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甜甜 (Supinda Rattanatangtrakoon)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200062)
要了解“蛇”字的本意,還得從《說文解字》入手,按照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它’,蟲也。從蟲而長,像冤曲垂尾形”。①“蛇”,原本是一個象形字。正如甲骨文(蟲,蛇)(彳,行進)所示,這里所展現的是一條頭大而呈三角型的毒蛇。本義為:一種身體圓細而長、有鱗無爪的動物,貼著地面蜿蜒前行,一種神秘的運動方式。金文寫作“也”形象更為逼真,在鼓脹的腹部加一點指事符號,表示蛇腹的神奇特性,突出蛇“能吞象”的貪婪與可怕。當“蟲”的“蛇”本義消失后,篆文加“它”另造“蛇”代替。楷書俗體依據隸書字形將篆文“蟲”的尖圓頭部形象寫成“寶蓋頭”。甲骨文和金文中,蛇的形象非常生動,突出蛇三角形的頭和細長的身體。區別在于或用雙鉤,或用單鉤。小篆的“蛇”字,在文字演變過程中,左邊添加了一個“蟲”旁,右邊的“蛇形”則與古文的“它”字相混淆楷書經隸變后寫作“蛇”,專門表示“毒蛇”這一概念 (龍在古代表示無毒的蟒蛇)。單從蛇字的形體我們并不能了解“蛇”本身所具有的的文化內涵,但通過文獻查閱,我們發現中國是一個蛇文化異常豐富的國度,蛇文化是中國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遠古文化中,蛇不僅被視為神圣之物,而且還被先民奉為圖騰祭祀膜拜,這種遺風至今仍在一些少數民族的祭祀活動中盛行,除此之外,蛇也進入中國十二生肖之列,成為人們追求健康長壽的吉祥之物,在中國的成語、諺語以及古籍中“蛇”的大量運用及記載,也足以說明蛇與人類生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蛇文化是人類在發展過中創造的精神財富,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是了解中國文化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
聞一多先生認為蛇與中華民族古代文化關系密切。他說:“‘巳’與“‘巴’兩字,古代含意都作蛇解的。‘巳’是蛇的象形字,所以民俗十二生肖中以‘巳’配‘蛇’,巳年即蛇年。②《山海經》有“巴蛇吞象,三歲而出其骨”③的記載。在中國神話里,中華民族公認的始祖神之一女媧,可以說就是蛇生肖的原型,女蝸氏系人首蛇身,一日有七十二變。她是盤古開天辟地時創造人類的始祖,曾用黃土造人。至今山東濟寧市尚有石壁上刻著人首蛇身女蝸圖像。女媧與伏羲均為人首蛇身形象。神話被漢代人刻畫在石巖中,留下一幅人身蛇身圖案。這類圖案,在許多情況下,蛇身是長出腿腳的,稱為人身龍尾,似乎更貼切一些。可是,卻習慣稱蛇身,不稱龍身。這種習慣,可謂自古而然。據古代文獻和出土文物可知,女媧的形體為神化的蛇像。《楚辭》王逸注:“傳言女媧人頭蛇身。”④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也說:“女媧蛇軀。”⑤漢代畫像石中描繪的女媧也都是蛇身形象。女媧以蛇為像的傳說與先民對“蛇”的崇拜有關。自然界的蛇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引起原始人的崇敬,于是神化為創世之神。在中國神話中,創造人類和補天的偉大使命落到女媧身上。 《風俗通義》曾記載說:“女媧摶黃土作人。”⑥《淮南子》說:“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些記述應該說出自遠古創世神話,是原始人在勞動實踐中的創造性想象。遙想中國先民在數千年前,發現黃土可以塑成各種形狀,造出陶器,某些有色的礦石也可以熔化;于是產生奇想,創造了“黃土造人”和“煉石補天”的神話。另一方面也反映當時處于母系氏族社會階段,先民對女性始祖的崇敬和對蛇神的崇拜融合到一起,從而形成女媧的神話。既然始祖之神女媧以蛇為像,在十二生肖的形成過程中,具有原始生命象征意義的“蛇”自然成為美好的生肖之一。宇宙萬物的創造者尚是蛇身,女蝸創造世界、創造人類。足見蛇與人類文明的關系。
在原始部落中,以蛇作為圖騰的氏族也很普遍。據摩爾根《古代社會》中的記載,在美洲印第安人里面,就有9個部落中有蛇氏族,有的甚至以響尾蛇作為氏族的圖騰。在澳洲的一些原始部落中也是這樣,特別是華倫姆格人,還要舉行一種蛇圖騰崇拜的儀式。參加這種儀式的人,用各種顏料涂抹全身,打扮成蛇的樣子,模仿蛇的活動姿態扭動身體,且歌且舞,歌唱蛇的歷史和威力,以祈求蛇神賜福保佑。可以說,在一切動物崇拜里面,對蛇的崇拜是最廣泛的,在大多數原始氏族的宗教信仰中,蛇曾經占據一個突出的地位。
在馬家窯文化的彩陶上發現有蛙、鳥的圖像;在仰韶文化的陶器上還有蛇的圖像;從半坡村出土的陶器上,也看到有人頭、鳥獸的圖像,這些圖像有些可能就是當時的氏族圖騰。有趣的是,傳說中的漢族祖先,亦有不少是蛇的化身。據《列子》中記載:“皰犧氏、女蝸氏、神龍 (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⑦《山海經》里有“共工氏蛇身朱發”之說。在伏羲部落中有飛龍氏、潛龍氏、居龍氏、降龍氏、土龍氏、水龍氏、赤龍氏、青龍氏、白龍氏、黑龍氏、黃龍氏等11個氏族,它們可能是以各種蛇為其圖騰的氏族。在上古時期人們信仰蛇神,尊蛇為始祖神,這在很多上古創世神話傳說中都有所體現。《楚辭天問》載“女媧有體,孰制匠之?”王逸注為“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七化”其子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亦云“伏羲鱗生,女媧蛇軀”將女媧當作象征女陰的蟠蛇圖騰;《太平御覽》卷七八引《帝系譜》載“伏羲人頭蛇身,以十月四日人定時生”,《拾遺記》卷二又載“蛇身之深,即羲皇也”將伏羲當作象征雷電的“兩頭蛇”圖騰。相傳伏羲也認為自己受胎是自己的母性始祖與蛇接觸的結果,認蛇為自己的始祖,自稱是蛇的后裔;據《山海經·海內經》的記載上古時期人們還把五帝之首的黃帝軒轅氏認為是象征云氣的“四蛇相繞”圖騰等,諸如此類關于蛇的美好形象的記載比比皆是,說明上古時期蛇被認為是人類的始祖而倍受崇拜。這是人們對于自身的繁衍充滿著極大的神秘感和不解,給蛇賦予女色的象征意義。人們也觀察到了蛇其外形與男性的生殖器相似,從而生成“蛇——性”文化,以蛇為性的象征是帶有世界性的原始觀念。“蛇圖騰崇拜”便成了在生殖崇拜和性文化的融合下形成一種原始崇拜,將其視為神靈與龜合為“四靈”之一的“玄武”。
蛇乃華夏圖騰,古人崇其頑強,懼其兇惡,羨其繁衍,久之便心生敬畏,崇拜有加。據諸多古典文獻記載,輔之以出土文物以佐證,伏羲與女媧的本始形象,乃人首蛇身。事實上,蛇是形成于海岱區域的東夷部族之圖騰,其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與旺盛生殖力,是永恒生命之象征。伏羲、女媧神話便是崇蛇意識的濃縮與升華。這種蛇崇拜復經多次磨合與融匯,最終形成中華圖騰——龍。蛇無疑是龍的主要原形,足以表明蛇在國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在中國神話傳說中,三皇之首的伏羲是人首蛇身,煉石補天、捏土造人的女媧也是人首蛇身。這說明古人對蛇除了畏,還有敬。龍作為華夏民族的圖騰,是由多種動物綜合而來,而其長長的身體就是取之于蛇。
遠古時代地廣人稀,荊棘叢生,蛇蟲遍地。因此,出門易碰到蛇,人被蛇咬時常發生。古人碰面時總要關心一下對方:無它乎?另一人回答:無它。可見,古人把生活中有沒有遇到蛇都當成大事。流傳至今的蛇蝎心腸、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等成語、俚句,都說明先民畏蛇心理。蛇古音讀“啥”,所以,現在川、渝人見面還經常“有啥沒啥”地閑聊一通。
在民間,俗稱“五毒”的生物當中包括毒蛇 (其余為蝎子、蟾蜍、蜈蚣和蜘蛛);民間武術的“五形拳”中有“蛇拳”。臺灣原住民魯凱族與排灣族都崇拜蛇,當中排灣族更自稱其祖先是百步蛇。在廣東語言文化里,蛇有著“懶惰”的表現,因此指人偷懶會稱其「蛇王」;另外,在撲克牌游戲大老二中,五張數字順連的牌型亦稱為“蛇”或“一條蛇”。
蛇的形象在繪畫和工藝品中常常出現,體現著人蛇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關系、人對蛇的認識與情感及其對文化的影響。在人類早期巖畫中,蛇的形象便赫然在目,西漢帛畫已中有蛇神已蛇之尊容。而“畫蛇添足”之寓言,更可表明蛇乃畫家重要創作題材之一。在十二生肖中,蛇是最具有線條美的動物,它不僅身材好,靈動多變,常有“美女蛇”之形容。正因為蛇的身體細長而綿勁有力,靈動而蓄勢待發,故常被用來形容書法線條之美,“筆走龍蛇”的典故便出自李白贊懷素草書之《草書歌行》:“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從十二生肖與地支的對應來看,蛇對應巳。巳源于有頭有身而雙手未展開的胎兒形象。胎兒卷曲非常像蛇的形狀,因此,巳對應蛇。古人認為蛇可以進化成龍,故稱之為小龍。從書法的角度講,“筆走龍蛇”常被用做贊美一個人字寫得好。也由此看出,書法藝術之源遠流長。
蛇在文學領域中亦不乏身影。以蛇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出現甚早,不可勝計。如《詩經·小雅·斯干》中“維虺維蛇,女子之祥”之句;屈原《楚辭·天問》中,曾有“一蛇吞象,厥大何如”⑧之語。成語中之“牛鬼蛇神”,原本佛教語,后用來比喻形形色色之異類;“虎頭蛇尾”,比喻做事有始無終;“打草驚蛇”,比喻因行動草率,反使對方有所戒備;“杯弓蛇影”,諷刺疑神疑鬼之庸人;加之前述“畫蛇添足”,比喻做多余之事,非但無益,反而受損;“筆走龍蛇”,則用于形容書家筆法之酣暢,造詣之精深。據不完全統計,與蛇相關之成語不下70個,可謂玲瑯滿目,言淺意深。戲曲領域,中國著名民間傳說《白蛇傳》中所提及的白蛇與青蛇,是具備人格的蛇妖的代表。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亦有很多以蛇為主題的妖怪故事,如〈豢蛇〉、 〈青城婦〉、 〈蛇人〉、 〈斫蟒〉、〈海公子〉等篇。清代煙霞主人所寫的小說《躋云樓》中有一首《鐵鞭蛇賦》,更形象化地將妖蛇描述出來。西方文化體系《圣經》中,蛇卻是引誘人類始祖犯罪之邪惡化身,是對毒蛇害人現實之概括與提煉。蛇集善惡于一身,而對其特性之不同認知與取舍,反映出東西方文化不同的價值取向,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在西方也有很多蛇傷人的記載,如《伊索寓言》中農夫與蛇的故事。在上帝造人的故事中,夏娃也是受了蛇的誘惑,吃了智慧果,上帝便懲罰蛇用肚皮走路,啃泥過活,并讓蛇和女人世代為敵,女人打蛇的頭,蛇咬女人的腳跟,最后,亞當和夏娃還被趕出了伊甸園。可見,蛇成為了罪惡和災禍的源頭。
通觀蛇文化的前前后后,雖然其表現形式多樣,但其生成基本上就是以上幾種質點的交互發展。在整個蛇文化的發展演變中,有兩個特點是不容忽視的。第一,蛇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相互影響與交流的產物,沒有一種文化形態是不吸收其它民族文化而孤立地純屬于某一民族。這種相互的影響產生了不同的形態和多異文。第二,本民族不同地區,不同時期,不同的審美觀念或審美觀念發生變化,往往會使一個故事形態發生善惡對變,因地方而發生變通性和變異性。總之,蛇文化深深影響了中華民族,是中華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分析它,研究它,探討它對中國人生活方方面面和深度廣度的影響,對于促進民族團結,促進社會和經濟發展,將大有裨益。
注釋:
①許慎撰,徐鉉楊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出版社,1963:128.
②聞一多.《聞一多全集》 (選刊之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224.
③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04.
④劉向輯,王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14.
⑤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古詩文網,http://so.gushiwen.org/shiwenv_16d6aeea67c5.aspx.
⑥應劭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中華書局出版社,2010:4.
⑦列御寇著,葉蓓卿譯注.列子.中華書局出版社,2015:35.
⑧湯炳正,李大明,李誠,熊良智.楚辭今注.上海古籍出版史,199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