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旭,張平仁
小說家話本是宋元話本最重要的分支,但現存作品除《紅白蜘蛛》為元代殘頁外,均為明刻,這就使研究工作首先面臨斷代的問題。不少學者對此作過專門研究①相關著作及作品集有:鄭振鐸《宋元明小說的演進》,收入《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又有《明清二代的平話集》,收入《中國文學論集》,岳麓書社,2011年;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趙景深《中國小說叢考》,齊魯書社,1980年;傅惜華《宋元話本集》,四聯出版社,1955年;樂蘅軍《宋代話本研究》,臺灣大學文學院印行,1969年;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譚正璧、譚尋《話本與古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及《宋元小說家話本集》,齊魯書社,2000年;歐陽健、蕭相愷《宋元小說話本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歐陽代發《話本小說史》,武漢出版社,1994年;張兵《宋遼金元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陳桂聲《話本敘錄》,珠海出版社,2001年。以上著作大體按最早版本的出版年代排列。此外還有一些論文,如章培恒《關于現存的所謂“宋話本”》(《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等。下文涉及到上述成果時只提作者。,取得了很多公認的成果,為宋元小說家話本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但話本斷代問題比較復雜,已有的很多觀點也不盡一致,有較大的探究空間。前人總結的行之有效的斷代依據,有語言風格、社會風俗習慣、社會思想意識、地理、官職及典章制度等②胡士瑩提出了八條斷代依據,見其《話本小說概論》,第196頁。。法律作為典章制度之一,是古代小說所反映的常見內容,一些法條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可以作為斷代的依據之一,而目前這方面的研究很少③許政揚《話本征時》提到《簡帖和尚》所用為宋律,見《許政揚文存》,中華書局,1984年,第265頁。還有一些論文和公案小說史著作涉及到宋元話本與法律,但都是在現有研究確定為宋元話本的基礎上考察法律運用情況,即據文論法,而非據法論文。。本文擬從法律運用角度入手,對一些被認為是宋元小說家話本的作品提出補證意見。
有些作品被研究者斷為宋元話本,但作品中所依律條卻為明律,分述如下。
本篇見《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題下原注:“宋本作《錯斬崔寧》。”《京本通俗小說》題作《錯斬崔寧》。因《寶文堂書目》《也是園書目》都有著錄,所寫為臨安事,故諸家皆斷為宋代話本,現代的選本多將其作為宋元話本的代表作,獨程毅中指出:“本篇問題較多,語言風格亦與宋元話本有異,似出后人改本。”[1]但具體有什么“問題”,沒有明確指出。本篇語言確實并非如很多宋元話本那樣樸拙、時代口語明顯,而是行文流暢,與其他馮夢龍所編創擬話本相似,并且細節生動完備,案情及推理細致嚴密,顯是經過認真推敲,應是經過馮夢龍的大幅度改寫。
從法律運用看,本篇兩處所引法條是明律而非宋律或元律。一是府尹將崔寧和陳氏屈打成招,定性為二人通奸,同謀殺死親夫劉貴,劫財逃走。上報朝廷,批復的判決為:“崔寧不合奸騙人妻,謀財害命,依律處斬。陳氏不合通同奸夫,殺死親夫,大逆不道,凌遲示眾。”①本文所引話本作品,出自程毅中《宋元小說家話本集》。該書未收者,分別據《喻世明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此處將陳氏與崔寧的量刑分得很清楚。《大明律·刑律》“謀殺祖父母、父母”條規定:“凡謀殺祖父母、父母,及期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已行者,皆斬;已殺者,皆凌遲處死。”又“殺死奸夫”條規定:“其妻、妾因奸同謀,殺死親夫者,凌遲處死,奸夫處斬。”[2]與此處判決完全相合。宋、元法律此條規定與明律不同。兩宋沿用的是宋太祖時依唐律制定的《宋刑統》,沒有專門的奸殺條款,其《賊盜律》之“謀殺”條規定:“諸謀殺周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皆斬。”[3]謀殺親夫是斬罪,已殺還是斬罪。又云:“諸謀殺人者……已殺者,斬。”[4]《宋刑統》死刑只有絞、斬而無凌遲,奸夫奸婦殺夫,判斬罪已是極刑。宋代歷朝皇帝以詔敕形式對法律作出補充、解釋,于死刑中增加了凌遲。現殘存有南宋寧宗朝編選的《慶元條法事類》,但其中刑法類殘缺嚴重,無從考察奸婦殺夫是否適用于凌遲,其他宋代史籍也無明確記載。不過作為兩宋法律基礎的《宋刑統》既無凌遲,則凌遲應為法外重判,而非常刑②關于宋代凌遲(元律作陵遲)的運用情況,參見清末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之《刑法分考二·陵遲》,中華書局,1985年,第108-111頁。明確將凌遲定為死刑類別始于遼律。又孔學認為:“雖然宋代編敕中有凌遲的規定,但也應當承認,這樣的條文不多。”(《論凌遲之刑的起源及在宋代的發展》,《史學月刊》2004年第6期)。。本篇此處未強調為加重判決,事實上也不具備加重判決的情節,故應為按常律判決。《金鰻記》(《警世通言》第二十卷)是宋代話本,篇中的殺夫奸婦被判斬刑,可看出宋代此罪不用凌遲。
元律沒有專門、完整的傳本,條文保存在《大元通制條格》《至正條格》《元典章·刑部》《元史·刑法志》中。《大元通制條格》共缺八卷,不見奸殺規定。《至正條格》亦只存殘篇,其“斷例”目錄中有因奸殺夫三條,惜正文不存。不過《元史·刑法志》比較全面地保存了律條,其“大惡”類規定:“諸婦毆舅姑者,處死。諸因奸毆死其夫及其舅姑者,陵遲處死。”[5]又“奸非”類規定:“諸奸夫奸婦同謀殺其夫者,皆處死,仍于奸夫家屬征燒埋銀……諸婦人為首,與眾奸夫同謀,親殺其夫者,陵遲處死,奸夫同謀者如常法。”[6]《元典章·刑部》中的規定基本相同。元律死刑只有斬與陵遲兩種,若單說“處死”指斬刑③參見周思成《元代刑法中的所謂“敲”刑與“有斬無絞”之說辨正》,《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陵遲則會特意指出。按此,本篇中若陳氏因奸明目張膽地打死(而非謀殺)其夫或公婆,或首倡謀劃殺夫,并親自動手殺夫,才應被處以凌遲,而事實上她只是被誣與崔寧同謀殺夫,并非主其事者,劉貴被斧劈死,顯非陳氏所能為,故按律兩人都應處斬。可見,此處對陳氏與崔寧的判決顯依明律而非宋律或元律。
二是殺死劉貴的真兇靜山大王被劉妻告發,圣旨批復判決曰:“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辜,準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決不待時……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準”即按照,“斬加等”即凌遲。靜山大王直接殺了劉貴及丈人家仆人老王頭,連累枉死了陳氏及崔寧,而老王頭之主與劉貴、陳氏有親屬關系,可算作一家人。靜山大王雖只直接殺死兩人,但共涉及四條人命,有三人為一家,故依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判決。《大明律·刑律》“殺一家三人”條規定:“凡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者,凌遲處死,財產斷付死者之家。妻、子流二千里。”[7]因本篇中靜山大王并非真正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只是因有枉死者而比擬用刑,故“斬加等”恰切地反映了這一情形。而《宋刑統·賊盜律》“殺一家三人及支解人”條規定:“諸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者,皆斬;妻、子流二千里。”[8]宋律的正式規定中無凌遲,故斬刑無法再加等,宋代也無明清才實行的“斬監候”制度,故斬刑決不待時也不能算“加等”。筆者檢索宋代的史籍、文集等資料,亦不見“斬加等”之說。《元史·刑法志》對“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只列了名目,正文沒有具體規定,很可能只是繼承了前代法律的名稱而已,實際并不運用,或者是比擬宋、金律用刑④《元典章·刑部》有很多“舊例”用法,一般認為指金律,金律是參酌唐、宋律制定的。。現殘存的《大元通制條格》和《至正條格》都沒有“殺一家非死罪三人”的條文,《元典章·刑部》中亦無相關規定,可能元代刑法實施中無此條文。
此外,《宋刑統》繼承唐律,此條有注文云:“同籍及周親為一家……奴婢、部曲非。”本篇中老王頭為家仆,按宋律與劉貴不算“一家”人,本案不適用于“殺一家非死罪三人”條規定。而修于萬歷間的《大明律集解附例》本條纂注云:“一家謂同居共財,不限籍之同異,雖奴婢、雇工人亦準三人之類。若不同居,果系父子兄弟至親亦是。”[9]明確規定奴婢、雇工人亦算家人,本篇案情與律條相符。
由上可見,本篇的兩處判決俱依明律。另,侯會認為“十五貫”應為元代廣泛使用的紙鈔,原故事當產生于元代,而作品中將十五貫看作是銅錢,應出于明人修訂①參見侯會《〈十五貫〉系元代話本考》,載《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二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聯系到該篇語言風格及敘事特點,可知馮夢龍對本篇作過較多加工,其稱“宋本”云云,恐怕只是推測,或指最早的故事雛形,本篇整體上恐不能作為“宋元舊篇”。
本篇見《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元雜劇劇目有《任貴五顆頭》,《寶文堂書目》有《任珪五顆頭》。鄭振鐸斷為宋作,譚正璧斷為宋元之作,胡士瑩、歐陽健與蕭相愷、歐陽代發、張兵、陳桂聲俱斷為元作,程毅中《宋元小說家話本集》列為存目,認為“語言有近似宋元者,但整體文風不似宋元作品”[10]。
本篇從刑部對任珪的判決看,運用的是明律。篇中云:“臨安府大尹與該吏商量:任珪是個烈性好漢,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凌遲示眾,梁公等尸首燒化,財產入官。”此判決包括三點: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予治罪;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凌遲處死;梁公財產入官。
《宋刑統》對當場殺死奸夫奸婦沒有特意規定,應是按普通殺人罪處理,也就是說沒有賦予丈夫殺死奸夫奸婦的權利。到元代,律條發生了變化,《元史·刑法志三》“奸非”條規定:“諸妻、妾與人奸,夫于奸所殺其奸夫及其妻、妾,及為人妻殺其強奸之夫,并不坐。”[11]當場殺死奸夫奸婦無罪(若殺不死反而有罪),明律、清律都繼承了這一規定。本篇云“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予治罪”,用的是元律或明律。
殺死包括使女在內的一家非死罪三人而被處以凌遲之刑,上文已指出,這屬于明律,宋元無此規定。
作為刑事案件附加刑的財產處置,《宋刑統》提及不多,元律和明律規定較為詳細,此處梁公財產入官的判決尚不能有效顯示時代信息。
綜上,依據本篇律條運用,及聯系語言風格,馮夢龍對舊有題材應作過較大改編。
本篇見《喻世明言》第二十六卷。《寶文堂書目》有“沈鳥兒畫眉記”。因開篇即言“話說大宋徽宗朝”,故鄭振鐸、譚正璧、傅惜華、歐陽健與蕭相愷斷為宋元之作。胡士瑩據《七修類稿》卷四十五《沈鳥兒》,認為本篇應寫明英宗天順間事,其余諸家亦斷為明作。
從法律運用看,本篇所依為元律或明律。篇中敘李吉被誣殺人而處斬,勘問李吉的大理寺官削職發嶺南安置,此二者宋、元、明三代都可能據律判罰,不具有獨特的時代特征。張公故殺、屈害平人而被判加罪凌遲,元、明都有可能出現。對黃氏兄弟的判決也依元律或明律:“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從,俱各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梟首示眾。”《元史·刑法志》規定:“諸子孫弒其祖父母、父母者,陵遲處死。”[12]前引《大明律》殺死父母亦為凌遲。
不過,篇中“都察院”一詞可使時代聚焦于明代。作品寫道:“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奉圣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隨貶為庶人,發嶺南安置。”都察院是洪武十五年(1382)始設的監察官署,前代中央監察機關是御史臺。皇帝著刑部及都察院勘問大理寺官,隱含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長官會審重大案件的制度(此處因是勘問大理寺官,故大理寺缺席回避),而這一制度起于洪武十七年(1384)。另外,元代沒有大理寺,故本篇有關大理寺的描寫不大可能產生于元代,尤其是宋制已漸被遺忘的元中后期。
另外,篇中提到杭州的武林門,宋時稱馀杭門,明時改稱武林門②參見萬歷《錢塘縣志·紀疆·城壕》,(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第44頁。。又提到御用監,為明代宦官十二監之一。篇中貨幣是貶值的紙鈔、散碎銀兩、銅錢同時使用,反映的應是明中期正統至嘉靖初的貨幣形態③明初紙幣、銅錢、白銀同時流通,以紙幣為主。從沈秀斗畫眉所贏錢數、沈昱及官府所賞錢數看,其“貫”指嚴重貶值的紙鈔。用散碎銀兩作為普遍的日常交易貨幣,是明正統元年(1436)解除銀禁后才有的現象,至嘉靖元年(1522)后不久,白銀已成為占絕對優勢的貨幣。關于宋、元、明三代的貨幣情況,參見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汪圣鐸《中國錢幣史話》,中華書局,2004年。。本篇的語言也與宋元話本的典型之作差距較大。
結合本篇的法律運用、貨幣形態、地名官署等綜合考察,應屬明中期作品,并非馮夢龍獨創。至于篇首出現的“大宋徽宗朝”,并不能認為一定是宋人口氣,因為后世也可能稱宋朝為“大宋”,如明人熊大木編創的歷史演義《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書名就有“大宋”,清代無名氏依據明人傳奇改編的《蕉葉帕》小說第一回道:“話說大宋高宗年間有一秀士……”明清講述宋代故事的小說中類似用法很多。當然,篇中用到了“海寧郡”之稱(應為“寧海軍”之誤),不排除是根據宋代舊有題材創編,特別是本篇與《七修類稿》所載“沈鳥兒”事在故事地點和情節、連累死人數、買鳥所用銀數等方面都有差異,可能為舊有題材,而非天順間實事。不管是明人編創還是依宋代舊本改編,本篇的主體部分應成于明代。
本篇見《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胡士瑩斷為宋作,歐陽健與蕭相愷斷為元作,其他諸家歸為明作。篇中地名、官階等多用宋制,律法亦有用宋律者,如許宣沒有及時發現白娘子是妖怪,“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不應得為而為之”指律無明文規定的罪名,唐、宋、元、明、清皆有此罪名。“決杖免刺,配牢城營做工”所反映的決杖、刺字、配發牢城三位一體的配隸刑,屬宋代刑名①關于宋代的配隸刑,參見戴建國《宋代刑法史研究》第七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應該是舊本就有的情節。
但本篇亦用到明律。邵太尉府庫被盜五十錠大銀,臨安府出榜緝捕,云:“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充軍秦漢時已有,正式列為刑罰是明代,初用于軍人,洪武年間已用于一般民眾,是介于死刑和流刑之間的刑罰,具體分為極邊、煙瘴、邊遠、邊衛、沿海、附近諸等級[13]。《大明律》明確規定了“邊遠充軍”的充配地點②參見《大明律·名例律》“徒流遷徙地方”條,懷效鋒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25-27頁。,故“邊遠充軍”是明代才有的稱謂。筆者通過檢索相關文獻也發現,該詞前代未見使用,而明代運用廣泛,多有“全家發邊遠充軍”之說,不少小說也有提及。
另外,本篇雖提到“五千貫金珠細軟”,但又多次提到日常交易用散碎銀兩,亦為明中期以后現象。
綜合考察,本篇應為宋元舊種,明人作了增飾。就語言風格看,與明末擬話本類似,斷為明作比較合適。
以上諸篇中出現明代法律,并非該篇時代信息的孤立現象,作品在其他典章制度、地名、語言風格等方面也同時表現出很多明代特征,也就是說,法律運用僅僅是明人改編宋元舊作時的一個組成部分,改編中運用明律,往往意味著其他方面也有較大增飾。一些收在“三言”中的公認的宋元之作所用仍為宋元律,而沒有改成明律,也說明了這一點。
一些小說家話本被公認為宋元之作,而作品所用也為宋律或元律,具體分以下兩種情況。
有些作品諸家斷為元作,但作品所用律條為宋律,需重新考慮其斷代。
1.《簡帖和尚》。 本篇見《清平山堂話本》,《喻世明言》卷三十五,題作《簡帖僧巧騙皇甫妻》。鄭振鐸、傅惜華斷為宋作,許政揚認為篇中“巡軍”一詞始于元代,故斷為元作,此觀點被廣泛接受,胡士瑩、歐陽健與蕭相愷、歐陽代發、張兵、陳桂聲俱從之,而程毅中認為從地名、制度、用詞看應是宋作,篇中“如今叫做‘連手’,又叫做‘巡軍’”一句只是元代人加的夾注,或者說是元代說話時的插話③參見程毅中《宋元小說家話本集·前言》,第17頁。。
本篇末尾云:“(和尚)不合設謀奸騙,后來又不合謀害這婦人性命,準雜犯斷,合重杖處死。這婆子不合假妝姑姑,同謀不首,亦合編管鄰州。”許政揚已指出“準雜犯斷”為宋律而非元律或明律[14],但沒有指出“合重杖處死”為宋代執行死刑時的特有方式。宋代雖保留傳統的五刑制度,但徒刑、流刑、死刑均可以決杖代替,其中斬刑除“十惡”的前四惡,即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外,其余皆可決重杖處死④參見《宋刑統·名例律》,薛梅卿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對這一問題的具體梳理參見呂志興《〈折杖法〉對宋代刑罰重刑化的影響》,《現代法學》2007年第5期。當然宋代不少適用決重杖處死的案例依然用的是斬,《宋史》中有不少記載。。“編管鄰州”亦為宋代特有的較輕的附加刑⑤關于宋代刑法中的編管,參見郭東旭《宋代編管法》,《河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3期;楚永橋《宋元話本中的配刑考論》,《南通紡織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綜合版)2002年第2期。。本篇就硬證據而言,斷為元作的依據只有“巡軍”一處,而斷為宋作的依據較多,包括法律運用,故程毅中的看法值得重視。
2.《曹伯明錯勘贓記》。本篇見《清平山堂話本》。因開篇即云“話說大元朝至正年間,去那北路曹州東平府管下東關……”故除鄭振鐸沒有涉及外,諸家均斷為元作。至正(1341—1368)為元朝最后一個年號,故事似發生于元末,但據《元史·地理志》,曹州(治所在今山東菏澤市)元初隸東平路總管府(治所在今山東東平縣西南),至元二年(1265)以后直隸省部,程毅中認為:“這里說曹州屬東平府管下,當為元初時事。”[15]曹州元初隸東平府,應是受金制影響,金代曹州屬山東西路,而山東西路治所即在東平府(見《金史·志第六·地理中》)。很難想象,元末的故事會采用元初使用時間不長的地理建置,考慮到南戲有《曹伯明錯勘贓》,元鄭廷玉有《曹伯明復勘贓》雜劇,紀君祥、武漢臣分別有《曹伯明錯勘贓》雜劇,而鐘嗣成《錄鬼簿》將鄭廷玉、紀君祥、武漢臣俱列為“前輩已死明公才人”,則此題材至少元初即已流行。
從法律運用看,本篇所據為宋律。謝小桃與奸夫倘都軍謀害丈夫曹伯明,“判這倘都軍杖三十,刺配三千里牢城,不許還鄉。謝小桃罰入官為奴”。刺配牢城為宋代廣泛使用的刑罰,金代已不用,《金史·兵志》中僅有牢城軍之說,已非犯人,而是士兵的一種。《元史·刑法志》《至正條格》《至元條格》均無牢城之說。此處“杖三十”或為“杖二十”之誤,宋代流三千里之刑是附加決脊杖二十①《宋刑統·名例律》,第4頁。。另外,元代杖刑數的個位數俱為七,如七下、十七下、二十七下之類②《元史》卷一百二《刑法志一》“名例·五刑”,中華書局,2000年,第1730頁。此系統治者為顯輕刑,將前代笞杖數由十減三為七,意謂天、地、君各饒一下。,此處“杖三十”亦非元制。綜上,本篇題材大概宋、金時已流行。
有些被斷為宋代話本的作品所用律條亦為宋律,可以為斷代提供新的佐證。
1.《三現身》。本篇見《警世通言》第十三卷,題作《三現身包龍圖斷冤》,鄭振鐸、胡士瑩、程毅中、歐陽健與蕭相愷、歐陽代發俱斷為宋作。篇中云:“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雙雙的問成死罪,償了大孫押司之命。”若按明律,押司娘為謀殺親夫,應凌遲處死,此處“雙雙的問成死罪”,應都為處斬(若是凌遲會特意指出),是按宋律或元律。
2.《金鰻記》。本篇見《警世通言》第二十卷,題作《計押番金鰻產禍》,除傅惜華未收外,諸家皆斷為宋作。篇末述朝廷批復的判決是:“周三不合圖財殺害外父外母,慶奴不合因奸殺害兩條性命,押赴市曹處斬。”外父外母為緦麻親,宋、元、明律殺者皆為斬罪。慶奴以妾身殺死丈夫幼子,屬以奴殺主,元、明律俱處以凌遲(參見《元史·刑法志三》“大惡”條及《大明律·刑律》“謀殺祖父母、父母”條),而宋律為斬刑,故此處所依為宋律。
3.《皂角林大王假形》。本篇見《警世通言》第三十六卷。鄭振鐸、胡士瑩、歐陽健與蕭相愷、程毅中、歐陽代發斷為宋作,張兵斷為元作。篇中云開封府推司受賄,將真的趙知縣斷配兗州府奉符縣牢城營,斷配、牢城營皆為宋律術語。又云圣旨降下,開封府問官因失職追官勒停。“追官勒停”指追還官銜,強制停職,但尚未除名為平民,是宋代刑名③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詔敕規定:“今后官員失入死罪,一人追官勒停,二人除名,三人除名編管。”(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三“赦官吏失入死罪”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92頁)金、元時亦有追官或勒停之說,但無追官勒停之說。。據檢索《四庫全書》,該詞廣泛見于兩宋文獻,為處置失職官員的常見方式,卻不見他朝使用,可知為宋代獨有的律條。
宋元小說家話本有專門的公案類,可見當時此類故事的流行。個別話本較好地反映了法律運用情況,如《錯認尸》中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殺人命,本該償命,兇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決斷。”后圣旨批覆云:“兇身俱已身死,將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無苦主親人,燒化了罷。”但總體看,宋元小說家話本對法律運用不是很專業和嚴謹,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1.不寫所受法律懲處。《楊溫攔路虎傳》(《清平山堂話本》)中,楊溫打倒強盜楊達救出妻子,卻未提楊達的結局、該受何種懲處。《刎頸鴛鴦會》(《清平山堂話本》)中,張二官殺死妻子與奸夫,是否受到懲處,亦無提及。
2.不指明具體刑名或所依律條,甚至不指明罪名。這種情況很普遍,如《陳可常端陽仙化》(《警世通言》第七卷)中新荷與錢原通奸有孕,錢原不承認有奸,枉屈了陳可常和尚,審問明白后的判決是:“一百日限滿,脊杖八十,送沙門島牢城營料高。”沙門島是宋代流放重罪犯人的地方,顯用宋律,篇中未提具體罪名及所據律條。《皂角林大王假形》中將真的趙知縣斷配牢城營,罪名及刑名都未提及。《山亭兒》(即《警世通言》第三十七卷《萬秀娘仇報山亭兒》)中幾個強盜的結局僅說“同日將大字焦吉、十條龍苗忠、茶博士陶鐵僧押赴市曹,照條處斬”,犯何罪名、具體所照為何“條”,則未說明。《勘靴兒》(即《醒世恒言》第十三卷《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中對假二郎神的判決是:“這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準律凌遲處死。妻子沒入官。”“準律”實際上是虛語,因為淫污天眷不可能在法律上有規定(否則等于承認后妃有被他人淫污的較大可能),此種情況應是比照判決,但比照何條沒有指出。《張主管志誠脫奇禍》(《警世通言》第十六卷)中張士廉被疑窩藏寶珠而刺面,沒有提及據何而斷。上文所述《三現身》《金鰻記》亦未指出具體刑名。即便像《簡帖和尚》指出了“準雜犯斷”,已涉及刑名,但“雜犯”只是類刑名,而非具體刑名①《宋刑統》分十二篇,“雜律”為其中之一篇,中有“諸色犯奸”條,僧尼犯奸據其科斷。,依然不夠清晰準確。
3.判決不依律條。《曹伯明錯勘贓記》中謝小桃謀害丈夫,僅被判罰入官為奴,而依據宋律,謀害親夫為斬罪(見前文所引)。元律亦是斬罪:“諸奸夫奸婦同謀殺其夫者,皆處死。”[16]上引《陳可常端陽仙化》中的錢原所犯直接罪名是通奸,按律應徒一年半,卻被脊杖八十、流配沙門島,明顯偏重。《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醒世恒言》第十四卷)中朱真為得財發盜周勝仙墓,被判劫墳當斬。事實上唐、宋、明、清律發冢見尸俱為絞罪,元律規定“諸發冢得財不傷尸,杖一百七,刺配”[17]。本篇判斬刑并不合律,“劫墳”一詞也非法律術語。另外,朱真的奸尸行為在判決中沒有體現。
4.涉及法律的情節表述不準確。《金鰻記》說“慶奴不合因奸殺害兩條性命”,事實上慶奴只殺了一人,即丈夫之子佛郎,另一人張彬實為氣病而死,這與被殺而死有本質區別。
除上述方面外,宋元小說家話本對判詞不太重視,只有《錯認尸》《金鰻記》《勘靴兒》《皂角林大王假形》幾篇有獨立、專門的判詞,還都是借圣旨之名呈現的,且為判語的片段。總體而言,宋元小說家話本在法律運用上重在參與構建故事情節,法律本身的表現并非很專業。
明代話本法律運用情況則不同。前述被斷為宋元話本而實際上運用了明律的作品俱見于“三言”,其法律運用并非偶合于明律,而是自覺、準確引用的結果,顯示出作者良好的法律素養。此外,“三言”中還有不少引用明律的明代話本,在故事情節及判決中,其犯罪事由、刑名、判決結果一般都是齊全的。如《喻世明言》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梁尚賓)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監候處決。”其他不同程度運用法律的作品還有不少,見于《喻世明言》者有: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見于《警世通言》者有: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第十五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第三十四卷《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五卷《況太守斷死孩兒》;見于《醒世恒言》者有:第十六卷《陸五漢硬留合色鞋》,第二十卷《張廷秀逃生救父》,第二十七卷《李玉英獄中訟冤》,第二十九卷《盧太學詩酒傲王侯》,第三十四卷《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三十六卷《蔡瑞虹忍辱報仇》,第三十九卷《汪大尹火焚寶蓮寺》。這些作品中的判決情況,凡律有明文者,一般都符合律條,不一一細述。
上述有些作品相對于其本事,明顯增加了法律要素,如《蘇知縣羅衫再合》詳細交代了對強盜個人、強盜家人及財產的判罰,而這些在《太平廣記》中的多條同類故事中都沒有,此類情形還有不少。除提及罪名、刑名和判決外,“三言”中很多運用法律的作品有獨立而充分的判詞,這些判詞并非都來自于已有的法律讀本,很多明顯是創編者所寫。如《玉堂春落難逢夫》有包括所有涉案人員的判詞,而其本事來源《情史》卷二《玉堂春》及《海剛峰居官公案傳》卷一第二十九回《妒奸成獄》或無判詞,或不全面。再如《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棄法順情的長篇判詞,與其本事《古今譚概》卷三十六《嫁娶奇合》中葉御史的十六字判詞已有很大差異。這些判詞使話本的法律信息更為充分、正規。如此多的作品比較完整、準確地表現法律信息,表明編創者很多時候是有意將法律運用作為話本結構情節、塑造人物、表現社會生活、反映時代信息的有力載體,予以嚴肅認真的對待。
“三言”中明代話本的編創者對法律的重視,是明代大力普法的成果體現。朱元璋與后世皇帝都很重視法律的制定和普及,《大明律·吏律》“講讀律令”條規定百司官吏務要熟讀律令,法律一直是府州縣學和國子監的教學內容之一,也是科舉考試的內容之一②關于朱元璋對立法、普法的重視及明代官民接受法律教育的情況,參見趙子富《明代學校與科舉制度研究》,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孫旭《明代人法律知識的接受途徑》,《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五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馮夢龍貢生出身,曾官壽寧知縣,當較系統地學習過《大明律》的基礎知識。除了“三言”,明代其他通俗小說中也有大量對法律多角度、豐富細致的反映,專門的公案小說更是如此,這在小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將前述曾被斷為宋元之作而實際上運用了明律的作品,放在明代話本法律運用的總體背景下考察,更易看出與其他明代話本的一致性。另外,當宋元和明代的話本小說在法律運用上分別呈現出不同的總體特點時,這本身就可能成為斷代的依據之一。比如《喻世明言》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本于宋岳珂《桯史》卷六《汪革謠讖》篇,鄭振鐸、樂蘅軍認為是宋作,譚正璧認為是宋元之作,胡士瑩、陳桂聲認為是元作,其他諸家多認為是明作。篇中人物對法條比較熟悉,有一段較長的判詞,這些都是《汪革謠讖》篇中沒有的,顯然是明代話本的特點。事實上該篇雖有舊本痕跡,但語言風格與其他明作是一致的。
由于歷代說書者、作者不斷加工,加之通俗小說在古代地位低下,常被隨意改動,故宋元話本的編創具有歷代累積疊加的特點,常同時具有多個時代的信息,這就給斷代帶來很大困難。不少研究者已指出,斷代要根據其主體特點綜合判斷,不能拘泥于個別字詞,這無疑是穩妥之法。
從改編者角度看,話本小說中的法律運用可分為有意與無意兩類。有意運用是因法律要素對小說情節發展及人物塑造有較大影響,從而特地引入,并往往會為符合律條而增改情節,如《沈小官一鳥害七命》中的黃氏兄弟,在《七修類稿》“沈鳥兒”篇中是將已死父親的頭割下獻官,這只是斬罪①《大明律·刑律》“發冢”條:“其子孫毀棄祖父母、父母及奴婢、雇工人毀棄家長死尸者,斬。”第146頁。,而話本改為將其父頭活割下獻官,就變成了凌遲,剮二百四十刀處死,這顯然對讀者更有吸引力。無意運用是因法律要素對小說情節發展及人物塑造沒有直接影響,從而自然甚至無意地寫進作品。不管是有意運用還是無意運用,都意味著改編者對某篇作品一般不會只改動法律運用,而是對作品作較大程度改編時才會涉及,因而明確的法律時代信息就可作為話本斷代的重要依據,當然仍需結合其他因素綜合考慮。
依據法律運用來斷代,也有助于進一步考察《京本通俗小說》的真偽問題。其真偽爭論至今未息,此不贅述,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1)抽選“三言”篇目偽造,但大部分確屬宋作;(2)繆荃孫所言不虛,確為古本;(3)非偽書,“三言”之前就存在,從俗字看可能為明刻。前文所述《錯斬崔寧》為其中一篇,已論說該篇明人應作過較大改編,主體上應視為明作。《醒世恒言》中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開篇云“故宋朝中”,就比較合理,而《京本通俗小說》作“我朝元豐年間”,這就不像經過明人大力改編的口吻,作偽痕跡甚為明顯。就《錯斬崔寧》看,其抽選自“三言”的可能性較大,即便在“三言”之前就存在,也已經明人改編,“我朝元豐年間”依然是作偽之改。由此推斷,整部書作偽的嫌疑就比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