去。水面上鼓泡泡浮著周圍人扔的各色塑料袋。那人要我走到樹干上去,大概看出我的猶豫之心,鼓勵道:“好多人都喜歡到那去拍呢,拍出來好看得很!”我只好小心翼翼走上去。幾天之后,當拿到照片時,發現的確很好看,香樟樹撐出豐潤鮮明的綠蔭,碧水在相紙上濾去了現實的骯臟,顯得干凈清潔,至于垃圾袋,一個也沒有拍進去——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照片可以如此違背現實而將其美化,感覺十分震驚。因為覺得是欺騙,這張照片最終也沒有給同學。
拍完這張,照相的人又讓我站到院子里一個大水泥花壇邊去。花壇里種些菊花,這時節只有綠色。他讓我坐到花壇沿上,我坐下來,他卻不滿意,吩咐我把一條腿抬起來,擺到花壇沿上,見我不能領悟,干脆直接過來把我腳搬上去,然后叫我一只手搭到腿膝蓋上,一只手撐在身子后面。直到是他滿意的樣子了,才拍下來。那時候我剪短發,走在街上被后面騎自行車的人拍肩膀,“小伙子,讓一讓”,就這樣瞇著眼,像一個秀氣的、不耐煩的男孩兒,在花壇上擺出照相的人所指導的“女性的”、柔和的姿態。倘若懂得多年以后明白的道理,那時我就會知道拒絕。這時候我們地方又流行給照片壓上花花綠綠的塑料膜,雖然我在離開前跟照相館的人說了照片不要壓膜,最后拿到時,還是失望地發現被壓上了。膜的角落是幾朵紅花,幾片綠葉,再印上粗圓的彩色“難忘友情”“祝福”字樣,把照片四角遮得嚴嚴實實。我沒有辦法,只好拿剪刀把相片剪成小小的圓餅,只剩下中間一個我,就這樣送給了同學。
然而交換照片的風氣,真正是到高三才熱烈起來。寫畢業紀念冊也到了這時候,才成為鄭重的告別儀式。離學校不遠穿城而過的泗橋河邊的金鳳書店,于滿屋的教輔、資料、練習冊中間,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獲獎作品選格外受我們喜歡,有錢的同學買得一冊,全班但凡對寫作文有一點興趣的同學都要傳看,然后爭相模仿,各自在周記本上寫下一些不倫不類模仿的片斷。關系很好的喜歡唱歌踢球的男同學,下課時總喜歡把球衣帽子套到頭上,塞上耳機偷偷聽Jay的《范特西》,那時候班上其他的我們都還不知道這個叫周杰倫的人。是這樣滿懷憂愁與熱誠的年紀,因為對必然從此轉折的未來充滿了美好期望,和諸多置諸心腹未曾明言的愛戀,而告別來得格外小心而漫長。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畢業紀念冊已經傳寫起來,每個下課的中午和晚上,常常能在教室外看到匆匆交換紀念冊的人。只要稍微熟悉一點點,就應當交換一張照片,為此大部分同學專門去照相館照了相,洗出幾十份以便奉贈。傻瓜照相機在縣城也不再是非常稀罕的事物,有同學家里有或借到了,便相約一起在校園里或是去縣城那時剛剛建造好、還未開放的第一個廣場上拍照。我和妹妹先是去照相館拍了照,這時候仍然是站在布景前,有幾種風景,諸如春花爛漫、月夜秋芒、楓葉飄零之類的可選,喜歡哪一種,就把那張背景拉下來,底端垂一點到地下,讓人或站或坐在背景前拍。后來有一天,宿舍里的人借來了一臺傻瓜相機,我們全宿舍人便一起到廣場上再拍一遍,在那里還遇到了另外一撥拍照的同學。
也是因為嫌賣的畢業紀念冊太花哨難看,那時妹妹想了一個很好的主意。我們在二中附近的文具店各買了一本厚厚的藍色軟殼筆記本,準備把這筆記本用來給關系較好的同學寫畢業留言,并且要問他們每個人要一張照片,貼到他們的留言后面,至于那些關系一般,或是只同學了一年就分班了的,就買幾扎信紙來分送給人寫,這樣還可以節約時間,不用像本子那樣一定要等前面一個寫完了后面的人才能寫。留言本的前面,貼上了那時我們借了相機精心所拍的沒有焦的學校花草的照片,這樣一本本子,懷著珍而重之的心情拿出來,然而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想等到最后拿給偷偷喜歡的人去寫,這樣其他人就不會看到——而且已經有那么多人寫,那么多人貼了照片,即便不開口提出來,理所當然地,也可以得到一張喜歡的人的照片吧——然而等啊等,每一天在每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瞬間,悄悄側過頭去看那模糊的面孔,終于沒有勇氣當著同學的面公然把本子遞過去,更沒有勇氣趁班上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去說什么麻煩請你給我留言之類的話。青春的紀念冊里最后貼滿了普通同學的照片,而那個偷偷喜歡的人,終究是沒有留下任何照片,也沒有一句臨別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