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欣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我生的時代,是世界、中國千載不遇的大變動時代,也是一個大浪淘沙的時代”——何先生的“時代情懷”伴隨了他的一生。
何先生經歷的百年,從晚清到民國,從民國到新中國,從推翻二千多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再到邁向世界強國之林的二十一世紀,真乃“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風生水起,潮起潮落。一路走來,一路革命,正所謂“大時代”。百年的時光,自稱“小人物”的何先生,這位從山東菏澤西當典街何家老宅走出的懵懂少年,沿著傅斯年“六中、北大、哥倫比亞”*六中:菏澤六中,現為菏澤一中,當地名校;哥倫比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傅斯年和何先生都是先上六中,然后考上北大,后出國留學進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兩人均為菏澤人引以為自豪的菏澤文化名人,一代大師,“六中、北大、哥倫比亞”是菏澤人激勵子弟奮發讀書、有所作為的勵志名言。,走出山東,走進紅樓,走出國門,走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霍普金斯研究院。1950年,響應新中國的召喚,何先生毅然踏上歸國之路。百年時光倏忽而逝,何先生的為人正如其對自己的評價:“我這個人的好處是有理想,有事業心,有抱負,很想為國家為人民作點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對我很有影響。一輩子做學問,一輩子不忘情國家”。何先生自謙“小人物”,但在大時代的大變局中,何先生的一生卻有很多次大的堅守。
何師茲全先生出生于1911年。山東菏澤何氏家族是大戶人家,先祖何爾健,官至明朝浙江、湖廣道監察御史,遼東巡按,大理寺丞,官聲頗佳,有“鐵面御史”之美稱。何先生出生在中國最動蕩的年代,對人生的抉擇面臨著多種選擇。何先生在《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后收入《何茲全文集》第6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中敘述了他一生中經歷的幾次重大的人生轉折和抉擇。
一是加入國民黨改組派,投身革命。
1928年,何先生稱之為“動亂的一年”,他認為“這一年對我來說,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加入(國民黨)改組派。我在改組派中雖然沒有參加什么實際政治活動,但對我一生的生活甚至作學問的學術思想,都有很大的影響。”
1928年,是中國現代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代,何先生已經成長為不忘情國家的熱血青年,他的心和熱情隨著北伐軍的前進而沸騰。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決裂離他很遙遠,但發生在共產黨、國民黨右派、國民黨改組派之間的斗爭和分歧,決定了此后中國的走向和黨派分野,也決定和影響了何先生此后的政治選擇和學術思想。
對少年時代就加入了國民黨,何先生并不避諱,他的解釋是:當時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是吸引進步青年的組織。1926年,剛上中學不久,就加入了國民黨。1928年,汪精衛、陳公博等人成立“中國國民黨改組同志會”(簡稱改組派),他們屬于國民黨的左派,何先生在面臨人生抉擇的“三岔口”時,選擇了加入改組派。受改組派陳公博等人的影響,何先生成為三民主義的信徒。中國需要民族主義,以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欺壓;需要民權主義,以打倒軍閥,實行民主;中國應該走社會主義道路,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中國需要民生主義,以建設人民和平幸福的社會主義社會。80多年過去了,當年的熱血少年已經仙逝,而中國還在追求幸福與和平的道路上艱難前行。
二是放棄仕途,走向學術之路。
何先生說過,對他影響最大的有五個人:何思源、胡適、傅斯年、陶希圣、錢穆。
何思源是何先生的堂兄,當年何先生考上北大后,生活費用和教育費用完全由“仙槎大哥供給”。何先生后來出國留學,也仍然是得到何思源先生的資助,才得以成行。此后人生的第二次轉折和第三次轉折,與仙槎大哥也有密切的關系。
胡適、錢穆都是何先生北大上學時的授業老師,乾嘉學派加新史學。
北大上學期間,對何先生影響最大的是陶希圣,何先生確定以中國社會經濟史為主要研究領域,即是受陶的影響,選擇的初衷則是對第一次國內革命失敗后的反思。沒有想到的是在關乎大節的關鍵時刻,二人最終分道揚鑣。陶希圣是當時在學術和政治上都有很大影響的重量級人物,號稱其“五虎上將”的鞠清遠、武仙卿、沈巨塵、曾謇和何師茲全先生,有四個都跟隨他投奔了汪精衛,試圖以曲線救國圖和平,但何先生看得很清楚,他每每回顧此事時,都會強調他當時的想法,這些想法都清楚地寫在他給已到香港(當時汪精衛所在)的陶希圣的信中:“有重慶國民黨幾百萬大軍在,對日本人可以談和;離開重慶,便只有投降沒有和平。”他沒有追隨陶希圣,而堅持留在重慶,與戰時陪都的老百姓一起經歷了那場震驚世界的重慶大轟炸,斷壁殘垣、尸橫街巷的慘烈場面,幾十年后仍歷歷在目。選擇了重慶,也就是選擇了未來,在民族危亡和個人命運的關鍵時刻,何先生用堅定的毅力和敏銳的洞察力,保持了民族氣節。雖然陶希圣及時脫身,但其他四虎上將都陷入“失節”的泥沼,一輩子都處于“說不清”的尷尬境地。
傅斯年先生是何先生的同鄉,籍貫山東聊城,距菏澤約一百公里,可以稱二人為小同鄉。何先生考上北大,何思源時任國民黨山東省教育廳廳長,何思源將其托付給在北大任教的傅斯年,傅成為成全何先生走上學術之路的關鍵人物。傅斯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值得大書的人物,他是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的學運領袖之一,擔任游行總指揮。曾任北大代理校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創辦人,其主張“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至今在學界廣泛流傳。自詡為“愛國一書生”的何先生在“愛國”與“書齋”中尋找契合點,幾經周折。傅斯年除了受人之托,對小老鄉關愛有加外,也大為看好何先生在學術上的悟性和潛力。1935年,何先生北大畢業,傅斯年即約他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何先生卻沒有抓住這次歷史系畢業生求之不得的機會。一是對歷史語言研究所知之不深,以為是研究歷史上的語言的,殊不知,該所不僅是現當代學術大師級人物的薈萃之所,如陳寅恪、趙元任、羅常培、李方桂、李濟、董作賓等,并曾組織河南安陽殷墟考古發掘,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重大成果,在引進吸收和運用西方近代新史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在內的研究方法等方面,也成為現當代引領學術思潮的淵藪。幾十年后,何先生提起這次擦肩而過的機緣還頗為自責。二是當時在留洋風盛行的氛圍中,何思源為何先生提供了留學日本的機會,何先生自然不愿放棄,毅然東行。這一擦肩而過就是近十年的時光。
1944年,何先生在重慶又面臨人生重大的選擇。時任國民黨山東省主席的何思源來到重慶,他看到何先生生活窘迫和前途迷茫,勸何先生和他一起回山東做官,也好有個照應。這是一條路。還有一條路,史語所已經隨遷到重慶李莊,傅斯年還是所長,也歡迎何先生去做研究。何先生對師母郭先生說:“回山東,眼前光明,前途黑暗;去史語所,眼前黑暗,前途光明。”五十三年后,何先生對這次選擇無比感慨:“這是一次一生命運攸關的重大決策。這決策,決對了,才有今天的我。”正可謂“治中西學成一家言,功在史壇稱巨擘”(劉家和教授挽詞)的成就,恰恰緣于這一次命運攸關的選擇。如果何先生不是如此選擇,可能中國歷史上多了一個毫無作為的地方小官僚,但卻少了一個學貫中西的“史學大師”。
三是走向新中國。
1950年,注定是中國歷史上不平常的一年,對何先生又是重新選擇的意義非凡的一年。當朝鮮半島的戰火熊熊燃燒,麥克阿瑟將軍登上旗艦麥金利山號親自督戰,指揮著美英軍隊和聯合國軍隊相繼展開對金日成領導的朝鮮人民軍大舉反攻時,何先生已經登上從美國駛往大洋彼岸的輪船,沐浴著太平洋和煦的海風,毅然奔向新中國。等他再次踏上美國的土地時,已經是37年以后了。“有笳聲入耳否?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任海枯石爛,大節總不虧。”《蘇武牧羊》是何先生回國后經常哼唱的一首歌,那悲涼和決然的詞調,正表達了他義無反顧投身于新中國火熱的革命和建設中的心境。選擇了新中國,就選擇了與中國老百姓同甘苦、共患難,當然也就無法避免作為中國知識分子此后的一路坎坷。
四十七年后,何先生回顧這又一次命運抉擇的三岔口,仍然保持著冷靜的頭腦:“1950年前,擺在我面前的也是擺在大部分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面前的路,有三條:一是回大陸,二是留美國,三是到臺灣去。”繼續留在美國,毫無問題,當時何先生已經在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學院取得fellowship(研究基金),一年2000美元(約等于現在的3美萬元),足可以養家糊口,工作穩定。師母當時帶著芳川大哥在國內生活艱辛,也希望能到美國團聚。去臺灣,也沒有障礙,傅斯年在國民黨從大陸大規模撤退時,已經帶著史語所的大部分研究人員退到孤島臺灣,繼續保留名稱、編制和人員,史語所還保留著何先生的名義,傅斯年大概自認為何先生一定會再次追隨他到史語所,繼續完成已經開始并日漸拓展的學術研究,不僅一直為他保留著編制,還把何先生的書物都運到了臺灣。回大陸,應該說是最難和最需要勇氣的,何先生是幾十年黨齡的國民黨員,受第二國際修正主義影響頗深,曾就中國革命的道路等問題與共產黨人展開過“論戰”,被共產黨人扣上了一頂“新陶希圣主義”的帽子。但所有的顧慮都因“愛國”這兩個字而無足輕重了。正如何先生所說的:“在中國,共產黨已經取得政權的局勢下,想國家安定,力量都用到祖國的建設事業上,使祖國富強,脫離落后受屈辱的苦海,只有犧牲腦袋里的個人民主,真誠徹底地向共產黨投降,換取共產黨的寬容,在共產黨領導下建設祖國。”
何先生七十多年的學術歷程,從中國社會史入手,把自己的學術抉擇與時代命運緊密相連,而又始終以中國社會史研究為中心。他對社會史研究的發展階段和今后社會史研究的道路都有自己獨到而執著的見解。
從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史論戰算起,中國社會史研究已有70多年的歷史了。這70多年的社會史研究,何先生認為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新中國成立前是一個階段,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是一個階段,80年代以后是一個階段。
1926~1928年北伐戰爭時期,何先生15~17歲,已稍稍懂事。這是一次革命高潮,在革命高潮中,處處可以感覺到馬克思主義的存在,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是這次革命高潮的靈魂。當時上海出現很多小書店,出版辯證法、唯物論、唯物史觀的書,何先生在這些書店里盡情吸取理論與學術的養分。當時正值社會大動蕩時代,中國思想界對中國的前途、道路、命運非常關注,由此出現三個論爭:一、當代社會性質的討論;二、當代農村社會性質的爭論;三、中國社會史的論戰。何先生對社會史論戰很有興趣,各種派別和各種觀點的文章讀了很多。當時神州國光出版社把中國社會史論戰的文章集結起來,先后出版了幾大厚冊,大概每冊都有六七十萬字。文章的作者,大都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指斥別人為非馬克思、反馬克思主義者。何先生認為,20~30年代之交出現的中國社會史論戰和中國社會性質、農村社會性質的論戰,反映的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發展的一次高潮,是一次影響很大的高潮,是20世紀中國史學史上應該大書特書的。
新中國成立以后,學習馬克思主義是每個人的政治任務,這是思想改造的大問題。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是從蘇聯進來的,何先生認為教條主義也跟著進來,學術界往往形成“一統天下”的局面。史學界,范老(文瀾)的西周封建說正獨步天下,郭老(沫若)的春秋戰國之際封建說也大行于道。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口號的感召下,何先生寫了《關于中國古代社會的幾個問題》(《文史哲》1956年第8期,第2~22頁)一文,提出“東漢以來,奴隸制向封建制的過渡和封建社會的成立”。“文化大革命”后期,郭老的春秋戰國之際封建說代替了范老的西周封建說,成為中國社會史分期的主流。當然,殘酷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是沒有學術文化的,更沒有什么歷史、社會史分期問題的討論了。
何先生認為學術領域是有主流和支流之分的,他始終堅持中國社會史是中國歷史發展演變的主流,研究中國社會史應該是研究中國史的主流。
中國歷史分期問題,爭論很長時間,迄今尚無定論,促使中國歷史研究者,特別是中國社會史研究者,對中國社會歷史作更深入的研究。何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即發表了多篇關于中國社會史的論文,在這些文章里提出了一些與別人不同的見解。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古代社會》*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2001年北京師范大學作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文庫”之一再版。后收入《何茲全文集》第3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一書的出版,系統闡述了何先生對中國社會歷史發展道路的與人不同的見解。
何先生認為,在任何學科研究中,材料和理論、方法都是應當并重的。材料是基礎,理論是提高。沒有材料,研究空洞無物;沒有理論,研究會停滯或徘徊在低水平,很難提高甚至永遠提不高。理論、材料并重,本來是不成問題的,但在學術界卻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就中國社會史來說,這一問題已爭論了數十年。何先生對理論與方法都有明確的闡述,他指出:理論、方法是什么?就歷史學科來說,理論、方法是人對客觀歷史的理解和認識。人對客觀歷史的理解和認識不斷提高,人觀察客觀歷史的理論方法也就不斷提高,人認識客觀歷史的能力也就不斷提高。胡適先生、傅斯年先生都強調:“一分材料一分貨,十分材料十分貨,沒有材料便沒有貨。”他們都忽略了同一分材料可以出低級貨,還可以出高級貨。舉個例子說,《論語》上有一句話:“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先進》篇)兩千多年來,對這句話有很多解釋,人們大多從仕進先后釋先進后進,從樸野釋野人。實在說,這種解釋對野人、君子都是不得其解。姑且承認它也是一種解釋,一分材料出了一分貨,那這種貨也是低檔貨。直到近代,傅斯年先生才對這句話做出確切的解釋。野人指殷人,君子指周人。周滅商后,把一些商人氏族部落分給周族貴族殖民到外地組成不平等部落聯盟。殷人居住在野,被稱為野人。周人城居,比殷人高貴,被稱為君子。禮樂代表文明。先進入文明的是野人、是殷人。后進入文明的是周人,稱為君子,即貴人(參看傅斯年《周車封與殷遺民》)。
何先生強調說:這段材料已存在兩千年,為什么兩千年來的古人不能從這一分材料里提出一分貨,要等傅斯年先生才能提貨?無他,傅先生手里有了從認識客觀歷史總結出來的理論和方法,有了近代西方的先進史學理論和方法。從這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說“一分理論一分貨,十分理論十分貨。沒有理論便沒有貨”,但這樣說,和說“一分材料一分貨,十分材料十分貨,沒有材料便沒有貨”一樣,都失之偏頗。對待材料和理論方法的態度應當是:重材料,也重視理論方法。材料是基礎,沒有材料便無貨可出,沒有原料,出個啥貨?理論、方法是提貨單。有了理論方法才能提貨,才能提出質量高的貨。
何先生寫了兩篇文章,比較系統地闡述他對理論和材料之間關系的認識,一篇《客觀的歷史和主觀的歷史學》(《北京日報》2001年8月20日,“理論周刊·文史”)。在這篇文章里他指出:“就人對客觀歷史的認識能力來說,它是隨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而進步的。人對歷史客觀實際的認識,是逐漸接近歷史客觀實際的。由不認識到認識,由淺到深,由假到真。歷史實際,是客觀的,客觀存在的。歷史學家對歷史客觀的認識,即歷史學,是主觀的。歷史學家要不斷改進自己的照相機即認識能力(我在文章里曾把人認識客觀的能力比做畫像和照相機),使歷史學逐步接近更接近客觀歷史實際,不要滿足于路途中(過程中)所認識的假象。”另一篇《爭論歷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歷史發展的自然段》(《光明日報》1999年1月29日,“史林”),文中說:“人類歷史長河在發展過程中是有變化的,有變化,就有段落,這就是我說的自然段落。我叫它自然段,重在它是自然存在的、客觀的。各段落的特點、特征是什么,段落的變化在何處,這是歷史學家首要的研究課題。”何先生認為,歷史自然段和歷史分期、社會性質的關系是:前者是客觀實際,是基礎,是本;后者是主觀意識,是上層,是末。何先生提出研究自然段的意義在于:重事實,重材料。研究中國歷史,先重事實研究,少定框框。事實沒有摸清楚,不要急于定社會性質。研究中國歷史,先讓中國史料說話。他認為“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這個提法是有問題的。但理論太多時,不妨用來提醒自己。重視材料,讓史料說話,并不是反對理論,不用理論,他說:“至少我個人沒有這個意思。”理論就是思想。世上不存在沒有思想的人,也就是說不存在沒有理論的人。思想理論,就是人對自我和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人的思想理論,是不斷發展、不斷進步的。現代人和古代人、原始人對自我和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不一樣。思想理論來自客觀,是客觀世界在人腦子里的反映。客觀世界不斷發展進步,人的思想理論就不斷進步。人類社會越進步,人類的思想文化素質(也就是理論)就會越高,對社會歷史的認識和對客觀實際的認識也就會越高越深刻。理論是在反復中提高的,認識是在反復中加深的。提出先研究歷史的自然段,重事實,重材料,不是不要理論,要的是更高層次的理論。
兩篇文章重點不是在論述材料和理論輕重的本身,而是在說明材料和理論的深層關系。
《人民日報》海外版新聞交流中心編纂的《中國專家學者辭典》自選詞條里,刊載了何先生對自己學術風格的評述:“我繼承了中國史學傳統,重材料,重論證,重把問題本身弄清楚。我受西方史學思想、馬克思史學思想的訓練和影響。我重視從宏觀、微觀看問題,從發展上看問題,從全面看問題,形成我宏觀、微觀并重,理論、材料并重的學術風格。更確切地說,這是我心向往之的學術風格,還沒有做到的學術風格。話不能說過了頭。”
何先生在他主編的《中國中古政治和社會研究》叢書(商務印書館)的序言中指出:“要重視歷史上所走過的彎路,重視這種偏差。一本書也可能材料多些,也可能理論多些;一本書可能重在宏觀,也可能重在微觀。但我們希望整套書,是在理論、材料并重,宏觀、微觀并重的思想指導下完成的。這是中國社會和政治史研究的正路,是做學問的正路,也是我們編這套書的指導思想。”
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改革開放,海外商品經濟、技術和資本涌入中國,西方國家的學術、史學思潮和著作也涌入中國。辯證唯物史觀一時有進入低潮的趨勢。這是學術因素以外的人為原因造成的。辯證唯物史觀還有極強的生命力,是先進的。在這一低谷時期,何先生仍然堅持辯證唯物史觀,以辯證唯物史觀推動中國社會史研究,走理論、材料并重,宏觀、微觀并重的道路。針對有些人認為辨證唯物史觀好像有點落后,不迎時了,他多次表示堅持辯證唯物史觀,主要堅持兩點:一是全面地看待歷史現象和問題,二是從發展變化上看待歷史現象和問題。
何先生認為分為“唯物”“唯心”,“唯”字用得不好,應該是物加心,物是“根”,心是“根葉”,無根便無枝葉,根深葉才茂。他還經常說,看問題既要全面,還要深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是形容某些人看問題不全面,還要加上一句:只見樹木,不見“根”。不夠深入也是不行的。全面而深入地看問題,是何先生堅持身體力行的原則。
針對改革開放以后社會史研究領域的多元化傾向,何先生對社會史研究的對象、社會史研究的主流、社會史研究的主導面以及社會史研究的目的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研究人類社會形態、結構及其發展規律是社會史研究的主流》(《天津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第72~74頁)一文中說:“社會學、社會史研究的對象是社會結構、生產形態及其發展變化,中國社會史研究應以社會經濟史研究為主。中國學術七十多年的社會史研究(包括新中國成立前到新中國成立后),走的兩條路:一條路,偏重宏觀,主要研究社會形態、社會結構;另一條路,偏重微觀,研究家庭、風俗、習慣、社會調查等。前者如社會史論戰中的各派和隨后出現的食貨派,后者的代表則是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新中國成立后,第二條路即馬克思主義道路形成高潮,但又受到教條主義的干擾。改革開放以后,西方社會史和社會史理論進來,后一條路又發展起來,我主張兩者應該合一。社會、社會史的內容是比較廣泛的,人類衣食住行、風俗習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是社會和社會史研究的內容,但社會結構、社會形態及其發展規律才是社會學、社會史研究的主體。掌握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發展方向,知道人類社會向何處去,這是社會學、社會史研究的主導面。掌握了這一主導面,才能更好地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為改造社會、改造世界做貢獻,對人來說,這是最主要的科學,最大的學問。因此,社會史可以研究社會生活等具體問題的方方面面,但核心和主體問題是人類社會形式和發展的問題,研究的目的是掌握發展規律和方向,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為人類社會發展做貢獻。”
魏晉南北朝隋唐是何先生社會史研究的重點,自20世紀30年代首倡“魏晉封建說”,經不斷充實和完善,如今已經形成了中國古代社會分期研究的系統理論和體系。何先生對這一時期的歷史提出了有新意的見解:交換經濟到自然經濟,自由民、奴隸到依附民,人口分割制,寺院經濟,士家、兵戶身份的低落、依附民化等,都屬于社會史研究的范疇。何先生的研究抓住了這一時期歷史變化、社會經濟變化的關鍵問題,在學術界產生了重大影響。
何先生在《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中強調:“漢魏之際,社會經濟有變化,這大約是研究這段歷史的都能看到的,因為這是歷史事實,但認識這變化是由古代到封建社會形態的變化而又給它以系統的理論說明,并以可靠的歷史文獻證成其說,大約是我第一人。是功是過,是對是錯,我都要爭這個第一,當仁不讓。”
1934年下半年開始,何先生在《中國經濟》月刊和《食貨》半月刊上發表的文章,已經認為漢魏晉之際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開始時期。1934年9月出版的《中國經濟》“中國經濟史專號”刊登了何先生的《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一文。在文章開頭的《引言》里何先生說:“中國歷史的分期,至今尚無公認的定說,本篇所用中古時代,是約指從三國到唐中葉即從3世紀到9世紀一時期而言;中古中國的社會是封建社會;寺院是披著一件宗教外衣的,所以在封建關系的表現上也特別顯著。”此后,何先生在《食貨》半月刊上發表了幾篇文章,大體都是闡述魏晉封建說的。在這時期,何先生對中國封建社會的特征——自然經濟、農民的依附化和農奴化、人口分割制等,已有初步認識。在他所寫的文章中,對這些認識,都初步有所反映。
新中國成立后,西周封建說是中國歷史分期的主導學說,史學界的長者——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都持此說。郭沫若原持秦漢統一封建開始說,后來把封建開始提到春秋戰國。毛澤東說,三千年來中國都是封建社會。西周封建說,和此最合拍(我不知道是毛澤東受范文瀾的影響,還是范受毛的影響)。春秋戰國開始,也還勉強,漢魏(魏晉)封建說,便成了反對毛主席的歪說。尚鉞寫文章支持魏晉封建說,便成了群起而攻之的靶子。在這種大環境下,何先生只能緘口不語。
但何先生還是忍不住要闡述自己的觀點。20世紀50年代初,他在《漢魏之際社會經濟的變化》一文中歸納了這一時期的社會變化特點:一、從城市交換經濟到農村自然經濟;二、從編戶齊民、奴隸到部曲、客;三、從土地兼并到人口爭奪;四、從民流到地著。從表面上看,文章只講事實、社會變化,一點不講社會性質、變化的性質,但其實,何先生的觀點都隱含其中。
20世紀50年代中期,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學術界氣氛比較活躍起來。何先生又寫了《關于中國古代社會的幾個問題》一文。這篇文章,先送《歷史研究》,據說尹達先生曾拿給郭老(沫若)看,也不知是郭還是尹給了一句評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唄!”后來,在山東《文史哲》(1956年第8期,第2~22頁)上發表。
何先生認為這篇文章,可說是《中國古代社會》一書的初稿。不過,寫《中國古代社會》時,對古代社會的一些認識,對原來的提法多有修改。如“前期古代社會”改為“早期古代社會”;廢棄了“奴隸社會”,改為“古代社會”。何先生認為“奴隸”社會,是不確切的。不能因為社會上奴隸多,奴隸是主要的生產勞動者,就說是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農奴多,資本主義社會工人多,能說封建社會是農奴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是工人社會嗎?
粉碎“四人幫”后,學術再次解放。1978年,在長春召開了中國社會史分期討論會。當時分期說的主流仍然是郭老的春秋戰國封建說,但西周封建說東山再起,魏晉封建說也卷土重來。何先生在會上所做的《漢魏之際封建說》的發言(《歷史研究》1979年第1期),再次系統闡明了自己的分期說。
何先生的研究重點的歷史時段是在魏晉南北朝,但他對中國社會史的考察著眼于長時段及其變化。
何先生七十年來的研究生涯,主要開拓和關注的是三個領域:魏晉(漢魏)時期的社會變化(魏晉封建說),佛教寺院經濟研究,兵制研究。可以說,它們都屬于社會史研究的范疇,而對社會史的研究引領了其他領域的開拓和深入。
師兄陳琳國教授*何茲全先生招收的第一屆博士生,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原《中國文物報》總編。對何先生的兵制研究做了如下歸納和概述。
何先生認為:“府兵制度在中國兵制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府兵制前期的軍民分籍、兵家的身份、地位以及軍民分籍到軍民合籍的變化等等問題,同時也就是社會史中的重要問題。”他還指出:“府兵制承繼了前代漢族皇朝的兵制和鮮卑拓跋氏的兵制兩個歷史淵源。”“關于府兵制和拓跋早年部族兵制的關系,陳寅恪先生曾首發其覆。……但陳先生似乎過于強調了府兵制的鮮卑部族兵制這一淵源,而忽略了魏晉以來漢族皇朝乃至十六國北方各族統治時期兵制的另一淵源。”這大概是何先生轉而研究魏晉南北朝兵制史的又一個原因。漢魏之際,是中國兵制史上的一大轉變時代。何先生的兵制史研究,基本上涵蓋了整個魏晉南北朝,拓展了兵制史的研究領域,其貢獻是多方面的。
第一,篳路藍縷,從“世兵制”入手,開辟魏晉南北朝兵制史研究的新天地。何先生指出,兩漢的兵制是征兵制,兵與民是合一的。待至東漢末,先有黃巾起義,繼有董卓群雄之爭,終而有三國鼎立,天下又復干戈擾攘。在這種局勢下,政府需要兵,群雄需要兵,兵由何來?當時征兵制破壞,而采取召募、強制降民俘虜及亡戶為兵、征發、以非漢族人為兵等四種集兵方式。世兵制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他進而把世兵制的內容總結為兵民的分離、兵戶世代為兵和兵戶身份的卑微三個內容。何師把握歷史發展大勢,在歷史演變中對世兵制進行動態的闡釋,揭示了世兵制的實質及發展變化。這些論斷,不僅成為魏晉南北朝兵制研究的不易之論,而且對推動魏晉南北朝社會經濟的研究極富啟迪意義。
形成于漢魏之際的世兵制是魏晉南北朝主要兵制。而世兵制的概念正是何先生在《魏晉南朝的兵制》中最早提出并加以研究的。
第二,探賾索隱,剖析中軍,總結制度變化的規律性及兵制與國家治亂的關系。何先生按照兵制的特點把研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從總體上研究集兵方式及其變化,另一部分則研究中央直轄的軍隊,即中軍。中軍是軍隊的核心,與國家興衰治亂關系密切,因而也是他在兵制研究中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在中軍的這個課題上,他探賾索隱,不僅在學術上大有創獲,而且堪稱兵制史研究的典范。何先生旁征博引,翔實而生動地展現了魏晉中軍的組織及其變化。后人在魏晉中軍的再研究中雖也有補充和發揮,但這些精彩的論述至今仍熠熠生輝。
第三,對十六國、北朝各政權、各時期兵制進行不懈的探索。世兵制固然為魏晉南北朝兵制的主要兵制,但不是唯一兵制。何先生在《魏晉南朝的兵制》中已注意到其他集兵方式,他說:“在魏晉及南朝,世兵制雖然成為主要的兵制,但即使在世兵制最盛的時期,也沒有完全排除其他式樣的集兵方式。不定時的征兵、募兵、謫兵,以及其他式樣的集兵方式,仍繼續出現。在世兵制極盛的時候,它們作為輔助方式,補充世兵制的不足。”他把世兵制外的其他集兵方式歸納為征發為兵、以奴客為兵、謫兵、召募兵和以少數族人為兵等五種,從而豐富了魏晉南朝兵制的內容,避免了片面性。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何先生在古稀之年前后,接連發表《孫吳的兵制》《十六國時期的兵制》和《府兵制前的北朝兵制》諸文,進一步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兵制。他所探索的對象有漢人政權,更多的是少數民族政權,那些政權更迭如走馬燈,而資料卻十分缺乏,探索難度極高。這些成果最大特點是對各政權、各時期的兵制進行具體分析研究。如對孫吳兩種兵的分析,對十六國復雜兵制的梳理。府兵制前的北魏兵制,一直是兵制史研究中的一個空白,何先生從北魏前期的部落兵、騎兵到步兵、中兵鎮戍兵和州郡兵、漢人由不服兵役到服兵役、兵戶和番兵、拓跋族士兵身份的變化、軍糧和兵絹、軍隊的衰敗和改組等七個方面,既縱向觀察其發展變化,亦橫向比較其差別異同。這些論述精彩紛呈,新見迭出*詳見陳琳國:《從社會經濟史到兵制史》,《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07年卷,《漫漫治學路 皇皇著作豐——〈何茲全文集〉五人談》,第236~254頁。。
學長張弓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系(院)1961屆畢業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曾任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對何先生開創的寺院經濟研究也有精辟的概述:何先生研究中國社會史的目光,首先專注于佛教寺院,目的實為探討中古封建社會生產關系的特征。何先生是“漢魏(魏晉)之際封建說”的首倡者之一。而中古時期遍布南北方的佛教寺院,既是佛教信仰的載體,又是“披著一件宗教外衣的”社會實體(《何茲全文集·自序》,中華書局2006年版),“南北朝隋唐的寺院,不單單是一個宗教組織,而實在還是一個經濟組織,社會組織,政治組織”[1]159,“在封建關系的表現上也特別顯著”(《何茲全文集·自序》,中華書局2006年版)。何先生為探究中國封建社會生產關系的特征,特意選擇“中古寺院經濟”這只“麻雀”,給予“解剖”。在中國學術史上,漢傳佛教及其寺院,一向是宗教學的研究對象。把佛教及其寺院的研究,從單純的宗教學領域,擴大引入歷史學領域,首創佛教社會史的研究,是何先生的又一學術貢獻。何先生為佛教社會史的研究,擘畫了明確的學術范疇。他的首篇論文《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中國經濟》第2卷第9期,中國經濟史專號,1934年),論及漢傳佛教的興起、發展與興盛,漢地佛寺的僧官制度、兩種財產(寺院公財、僧尼私財)并行制度、寺內階級結構,佛寺的社會文化功能,佛教寺院和朝廷的關系。《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食貨》第3卷第4期,1936年,第20~41頁)一文,進而集中深入地論述中古佛寺的“領戶”即寺院依附人戶的領有形式,佛寺領戶興衰,寺院同領戶關系的實質,寺院與國家之間對領戶的爭奪等。何先生擘畫的這一學術范疇,大致可以分作三個“板塊”:(1)寺院經濟研究。包括:寺院大土地制,兩種(常住財與僧尼私財)財產制,寺院農業、商業和高利貸業,寺院的階級關系——寺院地主與僧侶地主,依附民階層(農奴和奴隸)等。(2)寺院僧團與封建政權關系研究。包括:編戶的爭奪,僧官制度等。(3)佛寺文化研究。包括:漢傳佛教文化,佛寺文化功能等。七十多年以來,國內外的寺院經濟和佛教社會史研究,成績斐然,相較何先生篳路襤褸之初,情景已然大變。然而,盡管新的歷史資料陸續出現,研究課題也不斷在開拓新的廣度和新的深度,如果整體考察這些研究成果,它基本上還沒有出離何先生七十多年前擘畫的學術范疇,大體上是對何先生所做研究的延伸和深化。何先生的寺院經濟研究,指導思想明確,研究方法切中肯綮,為后人豎起高標。
何先生研究佛教社會史,除重視利用正史資料以外,還十分重視使用佛藏資料。佛藏“經·律·論”被釋門稱為“內典”,卻向來不大受傳統史學重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只將少量佛典附在子部之末。何先生的《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引用唐釋道宣的南山律學名著《量處輕重儀》,“部曲者謂本是賤品,賜姓從良,而未離本主”,揭示中古寺院部曲的賤民身份。80年代的《佛教經律關于寺院財產的規定》(《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1期,第68~78頁)和《佛教經律關于僧尼私有財產的規定》〔《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6期,第79~92頁〕兩文,進而利用道宣的律學章疏,揭示出中古漢傳佛教寺院一大經濟特色:它的內部存在著兩種所有制,即“寺院公有制”和“僧尼私有制”。章學誠說“六經皆史”。何先生的研究告訴我們:“佛藏亦史。”這是何先生在史料文獻學上的又一重要貢獻*詳見張弓:《何茲全教授首創佛教社會史研究》,《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07年卷,《漫漫治學路 皇皇著作豐——〈何茲全文集〉五人談》,第236~254頁。。
2006年,何先生親手整理、結集的《何茲全文集》(六卷本)由中華書局出版,并獲得“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特等獎”。我作為學生,應《河北學刊》之邀,對何先生進行過專訪*詳見寧欣:《古代經濟的衍化同中國社會的發展道路——何茲全教授訪談錄》,《河北學刊》2008年第6期,第254~258頁。,何先生敘述了他的學術道路及這部凝結著他七十三年心血的《文集》從分卷、收錄篇目到編輯過程中的感受。他說:“我的研究工作可以從發表的第一篇文章開始算起。1933年,我是北大史學系三年級的學生,在《華北日報》(11月22日)和《史學周刊》(12月6日)發表了第一篇學術論文《北宋的差役與雇役》,到2006年7月六卷本《文集》的出版,時間已經過去了73年。我的研究是從中國社會史入手,七十多年來,對社會史的關注始終是我研究的中心和重心,因此編輯文集時,就將《中國社會史論》列為第一卷。”
《何茲全文集》分為六卷,第一卷《中國社會史論》,收錄的文章可分為幾個方面:一是與漢魏之際封建說有關的代表性論文,包括《漢魏之際封建說》《關于中國古代史的幾個問題》《南北朝隋唐時代的經濟與社會——〈中國中古寺院經濟·緒言〉》《漢魏之際社會經濟的變化》等;二是著重關注的佛教寺院經濟、依附關系的深化等問題,包括《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佛教經律關于寺院財產的規定》等;三是對重大理論問題的探討,如《關于中國古代社會的幾個問題》(是對社會性質問題的研究)《關于古代史的幾個理論問題》(涉及階級和國家的產生、農奴制和封建制的關系、奴隸社會的一些問題)《中國歷史發展的道路和特點》《對中國古代社會形態演變中三個關鍵性時代認識的不夠》等;四是斷代史中的有關問題,如眾人和庶人、耦耕、質任、兩漢豪族、元代社會經濟等,以社會經濟史為主。
第二卷《中國史綜論》,是論文集,分為“兵志”“人物”“玄和儒”“史與論”“序跋”等五部分,是七十多年陸續發表的文章,沒有歸入第一卷“中國社會史論”的,就按內容編入這卷中了。
第三卷《中國古代社會》一書,是為魏晉封建說立論的一部專著,應該也是中國史研究領域的唯一一部為魏晉封建說立論的專著。魏晉封建說立論的核心也體現在這卷,都是圍繞著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展開的。本卷探討的問題比較廣泛。從涉及的歷史時期看,從先秦時代國家的起源和形成談起,到元代社會的經濟,時間跨度三四千年;從大的理論問題上看,關于歷史發展的道路和特點,中國不同時期的社會性質(歷史分期),階級和國家的產生問題,農奴制和封建制的關系,如何認識奴隸社會,商品經濟及其與社會生產、社會結構變遷的關系,社會史研究的主流問題,唯物史觀與中國史研究的聯系等都涉及了。
第四卷《中國古代及中世紀講義》包括何先生20世紀50年代初給歷史專業本科生上課時的講義及在臺灣的一次講座。當時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中國史由遠古到鴉片戰爭分為兩個教研室,遠古到唐中葉屬第一教研室,何先生任主任,唐中葉到鴉片戰爭前屬第二教研室,主任是白壽彝教授。之所以稱之為“中國古代及中世紀”,是因為當時對中國古代史下限劃到何時,中世紀何時開始,分期問題沒有解決,于是就混稱之為“中國古代及中世紀”,不過,何先生在講義中對分期還是很清楚的,把三國到唐中葉劃作“中世紀初期的中國”,漢魏之際封建說也就隱約的含在其中了。主要的觀點在講義中都涉及了,但因為時代的原因,沒有展開,也有局限性。《中國文化六講》是應邀參加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辦的傅斯年先生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時,受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張永堂教授之約,為思想文化史研究生作的中國思想文化問題的講演,輯成六講,包括“影響中國文化素質的兩個根源”“國家形態——走向專制”“中國傳統文化的幾條主流”“中國的城市復興和文藝復興”“近代中國的新思潮”“中國文化的未來”六個主題,從產生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和環境,講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特點和發展,也瞭望了中國文化的未來。其中,對“中庸之道”的理解、對中國專制制度的形成和發展的闡釋、提出中國的文藝復興開始是唐朝、對明末清初以來東西文化撞擊與民族覺醒的關系,以及中國文化的精髓是走向一體化、走向和平、走向世界大同等,都是關涉到何先生對中國文化整體的認識。
第五卷《秦漢史略》和《三國史》。《秦漢史略》,最早是由1955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書,在歷史分期的闡述中,秦漢是古代社會即奴隸社會,但那時還不敢公開提出,但如果一本書要對一段歷史按事實作具體的敘述,就必然會接觸到這一段歷史的發展規律,也就必然接觸到社會性質的問題,因此,在行文中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何先生對秦漢社會性質的看法。《三國史》是1984年原教育部約定的一本高等院校文科教材,陸陸續續寫了十幾年。何先生在兩本“小書”里都闡述了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及社會變化,一是從城市交換經濟到農村自然經濟,二是從自由民、奴隸到依附民,三是從土地兼并到人口爭奪,四是從民流到地著。這也是何先生通過分析漢魏之際社會變化得出漢魏之際封建說的四條主線。
第六卷《雜著》,由幾部分組成,一是《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是何先生對八十五年人生的回顧,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的“一生愛國,關心政治,又一生不離開讀書作學問,這就是我”。二是何先生對“時勢”發表的一些看法,如《太平洋地區和平和世界和平》《釋“小康社會”》《中國傳統文化與未來世界》《人類前景展望》等。三是“憶師友親朋”,對何先生一生做人處世、培育再造、命運抉擇、學術道路等有重大影響的菏澤南華校長曹香谷老師、陶希圣先生、傅斯年先生、胡適先生的回憶,表達永遠懷念他們的心情。四是“自我學業剖析”,由三篇文章組成,《我的史學觀和我走過的學術道路》《我在史學理論方面提出過的一些問題》《九十自我學術評論》,是何先生對七十多年學術歷程的回顧和剖析。
何先生在書房掛了一副楹聯:“身藏人海焉用隱,坐看神州可無言”,據說是山東老家一無名氏所寫,掛在某建筑做楹聯,何先生還掛過一幅“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雖然何宅也掛過很多飽含溢美之詞的書聯,如“仁者壽”等,但我卻更喜歡這些富有禪意、意蘊無窮的對聯和詞,似乎更能體現何先生云淡風輕、出神入化的人生。
六卷本的《何茲全文集》的出版和獲得學術大獎之后,何先生的研究和思考還在繼續。《中國古代社會》是何先生的代表作,全面闡述了何先生的中國古代社會發展道路、國家起源和形成、封建社會分期、漢魏之際社會變化等方面觀點。其實,何先生對古代社會以后的中國社會歷史發展也有自己的見解,除了散見的論文,何先生用十幾年時間,構思了《中國中世社會》,而且已經有十萬余字形諸文字了,計劃將它作為《中國古代社會》一書的姊妹篇,闡述對中國中世社會的社會面貌和發展變化的認識。
何先生很看重我父親寧可先生在《我所認識的何茲全先生的治學道路》*見《何茲全先生八十五華誕紀念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8頁。一文中的評價:“何先生的研究,并沒有到‘魏晉封建說’為止。要弄清中國封建社會始于魏晉,不僅就魏晉說魏晉,還必須看到秦漢社會是如何演化到魏晉的,還須要看到,中國的社會又是如何演變到秦漢魏晉的。這里涉及魏晉以前歷史的全過程。這樣,何先生的研究就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一直上溯到中國文明的源頭,再順流而下,對這一階段社會歷史整體和其中重要的方面及其發展演化作全面系統的探索,從而對之有了一個清晰深入的貫通的看法。何先生在開始論述‘魏晉封建說’的五十年代,已經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演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其結集,則是他在1991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何先生說:“我研究中國社會史的道路,正是這樣走過來的,但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寧可教授的指出,實獲我心焉。我研究中國中世社會,也是循著這樣的道路。”
中國歷史如何從古代社會走向中世社會,以及中世社會發展的特點,是何先生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中國中世社會》的定名,何先生是考慮到與《中國古代社會》一書的銜接,也表明了他對這兩段歷史階段社會性質的分析。擬定的大綱分為四章,第一章是“古代社會走向中世紀”,主要闡述三國、兩晉的歷史和社會變化;第二章是“四世紀初到六世紀末的北方社會”,主要闡述十六國、北朝的歷史和社會變化;第三章是“四世紀初到六世紀末的南方社會”,主要闡述東晉南朝的歷史和社會變化;第四章是“城市的復興和依附關系的衰歇”,主要闡述隋唐時期的歷史和變化。何先生認為,這段歷史時間跨度比較大,問題比較多,不準備面面俱到,還是抓住發展變化的主線,自然經濟、商品經濟和城鄉經濟的變化,土地關系和社會經濟關系、身份關系的變化等這幾條主線,再加上寺院經濟,可以縷清從漢魏到隋唐時期中國社會的發展變化,也就是說,可以看到中國社會是如何從古代社會走出來的。
在《中國古代社會》一書里,何先生論述了魏晉以前中國社會的演變。書分三部分。壹:由部落到國家;貳:古代社會;叁:古代到中世紀。古代社會是中心,由部落到國家是古代社會的來龍,古代到中世紀是古代社會的去脈。簡單概括地說,全書對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前后提出了以下一些認識:第一,殷周以前是氏族部落時代。第二,殷(盤庚)周時代,氏族已在分解,有了氏族貴族和平民,也有了奴隸、依附民。但氏族部落、部落聯盟仍是社會的組成單位,是氏族部落向國家的過渡階段。可稱之為部落國家或早期國家。第三,戰國秦漢時期,城市交換經濟發展,農業生產也被卷入交換過程中來。交換經濟進一步破壞了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氏族組織,氏族成員解放為自有個體小農,小農經濟構成古代社會的經濟基礎。交換經濟進一步發展,商人兼并農民,農民破產流亡或被賣為奴隸。這是城市支配農村的時代。這也是一般稱為“奴隸社會”的時代。但何先生擯棄了“奴隸社會”這一名稱。第四,漢魏之際(三國兩晉)社會由古代向中世紀轉化。何先生提出三個方面的變化:一是城鄉經濟的衰落;二是依附關系的發展;三是宗教的興起。前面已經提到,20世紀50年代初何先生在《漢魏之際社會經濟的變化》一文中說道:“我提出四條變化:一、從城市交換經濟到農村自然經濟,二、從編戶齊民、奴隸到部曲、客,三、從土地兼并到人口爭奪,四、從民流到地著。戰國秦漢城市交換經濟發達,魏晉南北朝自然經濟顯著。變化之機在三國兩晉。中國秦漢土地兼并、爭奪土地現象嚴重,魏晉南北朝爭奪對象不是土地而是勞動力、人口。變化之機在三國兩晉。戰國秦漢流民問題嚴重,魏晉南北朝勞動者依附在土地上,離開土地的自由受到限制。變化之機,在三國兩晉。”《中國古代社會》中由“古代到中世紀”中所講的三個方面的變化,就是從《漢魏之際社會經濟的變化》中所列這四條線的變化中調整出來的。四條線歸并為兩條線,增加了一條“宗教的興起”。
《中國中世社會》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姊妹篇,兩書合起來是何先生對中國社會發展道路的全部論述了。宋以后的社會,何先生也有考慮,但沒有寫書的計劃,寫了幾篇論文闡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向中世社會的過渡》(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一書是由兩部分組成。上編《中國古代社會》,作為專著1991年出版,在學術界產生重大影響,被譽為“魏晉封建說”的“扛鼎之作”,至今已再版三次。下編為《中國中世社會》,是何師茲全先生的遺稿,首次面世。《中國中世社會》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姊妹篇,何先生構思已久,真正動筆應該是在20世紀90年代,即《中國古代社會》脫稿之后。何先生的計劃,是將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做較長時段的研究,把自己大半個世紀以來的思考,完整系統地展現出來。《中國中世社會》正是何先生整個計劃的主要組成部分。計劃寫40萬字,每章約10萬字。
原本構筑完整的中世社會,由于何先生的仙逝而僅完成了緒論和第一部分“三國、兩晉”。慶幸的是保留了未完成書稿的提綱,可以為后學完整體會和了解何先生對中國中世社會的學術思想提供線索和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中國古代社會到中世社會的歷史脈絡及其變化是何先生關注的重點領域,將《中國古代社會》和未完成的《中國中世社會》近10萬字書稿合編為《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向中世社會的過渡》,既體現了何先生對中國古代社會到中國中世社會的整體思考,也是何先生八十年學術生涯心血的結晶。我們在整理和編輯中,根據遺稿,編定目錄時,保留“緒論”和第一章,加了一篇何先生已完成但未確定篇次的《秦漢地主與魏晉南北朝地主的不同》,附在第一章后面,并保留了完整的目錄。
通過已完成的“緒論”和第一章,以及未完成的章節目錄,《中國中世社會》部分大體框架已清晰可見。“緒論”部分,是統領全書的綱領,追溯了中國社會史研究的歷史,回憶了《食貨》半月刊的應運而生,闡述了歷史研究和社會史研究應材料和理論并重的觀點,強調了辯證唯物史觀仍然具有前途和生命力,并回顧了自己走上中國社會史研究道路的歷程。“壹 古代社會走向中世紀(三國、兩晉)”,重點論述依附關系的深化和意識形態領域的“沒落”,再次明確了何先生漢魏之際封建說的首創之功并持之以恒的觀點;“貳 十六國北朝時期”,重點論述北方社會經濟因少數民族的入主而發生了自然經濟占優勢的逆向發展和封建化的過程,隨著佛教的進入和傳播,寺院經濟的強勢崛起成為這一時期的特點;“叁 四世紀初到六世紀末的南方社會(東晉、南朝)”,重點論述門閥士族的衰落和城市經濟的興起;“肆 城市的復興和依附關系的衰歇(隋唐時代)”,重點論述整個社會經濟的轉型,導致了城市和商品經濟的復興,引發了依附關系的衰落和租佃關系的發展,寺院經濟也發生了轉變,中國看到了文藝復興的曙光。何先生在思考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向中世社會過渡的過程中,在分析中國古代社會的“四個變化”的基礎上又提出“三個變機”,“緒論”中就此進行了闡述和歸納:“50年代初我寫過一篇《漢魏之際社會經濟的變化》。我提出四條變化:一、從城市交換經濟到農村自然經濟,二、從編戶齊民、奴隸到部曲、客,三、從土地兼并到人口爭奪,四、從民流到地著。戰國秦漢城市交換經濟發達,魏晉南北朝自然經濟顯著。變化之機在三國兩晉。”何先生將四條線的變化合并為兩條線,又加了一條,歸納為:一、城鄉經濟的衰落;二、依附關系的發展;三、宗教的興起。“中國中世社會”的框架也正是圍繞著三條變化的線索展開和深入的。
何先生仙逝后,我們找到了他的手稿,400字稿紙,約10萬字,一筆一畫,我組織學生對手稿進行了錄入和整理,與《中國古代社會》編為一本,書名為《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向中世社會的過渡》(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以期能更好地體現何先生對古代社會和中世社會歷史過程及變化的思考。何先生延續了他的一貫原則,從長時段、從社會矛盾發展的深層原因分析社會變化,而非“表面地、淺層地看問題”。注重考察中古時代中國歷史的發展道路和發展規律,并將其置于世界歷史發展的大框架中考察;注重考察社會經濟領域具有關鍵意義的變化及其深層次原因;在注重考察經濟基礎對社會發展變化作用的同時,也注重社會意識、思想與之的互動作用。雖然中世社會部分僅有緒言和第一章,但何先生擬就的2~4章提綱,已經向我們昭示了下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醞釀和演進[2]。
何先生行走了一個世紀,他所經歷的一百年,中國和世界發生了多少事。至今,他談起我們從書本上景仰或樂道的“大人物”,就像是談起家常之事。陳獨秀、張國燾、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胡適、傅斯年、何思源,雖然這些人都已經過世,但他們的事業、事跡,以及他們掀起的世紀波瀾,卻始終伴隨著他,同行百年。
何先生年輕時,好讀書,不喜閑談,凡有人來訪,若無具體談資,則不置一詞,空耗時光,大小眼相瞪,直到來客自覺無趣而悻然告退。仙逝后,靈堂后告別大廳中掛的是他手不釋卷的大幅照片,天上人間都是書生。
何先生在北大上學的前后同學,他列舉了勞幹、胡厚宣(前一班),楊向奎、高去尋、全漢昇、李樹桐(同班),張政烺、鄧廣銘、傅樂煥、王崇武、王毓銓(下一班),楊志玖、孫思白、任繼愈(再下一班)等先生,大多成為中國史學界泰斗級的人物。
何先生最好(四聲)討論大問題,動輒涉及幾千年歷史發展,涉及中外歷史比較,涉及學派源流,涉及意識領域異同。近一個世紀的紛爭都在他的視野范圍和學術思考中。學術視野和學術研究因人因事是有層次之分的。何先生在學術研究中始終堅守的三點最為人稱道:一是大局觀,二是注重研究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三是將中國歷史放到世界史的整個進程中考察。從他所寫文章的題目也可略知一二。
何先生在85歲時,對此后的學術事業還有很多規劃:
一是寫一本通的中國寺院史,這個源頭可以上溯到20世紀30年代對寺院經濟的拓荒,為此何先生制定了詳細的工作計劃,有編寫計劃的緣起、具體工作計劃、參編人員等。
二是搶救中國尚存的寺院,計劃對中國的寺院尚存或雖不存但有記載的進行全面、大規模的考察,整理出《中國寺院大全》,這一想法是有可能落實的。20世紀80年代,何先生對我簡單說了這個計劃,希望我們這些學生也能參加,我很高興,幻想著走遍中國大地的山山水水、溝溝坎坎,尋訪那些或香火不絕金碧輝煌,或歲月久遠斷壁殘垣,或隱在深山老林,或僅剩傳說的那些神秘的寺院。遲遲沒有下文,幻想仍是幻想。后來得知,是因為海外資助方有些強人所難的前提條件,何先生婉言拒絕,計劃自然也就擱淺了。
三是續寫《中國古代社會》的姊妹篇——《中國中世社會》。這一計劃應該是何先生90歲以后開始著手的。
四是寫歷史通俗讀物。何先生曾經說過:“將來我老了,我要寫一套章回體通俗本中國通史。”這個計劃一直沒有著手,師母郭先生倒是寫出了《唐太宗演義》《唐明皇》《女皇武則天》《朱元璋外傳》《中唐演義》《先秦宮廷秘史》等,都是采用章回體的通俗歷史讀物。
何先生幾十年來反復思考的還有幾個問題:一是共產國際和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程,二是中國歷史學發展的歷程,三是自己的學術和人生道路,四是對自己人生的定位“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命運的反思,五是對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革命和中國命運的思考。在他學術生涯的最后幾年,他經常強調的是世界必將走向大同。
何先生對學術的探索永無止境,何先生沒有停留在以往的成果上,而是繼續探索新的問題,對此前仍未解決的理論問題也不放棄。在《文集》的“自序”中,何先生還著重談到他認為社會史研究中還遇到的幾個理論理解不好,應該再做進一步探討:1.國家出現時的進步作用問題;2.交換經濟(或說商人資本)在人類歷史上所起的作用問題;3.農奴制在人類歷史上兩次出現的問題;4.“封建”一詞的含義問題。上述問題也都屬于社會史研究的范疇。其實,關于這幾個問題,何先生已經探討得比較深入了。應該說,何先生對上述問題都有自己獨到的理解,提出來是因為他認為學術界的討論不夠充分,認識不足,以中國商周之際與歐洲中世紀封建社會比較,中國西周封建說抓著了周族像日耳曼進入封建的一面,而忽略了羅馬一面,而羅馬古代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化是當時的主流。
這四個問題時代跨度很大,從國家的出現,到中國社會的幾次轉型,四個問題又是有聯系的,涉及人類社會進入階級社會的源頭問題(國家出現時的作用),多次引起爭論的、重要社會轉型期的問題(封建問題),兩次曲折階段出現的情況(農奴制),長時段的社會運轉的關鍵因素(交換經濟)。可以感受到,何先生瞻前顧后的目光,始終關注的是社會結構、生產形態及其發展變化,聚焦在社會經濟史領域。
先賢的“擇善而固執之”“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是何先生終生信奉和堅持踐行的經典名句。做人和做學問何師茲全先生都達到了人生的巔峰。
參考文獻:
[1] 何茲全文集:第1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 寧欣.“中國中世社會”是怎樣形成的——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及其向中世社會的過渡》讀后[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5):142-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