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184條好人保護條款通過對見義勇為者責任豁免的規定以激勵公民敢于出手。本文通過對條款立法目的的分析、國外相關立法的參考,對該條款能否精準地維護見義勇為者利益、合理保護受助人合法利益提出質疑,從而提出該條款應有之免責要素和免責范圍。
關鍵詞:緊急救助;責任豁免;好人法;構成要件;見義勇為
中圖分類號:D922.16;D9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4379-(2018)02-0030-03
作者簡介:潘天昊(1997-),男,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鄭州大學法學院,法學專業本科在讀。
2017年10月1日備受關注的《民法總則》正式施行,其中第184條:“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反響。該條款首次出現在《民法總則》草案的三審稿中,并且經歷了三次修改不斷地擴大了免責的范圍,體現了立法機關對見義勇為的鼓勵,同時也符合了《民法總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立法宗旨。但通過該條立法目的分析,該條款過于簡化,難以精準地對見義勇為者實行保護,反而使受助者的合法權利遭受侵害。基于此,本文在不限于現行法規定基礎上提出救助人致受助者損害免責應有的構造。
一、該條款目的之分析
自南京彭某某案、天津許某某案以來,老人摔倒不敢扶、旁人遇難不敢救等現象大行其道,公眾對相關話題也是諱莫如深,社會似乎出現嚴重道德危機。為此,立法機關通過見義勇為者免責條款的確立以保護“英雄流血不流淚”,以期降低道德滑坡的速度。法律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平衡社會各關系之間的利益,實現公平與正義。該條款正是通過傾斜保護原則,將社會中已經成為弱勢群體的救助者給予最大程度上的免責,使出手相助的救助者能夠因自己單方面的付出得到相應的免責權利,以實現實質正義。正如張利民所說:“責任豁免屬于典型的社會本位法律規則,是為了保護公共利益而設置的規則。法律賦予急難救助人責任豁免,是以犧牲被救人的個體利益為代價,換取重要的公共利益[1]?!惫P者認為,該條款的確立使公共利益通過兩種途徑實現:其一是鼓勵公眾勇于出手相助,挽救道德滑坡,以構建友善的和諧社會。公共利益體現在社會整體道德水平的提高。然而,通過立法激勵公眾的善行不是純粹的利他行為,而是基于期待獲得獎賞、得到權威和社會贊揚的親社會行為。換句話說,本應由道德調整的行為改由外在的法律來調整,使公眾的出手相助可能存在利己的、為獲得好處的動機。這種動機下的救助行為是否能夠達成立法的預期目標有待商榷。其二,通過對緊急救助行為的鼓勵,雖損失個別受助者利益,但能減少全社會范圍的受助者因無人救援而遭受的損失。然而,根據新華網報道,截止2017年3月,我國急救知識普及率僅達人口的2%[2],而且基于培訓周期長基數大的原因,這樣的國情將會持續一個不短的時間。在沒有急救常識的情況下救助他人,極有可能造成受助者二次損害。即使救助者受到立法的鼓勵降低了見義勇為的成本而敢于出手相助,沒有相應的急救知識作鋪墊,出手相助恐怕也不會挽回受助者的損失?;诖耍摋l款對公共利益的傾斜在當今社會條件下難以得到預想的效果,在受助者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博弈中,受助者個人利益不應當為難以實現的公共利益而被刻意忽視。
二、責任豁免應有之要素
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相比普遍不承認公民的除特殊情況下的緊急救助義務,因此通過了立法和判例規定了詳盡的消極好撒瑪利亞人法,即對見義勇為者的免責保護。美國各州的責任豁免要件主要包括:一是通過對免責主體的身份進行明確的要求,如醫生等;二是必須出于善意;三是救助必須是無償的,無獲得報酬的期望;四是限定了能獲得責任豁免的區域范圍;五是明確列舉救助行為最低標準,保證救助行為的有效[3]。
《民法總則》出臺前,我國學界對見義勇為免責要素的探討可以分為兩種界定模式:一是通過對見義勇為內涵的厘定來提出其責任豁免的要素;二是直接將責任豁免構成要素細化并一一羅列[4]?!睹穹倓t》未采取見義勇為這一俗語表述,而是通過對見義勇為表面要件的大概描述來闡明法律所保護的行為。本文將采納第一種界定方式對立法表述的自愿緊急救助行為進行界定,輔以必要的其他條件。因此本文將責任豁免要素總結為:一實施了自愿緊急救助行為;二獲得受助者救前同意;三救助主體的唯一性;四繼續義務的竭力完成;五救助行為與受助者損害結果有因果關系。
(一)實施了自愿緊急救助行為
實施了自愿緊急救助行為是獲得責任豁免的客觀基礎。自愿緊急救助行為是根據《民法總則》第184條規定的、與正當防衛和緊急避險行為共同構成的免責情形的行為之一。該行為可以用見義勇為的要素界定,因此,自愿緊急救助行為的要素包括:一自然人無在先義務;二行為人承擔一定風險;三為了國家、集體或者他人的利益;四不求報酬,也未獲得報酬;五情況的緊急[5]。本文將以新的視角重點論述無在先義務、無報酬以及緊急情況三個要素的合理性。
1.沒有在先義務
無在先義務體現了救助者的行為是出于自已意愿的行為,而非出于外在強制。在先義務包括基于職業產生的義務,以及基于先行為產生的義務。
(1)基于職業所產生的義務包括:①法定義務。負有公共服務職能的警察、消防員和醫生等職業基于《警察法》、《消防法》和《執業醫師法》具有法定的救助義務;根據《合同法》和《侵權責任法》相關規定,承運人和賓館、銀行、商場與娛樂場所等的管理者對合同當事人負有法定安全保障義務。②合同義務。基于合同條款產生的約定救助義務,如保姆對雇主的救助。兩者均不是自愿緊急救助行為,職業的救助人從其工資收入和合同對價交易中得到物質回報,這種回報要求其負有救助義務。
(2)基于先行為產生的義務,主要是指肇事者產生的對受害者救助的義務?!兜缆方煌ò踩ā返?0條規定,發生交通事故時,“車輛駕駛人應當立即搶救受傷人員”。因肇事產生侵權責任的肇事者因為侵害受害人生命健康權,在負有賠償責任外,止損是其最基本的義務。endprint
2.未獲報酬
未獲報酬既包括行為上未索取報酬,也包括主觀心態上不期待報酬;既包括救助人以明示的方式索要報酬,也包括以默示的方式索要報酬,如在事故發生地等待求助者主動開口支付報酬。只有未獲得報酬,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愿行為,法律才予以免責保護。
在受助人同意救助人索要報酬的要求后或者救助人接受受助人支付報酬的請求后,雙方經歷如此的要約和承諾,合同關系成立。受助人有義務向救助人支付報酬,救助人則有義務完全、及時履行自己的救助義務。救助行為不再是單方面付出的行為,而成為基于契約關系下的互惠互利行為。
3.緊急情況的救助
我國學者大多主張見義勇為是特殊的無因管理,這種特殊體現在救助者的高風險和受助者的重大損失上,所以法律才對見義勇為賦予了比無因管理更高的寬容程度和保護力度。正如美國大法官霍姆斯所說:“在面對舉刀的情況下不可能做出分寸恰當的反應?!币虼耍挥芯o急情況才能構成見義勇為,從而構成免責的要素。
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規定只有緊急情況的救助行為才能免責,我國臺灣地區“民法”規定了只有在“急迫危險”情況下,救助人才能免責。2000年,臺灣地區發生的玻璃娃娃案中,陳某熱心幫助患有先天性成骨不全癥(俗稱玻璃娃娃)的同學在雨天下樓梯,結果腳底踩滑與患病同學從樓梯上雙雙滾落,導致患病同學顱內大出血不治身亡。該案發生后,高等法院判決陳易靖承擔賠償責任,在社會中引起了一片嘩然。最終最高法院發回重審,以陳某不承擔賠償責任案件告結。筆者認為,本案不涉及受助者面臨急迫危險情形,陳同學的行為只是在同學有需求時的熱心幫助,不應適用免責。法院未判幫助者相應責任,是基于社會反響的緣故,適用第220條債務人責任之酌定條款。
(二)獲得受助人的同意
英美法系國家代表美國對救助人責任豁免的條件需要事前經過受助人的同意,除非被救者處于昏迷狀態、有幻覺、酒醉或是精神失常,無法為自己的人身安全做決定;對未成年人的救助應經過父母或者其監護人的同意才能得到責任豁免權[6]。筆者認同英美法系事前獲得受助人同意才能獲得責任豁免權的觀點。責任豁免使受助人在免責范圍內無法向造成其傷害的救助人追責。若是受助人在被救助時是清醒狀態,應該當給予受助人自主選擇是否接受緊急救助和因救助可能導致的危險的權利,否則是對受助人權利在未經同意下的侵奪。另外,我國立法也未將見義勇為納入到無因管理體系中,因此不應視見義勇為為事實行為。(三)救助主體唯一
緊急情況使救助者難以謹慎地行動,因此法律賦予救助者寬松的注意義務。然而,在有其他人參與救助時,這種危險情況會隨著主體的增加而降低風險,其他人的協助使救助者減少左支右絀、顧此失彼、焦頭爛額的可能,減輕救助人的心理壓力,因此救助人應負更高的注意義務,不應適用免責條款。
同時,應該注意到有其他人在場不同于有其他人一同救助,其他人在場卻未出手相助的情況應適用。其原因是:首先,其他人在場圍觀而不出手救助無法分擔救助人壓力;其次,根據心理學研究,在他人在場的情況下,行為人對自己不熟悉的行為會表現的更差。再次,從實現立法目的角度分析:應當鼓勵救助人在他人在場的情形進行緊急救助,以形成榜樣示范作用。
(四)竭力履行了繼續義務
自愿緊急救助行為究竟是一個行動即可,還是要求持續的行為?筆者認可前者,救助行為的不完整不影響自愿緊急救助行為的成立。但是只有持續完整的行為才能擁有責任豁免的權利,即負有繼續義務。基于緊急情形的急迫性、高風險性,這種繼續義務只要求救助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盡力完成救助行為即可。而未竭力履行繼續義務的不完整緊急救助行為應承擔責任。原因如下:
1.救助人的不完全行為使人誤以為受助人脫離了危險,從而剝奪了受助人得到另外救助的機會。
2.權利與義務相一致是法律調整的基本內涵,救助人若是想得到法律賦予的責任豁免權利,應當在先負有承受高風險預期并繼續履行的義務,否則不具有責任豁免權。而當高風險從預期化為現實,即救助者面臨著再繼續實施自身將遭受損害的危險,那么救助者因繼續救助將擔負起的義務遠超過法律賦予的免責權,則不再具有繼續義務。
3.自愿緊急救助行為的無因管理性質使其負有無因管理的繼續義務,其高風險性不導致義務絕對的消失。
(五)救助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兩者之間無因果關系自然不適用免責條款,其情況包括:1.受助人再次遭受的損害非救助人施行緊急救助行為所致,而是如救助人或第三人施行的侵害行為或者受助人自己失手所致。2.救助行為造成的非受助人的損害,而是如公共財產的損害、侵權人的損害或者第三人的損害,此種情況下可以依正當防衛、緊急避險的規定具體適用。
三、該條款免責范圍的限縮
(一)免責范圍限縮的原因分析
在《民法總則》出臺前,學界對見義勇為致受助者損害的責任豁免范圍大都主張限定在過失內,故意和重大過失不免責。見義勇為者應當負有一般人的謹慎注意義務[7]。筆者也認同對于自愿緊急救助行為的免責范圍應限定在過失之內。
參考國外立法,大陸法系中德國、日本、瑞典等國民法典規定“有故意(惡意)或者重大過失時”不豁免行為人責任。英美法系國家代表美國的許多州在其單行法中也規定有免責范圍的限制。如加州規定的好撒瑪利亞人法的責任豁免僅限于救助者的“行為或疏忽”的過錯。英格蘭法律中規定一旦某人開始提供幫助,他就可能要為他在提供幫助時犯的錯誤承擔責任,明顯采取了嚴格責任原則[8]。加拿大各省的相關法案也對重大過失的主觀心態的排除。如安大略省、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制定的《好撒瑪利亞人法案》,艾伯塔省制定的《緊急醫療救助法案》,新斯科舍制定的《志愿服務法案》[9]。
而且,無因管理的管理人負有注意義務。見義勇為作為特殊的無因管理,因其緊急性應降低救助人的注意義務,但不能完全免除注意義務,為避免救助者對受助者的財產和生命的漠視,救助者當負有最基本的、一般人的注意義務。未盡到最基本的注意義務應處于重大過失或故意的主觀心態,不應予以免責。endprint
(二)對好人免責條款范圍的解釋
有學者認為對《民法總則》184條的理解,應將免責范圍解釋為限于一般過失[10]。筆者不認同該觀點,如此進行解釋是將條款之意限定為該條款修改最初的范圍,與三次的修改的目的不符。有學者認為,在《民法總則》184條的具體施行中,為保護受助人權益,法院對于重大過失情況可以不予適用該條款,而依具體情況適用相應侵權責任[11]。筆者認同這種觀點,但是選用法律的過程會造成實踐中更大的司法成本和法律之間的沖突。
(三)達到免責范圍的考察標準
對于如何認定重大過失,本文主張以客觀標準進行考察。即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分析在當時會產生的注意,然后再與該救助人所作出的行為相對比,以查明是否盡到普通人的注意義務。這種對普通人能產生的注意的分析應考慮當時的危險和緊迫所造成的行為人的慌亂心理、注意力狹窄等。
在大陸法系國家具體司法操作中,對救助者過失的判斷基本采用客觀標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法國。法國法中認為,對救助者是否過失判斷的標準,應以—個普通正常人的標準為宜[12]。
部分學者主張采用主觀標準認定是否存在重大過失,即救助人對損害結果的有較高的可預見性,而采用其他救助方式對他來說又是如此的輕而易舉,那么此行為應認定為重大過失[13]。這種標準要求對當事人的心理進行仔細衡量,而當事人的當時心理又很難在事后予以量化。因此,筆者不主張采用主觀標準。四、結語
我國《民法總則》第184條的出臺,是對緊急救助行為的免責保護,填補了過去的法律空白,回應了近年來老人倒地不敢扶等社會熱點問題。出于維護社會利益、防止好人流血又流淚,法律取代道德對見義勇為行為進行調整,這對減緩社會道德滑坡產生了一定的積極影響。
但是,免責情形一定要規定有相應的限制條件,才能使受助者免受因不當的救助行為帶來的二次傷害。司法過程中,對于此條款的適用,應當從救助行為構成、因果關系、獲得受助者的同意、救助主體唯一性和繼續義務的履行來分析是否構成免責之要素,并查明救助者的主觀過錯的程度。[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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