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艷松
(蘇州市廣濟醫院臨床心理科,蘇州 215008)
隱喻在人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它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一種思維方式。隱喻在精神分析學中也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潛意識通過一些心理表征(如想法、情感、身體圖式等)以隱喻的方式來呈現;精神分析師需要借助隱喻來幫助患者分析潛意識,分析潛意識內容就如同理解患者的隱喻(Enckell,2010;柳艷松,王國強,2014)。
《周易》是一套規范而又紛繁復雜的隱喻系統,這套隱喻系統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吳利琴,2009)。
《周易》與精神分析學在指導人類的心靈探索活動中是否有相通之處?本文試圖從認知隱喻學、符號學的視角下,探討《周易》對探索潛意識的啟示及其意義。
“隱喻”一詞來自希臘語的metaphor,其字源meta意為“超越”,而phor意為“傳送”,它的基本詞義是把一個對象的諸方面“傳送”或“轉換”到另一個對象上去,以便使第二個對象可以被說成是第一個對象(Lakoff & Johnson,2003,p.4)。
2.1.1隱喻的符號學特征
索緒爾認為隱喻一種特殊的語言符號,符號的能指是音響形象,由語音體現;所指具有表達意義的功能和在此基礎上使意義向外延伸的特征。這種延伸性會使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合并在一起,共同成為延伸后符號的能指,語言由此產生隱喻意義(徐慈華,黃華新,2012)。
皮爾士認為隱喻在本質上是一種符號,皮爾士的符號由三個要素構成,第一個要素是表征或符形,這是可以向人們心靈傳遞意義的工具;第二個要素是客體對象,它既可以是物理對象,也可是心理對象;第三個要素是解釋項或符釋,即在解釋者心目中產生的東西或心理效應。皮爾士認為,人們對隱喻意義的理解是認知主體通過符號、對象及解釋物之間的三位一體的關系來實現的(王任華,周昌樂,2011)。
2.1.2隱喻認知特征
隱喻認知是通過從一個簡單、具體的源域映射到一個復雜、抽象的目標域,通過映射,人們在源域與目標域之間建立聯系,實現隱喻化(陸國君,2007)。類比是隱喻認知中重要的思維方式,有意識的類比思維是隱喻發生的主要工作機制(王洪剛,陶竹,2013)。
2.2.1《周易》是一套隱喻符號系統
《周易》爻辭語篇是經過漫長的歷史演變的認知隱喻系統,它由陰陽爻、八經卦乃至六十四卦系統組成,其所象征的意蘊既有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的基本形象,又有乾健、坤順、震動、巽入、坎陷、離麗、艮止、兌悅等基本抽象特征,而且《周易》還有著對象符號系統以此進行推理的一整套語法語言,以及對各爻象、卦象進行解說的爻辭、卦辭。(周山,2007,2013)。
《周易》是借助卦象符號系統來進行隱喻類比,每個卦象一經產生以后,就不再代表具體的事物,而是用來象征各種抽象觀念。卦象被認為是客觀物象與主觀心理同態對應的模式,作為表情達意的符號,雖然不能完全與客觀的物象、主觀的心理做到同構對應,但是可以隱喻的表達某種意義(刁生虎,2008;吳利琴,2009)。
2.2.2《周易》取象比類、立象盡意的思維方法
《周易》從認知的圖式上來講有易數、易象、易理,即數、象、理,其中,數是指事物構成要素的“量”的關系;象是指事物構成要素的“質”與要素間的關聯方式。在《周易》中卦象是象數不分的符號,象中有數,數中有象,象數互根;理是指由事物間“數”與“象”的綜合作用而反映事物的本質意義,易理主要包括義理、數理,義理就是指知象必須明理,需要結合卦辭、爻辭以及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理解卦象爻辭的意義,數理就是用數來配合理解意義(楊維增,何潔冰,1996,p.45-83)。
符號的本質特征在于通過其符號隱喻的解讀來理解符號之外的含義,即“立意、盡意”。為了理解《周易》這套符號系統及其意義,古人產生了兩大流派:象數派與義理派,象數派側重認為《周易》是一套具有象征功能的符號系統,義理派側重將義理理解為《周易》符號系統所象征著的意義世界。事實上,《周易》文本之中既蘊含著一個意義世界即“理”世界;也彰顯著一個符號世界即“象”世界,“象”與“理”都是《周易》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李秋麗,2006)。
然而,如何通過“象”的符號世界去達到對“理”的意義世界的理解?數千年來古人形成了“象思維”的方法,“象思維”的認知過程一般包括“觀象、取象、辨象、立象、盡意”這個過程。通過取象的過程,將物象轉化成卦象和爻象,即“易象”。 易象把世界萬物的變化規律予以象征性表達。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其意思是語言不能完全表達人的思想,但象卻可以表達、象征人的思想。易象一方面有具象性,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抽象性,其目的是“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在《周易》中,自然之“象”經過抽象演化為所謂的 “卦象”,再用“卦象”來類比、表達世間萬物的意義。事實上,這種“取象比類”的過程就是隱喻和象征的思維方式,取材于自然,指向于人事。從前文提到皮爾士符號學的觀點來看,“象”與“理”的關系建立了符號能指、所指與解釋項,人們對《周易》所隱喻意義的理解通過符號能指、對象及解釋物三者之間的關系來實現的。
潛意識(unconscious)是精神分析學說的核心概念,它受到意識壓抑而處于不斷抵抗的一種沖動欲望,驅動著個體的思想和行為的發展,影響人們思考、情感或行為的方式(Cabaniss,Cherry,Douglas,& Schwartz,2012)。
2.3.1精神分析學說以隱喻方式建構
隱喻在精神分析學說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位置,精神分析學說有兩面性,一面是物質實在(material reality),它是個體感覺器官加工的對象(比如看或聽),物質實在無法通過自身(in itself)來認識,人們知道的是感覺器官給他們呈現的感覺圖像(picture),但不是物質實在自身。另一面是心理實在(psychic reality),Freud認為心理實在本身是潛意識的,意識的感覺器官(如回憶或想法)能為個體提供關于心理實在的圖像,但是與物質實在一樣,心理實在無法通過本身來把握(Enckell,2002,p.30-32)。由于物質實在與心里實在都無法通過自身來把握,人們需要借助媒介來認識它們,比如通過“稱”來獲得某一物體的質量。與描述物質實在的物理語言相比,物理語言與物理實在之間有著明確的對應性;而心理語言是對心理實在的一種間接的指謂,是在類比基礎上產生的與物理語言的類似物(趙宗金,2008,p.10-11)。
為了實現對心理實在的認識,意識使用了多種具有表征功能的心理元素,如思想、情感、回憶等。而這一過程,就如同詩人創作詩一樣,使用了隱喻的思維和隱喻的方法。精神分析學說的一些基本概念,如移情、防御機制等,幾乎都是以隱喻思維方式構建起來的。
2.3.2精神分析技術的隱喻特征
在精神分析過程中,患者使用了一些非語言表達的具有表征性的心理元素,如感覺印象(sense impressions)、情緒、記憶等,這些心理元素以隱喻方式呈現患者的潛意識的結構與功能。比如,Lakoff與Johnson認為病人通過身體圖式(body schemata)呈現了他們的心理實在,身體圖式可以視為一種隱喻,它不僅具有潛意識的結構,也有潛意識的功能。精神分析師通過對患者的身體圖式的隱喻分析,幫助患者對不可言喻的但又是呈現了潛意識的心理元素進行加工,幫助他們理解自己的潛意識。(Lakoff & Johnson,2003,p.230-272)。
因此從上面的表述來看,潛意識不僅通過隱喻的方式來呈現,而且分析潛意識的技術也具有隱喻的特征。
2.3.3精神分析學說采用隱喻思維的局限性
雖然隱喻思維在精神分析學說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隱喻往往具有情境性、個體化,具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點;隱喻的對象往往是模糊的、間接地;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方式,是類比的思維方式(Wallerstein,2011)。由于這些局限性,使得治療師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往往感到迷惘、不知所措(Kirshner,2014)。
潛意識是非理性的,它的思維加工是受初級過程(primary process)控制的,是非線性、非語言的形象思維(曹守蓮,2004)。然而分析潛意識則需要把人主觀的感覺、身體圖式等非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東西說清楚,使潛意識內容意識化,也就是說用“語言的方式”來表達“不可言說”的潛意識內容?!吨芤住肥且惶拙哂须[喻特點的卦象符號系統,它具有較為完善的結構性和較為成熟的類比推理思維,對于表達“難以言辭的隱喻”似乎具有一定的優勢。如果能夠結合《周易》的卦辭符號系統的特點分析潛意識,似乎可以克服精神分析技術的一些局限。接下來探討從《周易》的視角探索潛意識的可能性。
潛意識潛存于人心的深處,但經常以“夢、口誤、軀體化癥狀”等形式呈現。從前文提到索緒爾符號學的視角來看,潛意識的這些呈現形式都是某種符號(能指),它們都包含著某種信息,這些符號指向潛意識(所指),而對潛意識的分析就是要在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建立意指關系,使符號所隱喻的潛意識內容呈現出來。
《周易》中的 “象”具有普遍的含義,《周易》的每一爻、每一卦都可以是“人象”、“物象”、“事象”(徐瑞,2013)。“象”與“理”都是《周易》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象”構建了一個象征萬事萬物的符號世界,其功能在于表達深層的意義世界(即“理”);卦爻辭(即“言”)又以文字的形式來說明“象”之內容,人們通過“象”的符號世界(能指)去達到對“理”的意義世界(所指)的理解(李秋麗,2006)。
《周易》符號的象征意義具有廣泛性、一致性的特點,是已經被人們有效使用的、完全合乎現代符號推理系統標準的完整的推理系統(周山,2013)。《周易》的“象”具有“廣大悉備、無所不包”的特征,那么潛意識的那些呈現符號(如夢、口誤、治療時遲到等)自然可以理解為某種“象”,然后通過“觀象、取象、辨象、立象、盡意”這個認知過程,實現對其符號世界(象)所指的意義世界(潛意識)的理解。這在邏輯上是完全可能的,馮友蘭曾經說:“《周易》所講的并不是某一種‘學’,不是某一種自然和社會的事物之學,它所講的是自然和社會事物的發展變化的總規律、總公式,在任何‘學’中,這個總公式都可以適用”(馮友蘭,1999)。因此用《周易》這個總公式去認識潛意識是完全可能的。
在具體的實踐中,此文僅作簡單介紹。治療師首先是觀察病人在治療過程中呈現各種現象(如口誤、軀體化癥狀等),這一步驟相當于“觀象的過程”。從前文闡述中可知這些現象以隱喻的方式呈現了病人的潛意識內容,從符號學的視角來看,這些現象都可被認為是呈現潛意識信息的符號。接下來,治療師在觀象的基礎之上進行“取象”,“取象”要求治療師對病人在治療過程中呈現的各種現象進行慎重辨別,確定哪些現象是最可能呈現潛意識內容的,然后將此現象作為“取象比類”的符號。“取象”之后就是“辨象”了,“辨象”就是對所取之象進一步分析,以揭示所取之象(符號)與潛意識所指(意義)之間的類比關系。接下來是“立象”的過程,“立象”就是對所辨之象重新組合集成的過程,從“小象”到“大象”、從“局部之象”到“整體之象”……,“立象”可更加全面的把握事物的本質規律及整體情況。最后一過程就是“盡意”階段了,“盡意”就是反應了象所呈現的事物規律,事實上“立象一旦完成,意便在其中”,實現對“潛意識內容”的頓悟。
在分析潛意識的時候,“象”則是關于“隱喻化呈現病人潛意識內容符號”的象,它具有《周易》的符號結構的特點;而“理”的內容主要是關于“精神分析學說的理”。也就是說,當把《周易》與精神分析學說有機的結合之后,此時的“象”非《周易》書上的“象”;“理”亦非《周易》書上的“理”,“象”與“理”是關于精神分析的“象”與“理”。
因此,從隱喻學、符號學的視角出發,將《周易》與精神分析學有機的結合,把精神分析的概念(如移情、阻抗、夢等)與《周易》的符號系統相結合,發展出這樣一種探索潛意識的模型是可能的。在這模型中,以《周易》的“象”作為表征潛意識的符號、以“理”去實現對符號所隱喻的潛意識的理解。不過此模型的“象”是關于“隱喻的呈現病人潛意識”的象;“理”也是關于精神分析學說的“理”,。一旦把呈現潛意識內容的形式(符號)當做“象”來理解后,就可以按照《周易》的“卦象符號結構”與“象思維”的特點來進行類比推理,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對潛意識分析的效率與準確度,達到對其符號隱喻所指的意義(潛意識內容)的理解。
精神分析產生于西方文化土壤中,西方文化強調“科學的理性”。胡塞爾曾經說過“現在一切的非理性哲學都是理性的”,精神分析的任務是使潛意識內容的意識化,在本質上仍然是以理性的認知來處理非理性的問題,對人的“理性思維”要求是非常高的(鄧曉芒,2013)。而中國的文化長期以來在思維方式方面受《周易》的類比思維影響深遠,中國人注重類比思維方法(周山,2011)。也就是說用“抽象思維”去分析“形象思維”,即采用“理性的手段”去分析“非理性的內容”,這似乎很有難度。再看《周易》的“象思維”,它是介于“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之間的一種思維方式(丁寶剛,2012,p.9-15)。這樣“象思維”就彌補了“形象思維”過度到“抽象思維” 的鴻溝,它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填補了潛意識思維(非理性的)到意識思維(理性的)之間的鴻溝。
隱喻思維在精神分析學中有著重要的作用,但它被認為不是嚴格邏輯的,這使得治療師在毫無結構的精神分析中感到很困惑(Kirshner,2014)。而《周易》的這套符號系統雖然也是建立在隱喻的基礎之上,“象思維”也帶有隱喻思維“不確定性、非邏輯性”等局限,但是《周易》這套符號系統是一套較為成熟的隱喻類比系統,是已經被人們有效使用的、完全合乎現代符號推理系統標準的完整的推理系統,可極大的提高了類比推理過程中的準確性(周山,2007)。
因此,將《周易》的卦象符號系統與精神分析學說有機的結合,將 “象”作為表征潛意識的符號、“理”作為潛意識的內容的模型,可充分發揮《周易》這套隱喻系統具有結構性的優勢,在一定程度上克服潛意識分析技術的無結構性特點。
潛意識思維主要是初級思維,很難用語言來表達。潛意識分析中“難以言辭”的現象似乎可以從《周易》中尋找答案,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其意思是語言不能完全表達人的思想,但象卻可以表達、象征人的思想。在《周易》中,“象”作為達“意”的橋梁與手段,以象盡意。
不論是精神分析理論,還是《周易》,都是非常龐大復雜的體系,如何構建將《周易》的“象”作為表征潛意識的符號、“理”作為潛意識的內容的模型的工作是一項非常艱難的事情,但是這種探索應該是很有意義的。榮格曾經說過:“任何一個像他那樣,生而有幸能夠與《周易》做精神交流的人,都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在這里他們已經接觸到了一個‘阿基米德點’,而這一‘阿基米德點’足以動搖他們對西方心理學態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