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卓異
摘要:山青水秀的湘西是沈從文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里的山和水對他的思想及寫作風格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通過他的作品可以看到,對山的摯愛使他高而望遠,胸懷天下之愛;對水的傾情使他的思想和情感更深沉細膩。他的思緒經常徜徉在湘西的山水之中,通過作品講述湘西的山水風情和人事,寄托他的思念與愛恨、期盼與祝福。他把真摯深沉的情感與湘西特定的山水環境水乳交融般地結合在一起,創造了一種情境,使人感受到明顯的“山情結”和“水意象”。
關鍵詞:沈從文;山情結;水意象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8)12-0107-03
湘西在武陵山脈、雪峰山脈和云貴高原的環繞之中,沅水、澧水在境內交匯,造就了山水相依,山為靈魂水為血脈的神奇的自然環境。著名作家沈從文在這里度過了寶貴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他的生活軌跡遍及湘西的山水,他的創作多以湘西的人事為題材,為人們編織和講述動人的湘西故事,展示了他心目中神奇的“山情結”與“水意象”。
一、沈從文作品中的“山情結”
湘西多山,海拔1 000—1 500米的武陵山脈由北東向南西斜貫全境,形成了山連山,山疊山,山外有山,山上有山的山區地貌。
湘西的山不高,但劇烈的地殼運動加之山間湍急的河流的浸蝕沖刷,如鬼斧神工般造就了奇異的山形,山中多奇異的巖洞,山路蜿蜒曲折,林木蔥蘢茂密,猶如人間仙境,這樣的環境為沈從文的“山情結”的形成提供了客觀條件。
(一)沈從文對山的情感源于他對家鄉的摯愛
沈從文在散文《鳳凰觀景山》中寫道:“從小生長在湘西苗區一個小小山城中,周圍數十里全是山重山……即或樂意忘記也總是忘不了。”因此,山成為沈從文文學作品中重要的角色,或為背景以襯托氛圍,或寄托情感以成意境,或承載情節以成故事;在他的生活中,山也成為了永遠的記憶和終生的眷戀。
沈從文在散文《箱子巖》中寫道:“一列青黛嶄削的石壁,夾江高矗,被夕陽烘炙成為一個五彩屏障……”14年后,作者又來到箱子巖,故地重游,他寫道:“四點左右,黃昏已逐漸腐蝕山巒與樹石輪廓,占領了屋角隅。”沈從文多年后再度在黃昏時節從江中航行的船上看兩岸的高山,以一個特定的時空角度描寫巖壁、石窟、樹木、落日,為這些景物涂抹了一層淡淡的夕陽的色彩,如同油畫大師一般,點染成景,繪就一幅安靜、祥和、溫馨的家鄉風景畫,讓我們感受到他心中那份濃濃的思鄉愛鄉之情。人在山中,山在畫中,畫在情中,情在心中。沈從文傾心描繪湘西的美麗山川,并置身其博大胸懷之中,吸納山岳精華,感激家鄉的養育之恩。
讀沈從文的作品,你會感到一幅美景映入眼簾:群峰羅列,連綿無限,令人贊嘆大自然的宏偉壯觀;山中云霧繚繞,山路蜿蜒遠去,景色清幽迷人,身心為之愉悅;隨著四季變化,山中色彩變幻,也讓人感到新奇和激動;“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此外,還有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和山田。在這里,與山有關的自然和生活元素盡入畫面,透過這些細膩的描寫,使人如同置身于新奇、祥和的世外桃源之中。
他在散文《桃源與沅州》中詳細描寫了溪邊山崖上爛漫的山花和清幽的花香,給人置身仙境的感覺:“小溪谷里生芷草……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炫目的奇葩,……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通過這樣的描寫,讀者的嗅覺、想象力和情感都被充分激發起來,不由得感嘆湘西大山的美麗絕倫。
小說《邊城》是沈從文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其中湘西的蔥蘢大山,山中的彎彎小路,吊腳樓支撐的茶峒小鎮,諸多的“山元素”與仁厚無私的山民、純樸無華的民風等人文元素共同成就了沈從文作品的湘西特色,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作者的生活理想和價值取向。
(二)沈從文對山的描寫寄托了豐富的思想內涵
沈從文在文學創作中以山水為湘西人自然美與人性美的本源。在小說《邊城》中,作者對主人公翠翠的形象刻畫就是把環境與人物形象的描寫有機結合起來,把翠翠的美麗與善良歸結為“風日、青山綠水”的“長養”,特別是因為“觸目為青山綠水”,才形成了“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至此,作品已經表現出一定的哲學色彩了。
在沈從文的一些作品中,以景色描寫為基礎,深入挖掘家鄉湘西承載的深厚歷史積淀,表現歷史滄桑,述說這片神奇土地承受的苦難。在他80歲的時候寫的散文《鳳凰觀景山》中述說了對山的記憶,其中寫到了山上幾百株參天古樹競秀爭榮,樹木依次開花“使得小山城滿城都浸在一種香氣馥郁中”。但是與這樣的美景不和諧的是山中的成群的碉堡,以及記憶中曾經駐扎的專門殺造反者的3000士兵,還有城邊的累累人頭骨。沈從文在另一篇散文《鳳凰》中記述,在歷史上,鳳凰城邊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動的邊地苗族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道同每一個碉堡。”即使在“辛亥革命后,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從中可以看到歷史上湘西封建統治的殘暴、人民反抗的激烈和遭受的苦難。
《湘行散記》 是沈從文返鄉途中穿行在湘西大山中的見聞及感懷,其中不僅表現了作者思鄉戀鄉之情,更重要的是字里行間蘊含著對湘西封閉落后、政治黑暗、愚昧貧窮的社會實況的憂傷與悲憤,對湘西民眾命運的深切關注。散文《鳳凰》對湘西社會“外來貪污與本地土劣打成一片,地方受剝削宰割毫無辦法”的社會狀況有深刻的認識,同時也期望加強對民眾的教育,普遍發揚剛直、團結、尚武的民性,實現社會進步。雖然他的這種想法缺乏科學的社會革命理論的支撐,但仍然能夠感受他對改造湘西社會的激情。
我們讀沈從文的作品,依稀可以看到他沉浸在寧靜和諧的大山中,感悟人生,“追求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還要建一座希臘小廟,里面供奉的是人性,是對人類的愛。我們也可以有理由推測,他作品表現的這種人文思想應該來自于以連綿大山為支撐的“湘西世界”,這里是他的精神家園。
二、沈從文作品中的“水意象”
“三湘四水”中的沅江、澧水兩條河流交匯于湘西,不僅形成了美麗的自然風貌,也造就了源遠流長、博大深厚的水文化。
湘西水美,使沈從文為之深戀不移。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沈從文應該是一個最“親水”的作家。但是,他對湘西水的認識并沒有局限于“物”這樣的自然形態,而是寄于更多的精神內涵。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的“水意象”表達的是精神的物化和情感的升華,核心是心與物的親密交融,情與水的完美結合。
(一)水是美的象征
沈從文的生活、寫作與水密不可分。早年在沅水流域的漂泊經歷,使他看到了太多的水上的景、水邊的人、水邊的事,這些都給他帶來創作的靈感和激情,構成他創作的元素。他以對美的向往和敏感,對這些“人事”深入挖掘,努力展示其中最美好的部分。
1.湘西女性的自然之美如水一般明澈
沈從文的小說中塑造了許多沅水流域自然之女的形象,她們生活在相同的自然環境之中,與水為鄰,與水相伴,以水為生。水的滋潤造就了她們清純、秀美的外貌;水的清澈、水的溫柔、水的靈動使她們的品性得以陶冶,形成她們溫婉善良的品格,她們如水邊小小的花朵般清麗脫俗。
沈從文崇尚人的自然之美,在他描寫湘西人物的時候,或以水為襯托,或以水做比擬,渲染人物的外在和內存的美。特別是對湘西女性群體自然之美的展示,賦予人物如水一般鮮活靈動的美的質感。
自然美是《邊城》中翠翠人物形象的本質特征。翠翠生活在水邊,勞作在船上,“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賦予她純粹的自然之美。作者的點睛之筆是描寫翠翠“清明如水晶”般的眸子,然后是“皮膚變得黒黒的”,在這里作者并沒有使用太多的筆墨,僅寥寥幾筆,人物的健康、純凈之美已經翩然而出。在這種外在的描寫之后,作者把翠翠比做“溫和乖巧的山頭黃鹿,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巧妙含蓄地展示她溫和善良的內心世界。
沈從文小說中另一個湘西女性形象夭夭同樣也是美的化身,她“最美最嬌”“腿子長長的,嘴小牙齒白,鼻梁完整勻稱,眉眼秀拔而略帶野性”。作者同樣把夭夭置于“水環境”中加以塑造,描寫了夭夭家門前的那條溪流,“水源在山洞中……長年不斷流水,清而急。”而水的這種形象恰好與夭夭活潑靈動的人物性格完美契合,作者把人物放在特定環境中塑造,意在揭示自然與美的關系。
2.湘西的人性之美如水一般純凈
湘西人的純樸、善良、誠實、無私、慷慨等高尚品質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得到形象化的表現。
小說《邊城》展示了溫暖的親情和無私的友情。
老船夫一家人的關系表現了濃濃的親情。她的女兒私自與一個屯防軍人戀愛并生下了翠翠,這在封建社會是難以接受的,他“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仍然把日子很平靜地過下去”。女兒去世后,他承擔起撫養外孫女翠翠的責任,后來又為翠翠選婿而操勞。對女兒、外孫女兩代人的愛浸潤在日常的勞作之中,看似平凡實則偉大。小小的翠翠也知道疼愛爺爺,當爺爺睡著的時候,她就悄悄地到渡頭送過渡人過河。
《邊城》對鄰里之間的關愛互助描寫得也非常生動感人。老船夫管理的渡船是官辦免費的,但有些乘客體恤老船夫祖孫生活的辛苦,執意留一些錢,老船夫都會堅辭不收,追趕乘客還錢,“且搭了一大束草煙。”有時盛情難卻,老船夫就用這錢買些煙茶之類的東西,饋贈給過渡人或路人。
老船夫祖孫的友善也總會得到回饋,“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的一點敬意。”
船總順順熱心助人的形象令人感動,他“慷慨又能濟人之急”,對“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退伍兵士、游學文人墨客”,只要求助,他都會傾力幫忙。在老船夫去世后,他送來米和肉,對翠翠說:“你不用發愁,一切有我……”使孤獨無助的翠翠感到了溫暖。這樣的鄰里交往使人感受到了一種重義輕利的純粹的人際關系。
年過花甲的老馬兵在老船夫去世后安慰翠翠:“我會安排,什么事都會……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樸實的語言表達出俠肝義膽。后來老馬兵又到渡口和翠翠一起生活,使翠翠感到失去了爺爺又得到了伯父。
這些都使人感受到湘西人純凈如水的品質。
(二)水是生命的象征
貫穿湘西全境的沅水日夜奔騰不息,流域內的百姓世代生存繁衍,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沈從文作品中諸多“水上人物”生命的存在、生活的延續甚至生命的逝去都與水密切相關,他們在水中吸取養分,吸取信心,吸取力量,使生命之樹根深葉茂。
蕭蕭是與命運抗爭的典型形象,她的人生如同一條激流,為自己的生活目標激越奔騰,滾滾向前,頑強地爭取生存的權利。孤兒蕭蕭12歲就成為一個不到3歲小男孩的童養媳,繼而成為小保姆,上山砍柴、采菌子,喂豬等,在煎熬中頑強生存。她在長工花狗的勾引下失身,在這樣的重大變故面前曾有輕生之念,但年紀小小的她“愿意活下去”,并且試圖離家逃走以躲避沉潭的命運,小小的蕭蕭以她稚嫩的生命與黑暗的社會抗爭。
在沈從文講述的故事中,他努力營造人與水共處的特定環境,建立人與水之間的必然聯系,強化水對于生命的象征意義。
水手是沈從文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個群體,通過對人物的刻畫,表現水手張揚不羈的野性之美,其中包含勇敢、剛毅和執著的內涵。
小說《辰河上的水手》塑造了三個在激流險灘中英勇搏擊的水手硬漢形象,他們的信念是“天上縱落刀子也得做事”,以他們的勇敢與擔當歌頌了生命的力量。
小說《長河》敘述了一個老水手艱辛多舛的水上生涯。在幾十年的水手生活中經歷了親人逝去、船毀人亡等重重劫難,但對于水手生活的熱愛,已經融入血液在全身流淌,他希望自己生命永駐,永遠做個水手。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湘西水手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
《邊城》中爺爺離世后,翠翠繼續管理渡船,從事爺爺辛苦一生的工作,暗喻生命的延續。
沈從文在散文《歷史是一條河》中講述了湘西人對生命的守護:“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
沈從文的一些作品也寫到了與水相關的死亡。《一個多情水手和一個多情婦人》中水手牛保在罵娘灘為了一個女人與人持篙搏斗,最后落水而死。《邊城》中天保因不能得到翠翠的愛情而傷心出走,結果意外喪身水中,生命如流水般地逝去,令人痛心和惋惜。
(三)水是歷史的象征
河水是歷史的見證者,它經歷和帶走了歷史的滄桑巨變。
沈從文睹水懷古。看到日夜奔騰不息的沅水,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歷史。他在《歷史是一條河》中寫道:“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這段文字表達了他的歷史觀:歷史應該記載的是普通百姓的哀樂和他們的命運,應該體現的是對人類的愛,而不是僅僅記載統治者的相斫相殺,這才是永恒的歷史。
沈從文睹水思人。沅水長流,寄托著他對屈原的懷念以及對其憂國憂民精神的崇尚。他在散文桃源與州中寫道:“在這條河里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于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顛顛的楚逐臣屈原。”
看著沅水幽幽流淌,沈從文的思緒在歷史與現實中穿梭。現實中石灘上拉纖人的身姿,引發了他對人生價值的思考,激發了他復雜的情感,他認識到對社會底層辛勤勞作的人們,僅僅可憐同情是不夠的,他們應該得到尊敬,得到愛。這種深沉的人類之愛是與屈原憂國憂民的精神一脈相承的,實際上是沈從文人水之情的升華。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看久了水……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
總之,沈從文熱愛湘西的山和水,他用心與家鄉的山水交流,并把他的感悟通過作品告訴給千千萬萬的讀者,使人為之感動,并得到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