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藝煒 吳玥嘉
(1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2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 201620)
在資本生產全球化的經濟基礎大環境下,信息網絡技術不斷更新,數字新媒體產業日益擴張,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被徹底打破,由此形成了許多新的勞動領域、新的生產方式、新的勞工組織形態和文化表達方式。而有一群人可以被稱為網絡新媒體語境下的“民兵志愿者”,他們在信息時代知識經濟結構重組、文化產業框架另構、網絡社會勞動異化等問題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網絡字幕組是網絡新媒體語境下的“民兵志愿者”的典型代表,原本是一群出于興趣愛好而集結起來翻譯各種海外影視作品的人所建立的非營利性組織,但是隨著關注者與愛好者的逐漸增多,他們也形成了嚴格的組織制度和高效的工作機制。他們的發展過程也是當今網絡語境下“民兵志愿者”的發展縮影。
庫克里奇(2008)提出了“玩工(playbour)”的概念,他以網游玩家為例說明了這一觀點。這些玩家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在網絡游戲上,潛移默化地為游戲制造商進行口碑傳播,吸引了更多用戶。并且在玩游戲的同時,免費為游戲商修改漏洞,生成內容,創造知識,進而改善服務,是網游商業模式中最受青睞的“民兵志愿者”。
擴展到整個新媒體語境,信息技術與網絡服務日益發達的今天,微博、微信、知乎等等移動互聯社交媒體讓越來越多的普通“網絡勞工”發聲,為越來越多的邊緣群體賦權,越來越多的“群眾參與”演變成網絡“玩工”,他們分享心得、傳播信息、生成內容,抵抗現有的勞工關系,書寫群眾時代,逆反主流文化,調侃、嘲諷、惡搞、戲謔權威媒體,借以表達自己對現有秩序的挑戰與抵抗,并在對抗與越軌的行為中,強調個人主義觀點,尋找群體屬性和身份認同,迫使大企業改變價值判斷,促使國家政策進行相應的調整。
“勞動異化,即勞動不為勞動者服務,是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中的核心矛盾,在新型網絡社會體系中尤為明顯。”[1]譬如電子制造行業的普通中低層勞工,他們在電腦手機生產流水線上工作,上班卻不允許使用手機或網絡;他們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卻社會福利差、薪資待遇低;他們在高新技術企業工作,從事的卻是密集型勞動。這種經濟上的勞動異化與市場交換關系的不平等,極易產生社會階層中的亞文化反抗。而在網絡新媒體環境下也是如此。
亞文化作為一個亞系統,實際是文化網狀系統中更小、更地方化、更具差異性的結構,具有非主流、邊緣性的文化特征。“伯明翰學派認為,亞文化通過積極的方式消費文化產品和媒介文本,盜用一切可以為己所用的商品符號并形成專屬于自己的文化意義,形成對統治階級話語的一種象征性的、儀式性的抵抗。”[2]
字幕組的產生就是“民兵志愿者”對主流文化的一種反抗的體現。大量的海外影視作品由于政策的原因無法引進,這些作品的受眾數量也相當有限,同時海外作品往往還充斥著當地的價值觀念,這就注定了這些作品在我國是被排除在主流文化之外的,它們作為一種亞文化而存在。而這一小部分受眾成立字幕組,既是出于自身的需要,也是一種在亞文化條件下對主流文化的反抗。官方引進的海外影視作品基本都有配音和字幕,而網絡字幕組翻譯的基本都是沒有從官方渠道引進的作品。因為“看不到”,所以“自力更生”,字幕組成員既滿足了自己作為受眾的需要,也通過這種行為使更多的海外影視作品得以廣泛傳播,擴大了這種亞文化的影響力,完成了對主流文化的反抗。
為何信息新媒體環境下的中低層勞工自愿成為網絡“民兵志愿者”?賦權(empowerment)應該是最大的吸引力。不考慮現象背后的本質,網絡新媒體確實為那些在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資源分配中處于劣勢的邊緣群體爭取了權利,使得他們在UGC(用戶生成內容)的過程中,感到自我價值的實現與勞動尊嚴的認可。尤其是在新媒體技術迅速發展的今天,作為普通人的“民兵志愿者”通過從事“志愿工作”,將自己的成果發布到網絡上,并收獲了很多的“粉絲”,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從而在自身工作價值被認可的同時,也促使字幕組繼續順利運轉下去。
當今的網絡字幕組,尤其是很多成立時間較長的“老牌”字幕組,如美劇字幕組“人人影視”,日劇字幕組“日菁字幕組”,韓劇字幕組“鳳凰天使”等都開設了自己的微博、微信公眾號,在發布資源的同時也和自身的“粉絲”群體進行互動,漸漸地從資源發布的空間轉變成了集海外劇集資訊發布、影視愛好者互動、影視資源發布等功能于一身的新媒體平臺。通過網絡賦權,這樣的新媒體平臺不僅具備了一定的影響力,在某些熱門話題當中能夠引導輿論,同時還收獲了一些忠實受眾,具備了一定的商業價值。
另一方面,“民兵志愿者”具有自由彈性勞動時間,比如海外劇的網絡字幕翻譯人員利用自己的閑暇時間進行翻譯、校對、上傳,與自身的本職工作或學習時間區隔,不被任何外力壓制,不帶有任何的強制性,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相反地,他們反而將這種彈性的勞動視為休閑解壓的方式。對于很多“民兵志愿者”來說,他們在工作的間隙抑或是入睡之前分享看法,生成內容,傳播信息,與冗雜繁重的工作與學業大不相同,這種彈性勞動的方式對于他們來說完全是一種娛樂,雖然是無償奉獻,但當別人為他們的內容點贊或轉發時,他們會感覺到精神上的滿足與自我價值的實現。很多字幕組成員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但是他們愿意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去完成字幕組的工作,很多時候這樣的動力就來自完成字幕作品后受眾的感謝與支持。
“民兵志愿者”作為自發形成的群體,雖無任何勞動雇傭關系,但他們樂于分享文化勞動,利用一定的專業技能或知識于業余時間借助新媒體網絡技術平臺無償傳播生成勞動內容,一方面是一種抽離于工作壓力的休閑娛樂,具有相當大的彈性自由;一方面又是一種自我增值的文化表達,在傳播交流的賦權過程中實現了自我勞動成果的占有與自我尊嚴價值的滿足。
事實上,網絡新媒體語境使“信息資本主義”愈發張狂,大眾參與媒體賦權,表面上看好似消除了網絡社會“被宰制”的不平等和霸權控制關系,實現了勞動所得自我占有,解決了勞動異化問題,可實際上這些表面的自由與彈性不過是隱藏了操縱與支配,勞動剝削被隱蔽起來,形成一種“超現實”的“擬像”。也正如鮑德里亞所言:“數碼技術時代帶來的后現代消費社會是在機械復制技術基礎上所創造的超現實社會,掩蓋和篡改某種基本真實,使人在潛意識中當作真實來接受。”
網絡“玩工”的內容創造與文化抵抗就存在于這樣的擬像之中。“民兵志愿者”自以為沒有勞動雇傭關系,就不存在剝削與壓迫,就沒有勞動異化現象,“但背后的本質卻是其主動嵌入到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生產的鏈條中,成為大機器自動裝置中的小齒輪”。[3]他們所謂的休閑娛樂與彈性自由不過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塑造出來的一種文化形式,不過是資本主義網絡媒介傳播出來的一種認知模式,不過是資本主義信息技術創造出來的一種“超現實”的“擬像”思維。
他們積極主動地生成文化內容,跨地域傳播文化產品,無償地促進海外文化工業的輸入,卻不可避免地被資本收編,無形中陷入了“世界性地商品交換體系中”,[3]為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滲透提供了便利,加劇了信息資本全球化的進程,又巧妙地隱藏了勞動剝削的手段與本質。
對網絡上的“民兵志愿者”來說,商業收編是大勢所趨。以字幕組為例,近年來和官方合作的字幕組不在少數,譬如日劇老牌字幕組“日菁字幕組”就和愛奇藝達成了合作關系,為其引進版權的日劇提供字幕。這樣的合作有著很充分的現實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版權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近些年,版權保護的意識日漸增強,但是字幕組的片源基本上都沒有得到過影視版權方的授權,而沒有授權的字幕作品在網絡上傳播,版權方完全有權利追責字幕組。顯然,“民兵志愿者”們并沒有能力來獲取正版片源授權,而越來越多的字幕組也面臨被各大版權方發律師函的窘境,甚至像“人人影視”這樣的大字幕組網絡服務器也遭到封禁,字幕組處境越來越尷尬。而獲得版權的視頻網站需要字幕,這無疑給了出于灰色地帶的字幕組變身“正規軍”的機會。不被收編就可能無法存活,在版權的爭議下,為了不觸碰法律的紅線,被商業收編就成了必然。
第二個原因是經濟上的壓力。字幕組都是義務勞動,但并不代表字幕組的運作不需要資金投入。購置字幕組網站的服務器、購買片源、購置硬件設備……很多都是字幕組成員自己投入資金。但是組員的投入也是有限的,很多字幕組也面臨著難以為繼的窘境。如果能和視頻網站等商業平臺進行商業合作,那么就能夠解決字幕組日常開支的問題。這些商業平臺對他們進行收購或給他們部分分紅,這點與游戲網游的“玩工”一致,當他們發揮出巨大的創造力,為公司帶來豐厚利潤的同時,給他們一些獎金或提成,收編他們的亞文化內容,使之成為企業管理或政府組織服務的網絡“玩工”。
“再新的技術手段同樣會淪為資本的工具”;[1]表面的群眾參與和網絡賦權仍然是信息傳媒語境下的資本積累;彈性自由與自我占有,實質是資本主義媒介傳播的一種“擬像”思維。一旦政策、管理抑或是制度發生變動,這些網絡社會的“民兵志愿者”們反而是第一個被送上“斷頭臺”的對象。
[1] 邱林川.新型網絡社會的勞工問題[J].開放時代,2009(12):128-139.
[2] 胡疆峰.從“世代模式”到“結構模式”——論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J].中國青年研究,2008(2):67-72.
[3]孫黎,彭愛萍.中國字幕組:網絡亞文化生產場域中的困境與博弈[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2016(1):81-86.
[4]盛寧.鮑德里亞·后現代·社會解剖學[J].讀書雜志,1996(8):28-34.
[5]Mosco,V.,McKercher,C . The laboring of communication:Will knowledge workers of the world unite?[M]. Lanham MD:Lexington Books,2008:165-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