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喆
對一個地方的在意、眷顧或者念想,總是有些機緣的。
我從東北來——這句話,曾經十分令人遐想。我所在的企業在西安,小時候聽大人們交談,那些說著和我平常聽到的不一樣的方言的叔叔伯伯阿姨大媽,口音中透著的,是來自遠方的自信與自豪。他們是廠子里最早吃過苦的那一輩人,他們是從東北來到西北的兵工拓荒者和創設者。
所以,想去東北的念想就這樣生長起來。
后來上了學上了班,對東北的認知漸漸的多了。不僅僅白山黑水的風光、不僅僅炕頭煙袋的青煙,更為吸引我的,是我必須去東北看看了才會有的知道。
一路下來,能說想說的很多,最想說的是兩個人和這兩個人帶來的遐想。
一個名不見經傳,另一個大名鼎鼎。
沒名氣,是因為他是一名普通的兵工廠的離休干部,八月份剛過了九十歲生日。
他所在的工廠叫慶華工具廠,一個和我所在企業一樣名字的造槍的兵工廠,地處黑龍汀北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從兵工行業劃離。現在廠子已不復存在,留下的是當地政府利用廠房場地修建的一座軍工遺址博物館,和一群沒有了企業,還在企業舊址旁生息的曾經的兵工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風靡全同的“兩參一改三結合”的企業管理經驗,就是在齊齊哈爾、北安這塊土地上,由三家名字里帶“華”字的兵工廠的職工創造總結而來,又稱作“三華經驗”。后來,作為核心內容被毛澤東寫入《鞍鋼憲法》,成為指導社會主義企業管理的“大法”。再后來,據說在西方管理學家眼里,這個“大法”,正是我們后來從西方引入的全面質量、團隊合作、持續改進等管理理念的精髓所在。
從齊齊哈爾到北安,半天時間驅車三百多公里,我們見到了這位九十歲的老人——當年“三華經驗”形成推廣的親歷者。
老人穿了一件淺紅色的襯衣,看上去很新,想必是些許的刻意。進到博物館,老人的步子更慢了,但并不聽從我們讓他歇歇再走的勸說。那段百十來米長的行走中,老人的堅持,仿佛讓時間一下子變得冗長起來。
在一處展墻上,寫著八個字:北國槍城,塞北延安。這對于正執迷于延安時期兵工事業與人民兵工精神關系辨析的我來說,神情不禁為之一亮。這句話大致取自三個緣由:北安是抗戰時期東北抗聯第三路軍的指揮中心和后方基地;北安是1946年到1949年間東北軍政大學總校所在地;抗戰勝利后,延安干部團挺進東北,其中的195人輾轉七十余天行進八千里到達北安,于1945年11月建立了全國第一個完整的省級人民民主政權,迎來新中國的第一縷曙光。
因為慶華的名字,我知道了北安,因為來到北安,我知道了與延安的淵源。那么,北國槍城,就是新中國第一個制式化造槍廠,以九百多萬支槍的制造量,使這里成為“共和國槍械的搖籃”;塞北延安,則一定是紅色基因深植北疆這塊黑土地所蘊育的沃野和創業者的精神家園。
北安的功名遠遠超過想象;比如這里有全國解放區第一個鐵路局、新中國第一個機械農場,比如印在第三套一元人民幣上的人物,原型就是在北安成長起來的新中國第一位女拖拉機手梁軍,等等。
北國槍城,塞北延安一一北安。
慶華的工廠不再了,北安把慶華的名字銘刻成了一種永久;北安的城依在,慶華人也許無論在哪里也都會是北安最深情的守望者。這其間的往往來來,是感念還是感恩,是挽留還是眷戀,是回望還是遠眺,未必說得清楚。
一如這位老人的這段行走。
這位老人叫夏延年。過些時候,可能會忘記了他的名字,但他的行走、他的慶華、他的北安,或者北安的他、慶華的他、行走的他,以及他對兵工的情懷,想必是永遠的記下了。
是的,我從東北來。
那個大名鼎鼎的人,也這樣說過。
1955年9月28日下午3時,北京,全國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上,有一個人握著接見會議代表的毛澤東主席的手,說:我從東北來、我從沈陽來、我在兵工廠工作。
這個人,就是尉鳳英,原東北機器廠的一名沖壓工。
回想第一次接受毛主席接見,尉鳳英仍然對當年按姓氏筆劃排隊等候接見時,埋怨自己的“尉”姓筆劃多排在最后面的焦急心情記憶猶新。尉鳳英說,主席進來后,我就使勁拍手,拍得手都紅了,還覺得拍得不夠響。
這雙手一定拍的響。因為這雙手創造過奇跡。
尉鳳英是一名普通的沖壓女工,但好鉆研肯出力愛工廠勝過愛自己。1953年到1965年,個人技術革新177項;用434天完成一五時期的工作計劃;用四個月完成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工作量,被同事們稱作“從來不走,總是在跑的鐵姑娘”。1965年4月被黨中央命名為”毛主席的好工人”。先后13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見。1965年5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向毛主席的好工人尉鳳英學習》。一名工人獲如此殊榮,在全國勞動模范中是不多見的。
——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甚至沒有參加過兩個孩子的家長會。
這是我見到尉老時的親耳所聽。事跡材料上說:“按當時規定,哺乳期女職工一天可以給孩子喂兩次奶。可尉鳳英一算,一天兩小時,一年就要少干兩個月活兒,那怎么行!她就和婆母商量,讓婆母給孩子喂牛奶。尉鳳英有兩個孩子,都是婆母喂牛奶長大的”。
我想尉老的這種內疚,是真的。
此來沈陽,我本就帶著求證幾個關于尉老的家庭故事的目的,但因為有些傷感,怕傷了老人的心,自覺不好直接詢問。于是采訪當間兒,以側面求證的方式,我和大姐拉起了話。
得知那些寫在網絡上的故事是真的。這故事講的是尉老的三件人生“憾事”——四年的戀愛長跑顧不上花前月下,冷落了支持她的后來的愛人;前腳下夜班后腳就辦婚禮,和祝福的工友們合了影,卻連一張兩個人的結婚照都沒有留下;還有那個名字都取好了,卻因忙于工作,沒有讓他或她出生成人的第三個孩子……
我或站或坐在尉老身旁,其實更多的感念,是她的名望之下的平常和親呢。八十五歲的尉老,精神矍鑠、思路清晰、樂于嘮嗑。只是長了骨刺,影響她利索地走道兒。那天,我不止一次地握著尉老的手。這雙手何止是握過領袖之手的珍貴,更是對新生共和同創造奉獻的偉大時代的用心掌握。
尉老的手,溫厚而有力。我無法回放這雙手當年創造革新奇跡輕拈重敲的揮舞風姿,但我卻真切地從中感受著一襲溫暖、一份享有、一種傳遞。
說到毛主席,尉老的眼圈紅了。遼沈集團的同仁告訴我,尉老只要說到毛主席就會動容的,而且她每年過兩個生日,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毛主席的,都是吃一碗長壽面。
我突然想到,采訪尉老的那天,是公歷九月九號。
沈陽是東北之行的最后一站。
在沈陽火車站熙攘的人流中,我有一些不舍、一絲恍然,似乎是匆忙趕路遺漏了什么,明明覺得卻又想不起來。
就這樣,我從東北匆匆歸來。
我從東北來——品讀這五個字,仿佛縱橫著時空的幻化。總是很容易想起這兩位老者,比起他們,似乎又總覺得自己慢了半步。但好在,我想著,也跟著。
如此一想,雖不能釋懷,卻已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