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00)
新聞是生活的反映,真實反映現實事件是新聞媒體的生命。馬克思認為,“只要報刊有機地運動著,全部事實就會完整地被揭示出來。”[1]在馬克思看來,根據事實描寫事實還是根據希望來描寫事實,是衡量好報刊和壞報刊的標準,失去事實真實性的信息就是在向社會制造謠言。從媒介形態的演變看,當今時代,雖然承載信息的不再只是報紙等傳統媒體,但新聞的真實性仍是每位民眾了解外部信息時的必然要求,而在網絡傳播環境中,眾聲喧嘩,使得載于媒介上的信息不僅僅是關于事實的報道,更多的是因為事實而引發和激起的各種各樣的意見、偏見和別有用心的論斷甚至是謠言,“這是一個立場先于真相的時代,也就是被媒體高呼的‘后真相’時代”[2]。正如藍江教授在文章《后真相時代意味著客觀性的終結嗎?》中對后真相的解釋:它是一個客觀事實被人的主觀情感所干擾的情景。在2017年留日學生江歌遇害案中,相關信息的來源,首先是江歌母親在微信和微博上發布的文章和求助信息,其次是以《新京報》出品的《局面》促成劉鑫和江歌母親第一次見面,并陸續發布相關視頻,很多媒體相繼發布相關信息和評論,最后是自媒體的公眾號發布文章,結果引發網民不斷指責劉鑫。調查核實或采訪的過程需要一定的時間,在這個時間差中,會有各種各樣的猜想和意見生發,甚至爆發謠言,專業的新聞傳播者就應該基于事實做出分析和判斷,作為眾聲喧嘩的領唱,而不是被各種謠言和猜測所左右。
自媒體傳播環境下,信息傳播主體和渠道更加多元,新聞倫理失范現象普遍存在,對傳媒環境和社會風氣帶來不良影響,加之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汪洋中,人們的淺閱讀和碎片化閱讀方式容易形成刻板印象,新聞事件被標簽化,如醫患矛盾、富二代、教育問題、腐敗問題等,以致在一些簡單粗暴的評論中形成社會情緒,這種情緒常常掩蓋了真相的呈現。
自媒體時代,標題黨愈演愈烈,加劇了新聞事件傳播中的標簽化現象,而不走標題黨的套路就難以吸引讀者的點擊量。過分強調流量的作用是現在網絡傳播時代信息傳播常常變形的原因,乍一看的爆炸性標題文章,除了標題抓人眼球,點擊進去往往不明所以,讓信息傳播經歷“狼來了”的尷尬境況。傳統媒體時代,報紙廣播電視為了發行量、收聽收視率,迎合受眾,進行二次售賣,而自媒體直接以流量論英雄,點擊量和評論量成為衡量其變現能力的標尺,越來越迎合自媒體時代的大眾消費需求。各色自媒體人、行業記者、媒體平臺,甚至是嚴肅大媒的網絡平臺,都注重在標題上下功夫,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模式化標題制作,加劇了信息傳遞中的刻板印象。當下以各類微信公眾號為代表的自媒體在運營中,根據人們對文章的點擊喜好制作標題,這種套路化表達方式,顛覆了傳統媒體時代新聞標題制作的標準,這是網絡媒體標題和正文之間超鏈接的呈現特點決定的,它不像報紙標題和內容信息出現在同一個平面上,標題的作用是提醒人們關注信息的關鍵點,緊接著就把具體信息呈現在下文,網頁鏈接式文本呈現,其具體內容不像標題一樣占據第一層次重要位置,只能用標題作為鏈接具體信息的入口,網絡上的一篇文章是否被打開閱讀,關鍵是標題能否吸引人的眼球,很多重要信息往往不放在標題上,而是利用人們對外界信息需求的心理,通過點擊標題跳入正文看到具體的內容,所以文不對題式的“標題黨”一邊被詬病,一邊卻被媒體大肆運用,點擊量動輒十萬加的爆款文章,往往帶領輿論偏離對事件真相的追求,如自媒體人咪蒙在其公眾號發表文章《劉鑫江歌案:法律可以制裁兇手,但誰來制裁人性?》,周閱讀量超過237萬次,[3]掀起輿論高潮。
歷史證明了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謠言的生命力畢竟有限,在網絡信息和由信息激發出的言論的交匯作用下,網絡上的信息一般也是會朝著真相運動的,但是如果裹挾了民意的輿論開始暴漲,用語言暴力而非理智的分析就事論事,作為被事實觸發的各種意見、偏見和事實一同曝光在人們面前,就會形成一種力量,進而影響人們對尚未發掘的事實進行猜想,隨之反作用于事件當事人,當事人往往會迫于壓力故意掩蓋事實真相,這種力量在事實未完全展示出來之前甚至會讓意見進入死循環或使事實真相的呈現發生變形。2017年8月,陜西榆林產婦在待產室墜樓身亡事件的信息傳播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醫院發布產婦因為難忍痛苦要求剖腹產,家人卻堅持順產的消息一出,評論鋪天蓋地,各種猜測聲四起,最開始網絡輿論一邊倒譴責產婦丈夫和家人不顧產婦死活,之后各方力量介入,警方和媒體、醫院、產婦家屬等不斷有新的信息披露,網上又出現大量懷疑醫院監管不力、產婦跳樓后醫護人員的矛盾說法和視頻資料等信息,進一步激發了針對醫院的猜測和評論。就在輿論越來越聚焦的時候,結果是產婦家人和醫院達成和解,一致對外發表聲明,留給網友難解之謎。有人在網上發信息追問真相,可是留給外界的信息讓真相更加模糊,也有可能是大家的圍觀形成的各種力量改變了結局——外界給當事雙方的關注造成兩方壓力過大,以至于真相難以浮出水面。
而在中國留日學生江歌遇害案中,不幸遇難的江歌和她伸出援手的劉鑫都是不幸的,但是事件發生后,劉鑫不恰當的做法引起被害人江歌媽媽的憤怒,媒體介入后,希望促成雙方的溝通及理解,但是效果并不好,這是事實,然而在江歌母親去日本征集判處嫌犯死刑電子簽名的時候,兩人見面的視頻在國內引起洶涌的輿論風波。不管江歌母親是否選擇原諒劉鑫,當時民眾的出發點多是希望幫助江歌母親獲知案發時的事實真相,讓兇手得到應有的懲罰,劉鑫作為兇案第一現場的證人應該積極參加對兇手的庭審,還原事實真相,然而誤解和猜測透過互聯網不斷被放大,網絡信息快速傳播推動事態進程的同時,也讓矛盾更加復雜,過大的壓力使真相難以被聚焦,進而也就無法被完整清晰地呈現出來。自媒體人咪蒙在發表前文提及的那篇文章之后,2017年11月16日,雷斯林在《我對江歌案中的民意感到由衷的恐懼》一文進一步分析了當時江歌案中的民意。輿論力量的集中輸出非常強大,讓很多心懷冷靜和理智的人感覺到一絲恐懼。此后,不斷有從媒體和法律等專業角度進行分析的聲音出現。
學者詹姆斯·斯托納(James Stoner)1961年提出群體極化的觀點,指群體中原已存在的傾向性,通過相互作用而得到加強,使一種觀點朝著更加極端的方向轉移,即保守的更加保守、激進的觀點會更加冒進。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認為,互聯網中的群體極化現象更加普遍,并對群體極化定義為:團體成員一開始即有某些偏向,商議后人們朝偏向的方向繼續移動,最后形成極端的觀點。他指出,在網絡和新的傳播技術領域里,志同道合的團體內會彼此溝通討論,到最后人們的想法和原先一樣,只是形式上變得更極端了。[4]互聯網上的信息接受和交換,表現為人們基于自己的認識和偏好,更愿意接受與自己的觀點一致的信息和評論,并且在信息的交換過程中得到與之觀點一致人的聲援,進而不斷強化自己的觀點和偏好,形成群體極化。
在江歌遇害案的網絡討論中,輿論爭論的焦點越來越遠離幫助雙方當事人解決問題這一初衷,以前新聞傳播受時間的制約,出版周期較長,新聞人有較充裕的時間深入采訪,追蹤事件的來龍去脈,受眾獲得信息時也沒有太多信息噪音的干擾,對新聞事實的報道比較完整,而在信息泛濫的時代,不斷涌現各種各樣熱點新聞報道,一方面轉移了人們對之前某個事件的關注,另外一方面會打斷連續獲得某個新聞事件的相關信息,有些后續報道和信息甚至被更新的熱點事件信息掩蓋而不能快速完整地抵達信息使用者,這些沒有到達的信息對于很多人來說就相當于之前關注過的新聞報道沒有形成比較明確和完整的結尾,給人造成事情后續不了了之的感覺,或者模糊了事件的結果。
在互聯網時代,在事實顯得更加龐雜、信息繁瑣真偽難辨的時候,人們會圍繞某個新聞事件或報道口頭傳遞一些信息,會根據已有的認知形成很多個議題,不斷生長出的新議題會進行病毒式傳播,網絡時代的超鏈接特性更是讓人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偏離原來的話題,造成了對于最先觸發這些議題的原事件或者源報道的遮掩甚至是覆蓋,產生了話題和報道的偏向。
信息的商品化使信息具有引流作用。丹·席勒在其著作《信息拜物教》中,從傳播政治經濟學角度分析信息的社會歷史和其背后的社會關系,展現了信息商品化的過程,依照其對信息商品化的解釋,我們當前處于信息商品化的時代,而在互聯網上追求信息的閱讀量帶來的流量進而轉化成為經濟利益正是媒體消費主義的表現之一。
評論也是揭露真相。評論作為新聞報道的一部分,折射出信息到達閱讀者之后真相是否呈現和呈現的程度,而網絡傳播時代人們追逐熱點的特性和實時討論的觀點淹沒了事實真相的呈現,網絡上有關事實的討論往往摻雜利益各方的明爭暗斗,甚至利用水軍攪渾水使事實真相更加撲朔迷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自媒體賬號之間發文章互相鄙視,而措辭激烈、情緒激昂的自媒體文章常常能引來千萬網友的閱讀和轉發關注。計算科學研究者維卡里奧等在2016年對facebook相關信息進行研究,發現了“回聲室”(Echo chambers)現象:兩種不同信息的接收者會形成兩個非常穩定且高度分離的群體,兩個群體各自一套話語體系,其中有的偏激表達和張冠李戴已不那么重要,而另一些發現了這一點的自媒體文章則扭住不放,唾棄前者為了獲得高點擊率不惜攪動網民的情緒,實則往往是借機蹭熱點進行營銷活動,與此同時,一些理性冷靜的自媒體文章得不到更多的關注和傳播,一點一點現出的事實真相在洶涌的網絡意見沉浮中時隱時現,最終釋放不出更大的能量。
互聯網時代,流量意味著金錢和利益,話題制造者揣摩讀者心理拋出“雞湯”“毒雞湯”能迅速火遍網絡,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互懟文章也同樣能引來一波又一波的關注和新話題。2016年11月24日中午12:19,雷斯林發文《錢都給你咪蒙賺了,公司好不好關他一個實習生什么事》,針對的是前一天23點咪蒙的一篇十萬加文章《職場不相信眼淚》。咪蒙這篇文章在很多人的朋友圈刷屏,懟它的文章也成為爆款10w+,口水戰的結果就是引來大量的閱讀、轉發以及巨大的廣告收入。
信息發布的自由,使各方觀點和意見都可以自由進入信息場域,更加劇了這樣的狀況。那么什么才是事實?恐怕已經很難簡單去界定了。消費者消遣娛樂的態度也讓真相的呈現四分五裂。傳播學者戴維一針見血地指出,“逸聞趣事——一種把復雜問題簡單化的手段,不管他是經過挑選的還是被夸大的,或根本就是錯誤的——正卷土重來。”[5]消費者自己追逐熱點的特性讓信息快速呈現和消失,實時引發討論,淹沒事實的呈現。一些網上的文章為了迎合信息消費者,常常蹭熱點、消費災難、消費女性、消費男性,很多自媒體為了炮制爆款文章,總是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地炒作話題,一些自媒體人和賬號甚至因為不同的觀點而引發粉絲互黑,更多的人在互聯網上湊熱鬧并自嘲為吃瓜群眾。從媒體之間的外部競爭上來看,這樣的利益爭奪是市場化媒體發展的結果。
李普曼在《公眾幻影》中將公眾比喻成“坐在劇場后排失聰的觀眾”:公眾當然明白自己被正在發生的事情以某種方式影響著,正在隨著社會事件的洪流被沖向遠方。這些公共事件絕不是他能掌控的,它們絕大多數是無形的,如果說它們可以被掌控的話,也是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公眾的視線之外,被不為人所知的權利所操縱。作為普通人,他無法切實了解正在發生什么、誰做出了這個舉動,或者他將被帶往何方。2018年4月,關于美英法聯軍對敘利亞發動空襲,西方媒體假新聞以及反假新聞報道鋪天蓋地的,而各利益方反反復復真真假假地操控話題,互相指責,讓很多人看不清事實真相,如果說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一些西方霸權國家在全球利益的掠奪。
技術不斷快速發展,從人人都有麥克風到人人都有攝像機,人們對信息的消費和使用空前自由,不僅隨時隨地發表觀點、言論,甚至隨時隨地現場直播,人們看似對真相的追尋和展示更加便捷,卻往往很難清楚而完整地講述一個故事,人們常常跟隨自己的主觀感受選擇信息的接收和使用,卻不再耐心等待和執著地追尋真相的水落石出,即便是真相最終暴露,也是斷斷續續并四分五裂地碎片化存在于海量信息中,在種種因素的裹挾下和網絡的超鏈接閱讀中,人們的興趣點早已轉向,這種情感在先,事實在后的狀況,似乎讓曾經迫切需要知道的真相變得無關緊要。
作為精神產品的生產者,新聞媒介既屬于上層建筑范疇又屬于信息產業,而要實現馬克思所希冀的有機的報刊或者說我們現在追求的良性的網絡新媒介生態,不僅需要強化媒體的社會責任意識,同時需要政府提高和完善對媒介的監督管理能力。不管是媒介還是政府,都是通過人的行為和活動、需要人的因素起作用,因為網絡時代,每一個人都既是信息的制造者、傳播者,也是信息的消費者和需要者。信息社會在帶給人們了解外界世界便捷的同時也讓人們意識到,信息過剩一旦發生,信息就不再對生活質量有所幫助,反而開始制造生活壓力和混亂甚至無知。[6]在信息超載的后真相時代,每一個人都需要具備對信息的甄別能力,正如比爾·科瓦奇和湯姆·羅森斯蒂爾在其著作《真相:信息超載時代如何知道該相信什么》中總結的,成為一個明智的新聞消費者需要具備——懷疑性認知,他還提出六條原則:1.我碰到的是什么內容?2.信息完整嗎?假如不完整,缺少了什么?3.信源是誰/什么?我為什么要相信他們?4.提供了什么證據?是怎樣檢驗和核實的?5.其他可能性解釋或理解是什么?6.我有必要知道這些信息嗎?[7]因此,不斷提高民眾的文化素養尤其是媒介素養和媒體自身對社會責任的追求,打造清朗的網絡環境,讓真相在信息的浩渺宇宙中閃光,才能讓互聯網成為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樂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