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紹平
摘 要:人類憑借自主性和自我目的性這樣一種主體身份而享有尊嚴。而人與人之間相互作為主體來對待、相互尊重彼此的以自主性為核心內容的尊嚴,就構成了人際一切規范之約束力的根基。因此,保護個體的權利主體性,便成為國家合法使用暴力的終極根據,尊重每個人的自主意志,是法律和道德秩序以及法治國家最核心的建構性要素。而官方酷刑則直接摧毀了人的尊嚴中不容觸碰的核心要素,故絕不可能得到道德或法律上的認可與辯護。但是,酷刑這一話題是復雜的,它既觸及現代生活倫理維度中人的尊嚴這一核心要素,也關涉無辜的受害者的生命保護以及國家的安全保障這一整體性的方面。在國家由于法律的限制無法通過酷刑來阻止類似國毀人亡之災難的時候,就需要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到這場攸關民眾生命與國家安全的偉大拯救。
關鍵詞:自主性;尊嚴;酷刑;私力救助;生命保護;國家安全
中圖分類號:B8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01-0083-07
一、尊嚴權利何以高于生命權利
人權價值不僅是世界正義與和平的根基,而且也構成了人類民主政治秩序的保障。不論人權的內容在今天如何延展,在初始的意義上人權是一種個體權利,其基本訴求的應答者或者維護任務的承擔者主要是國家,這一點則是毋庸置疑的,甚至應當說,“作為對國家的防御權,人權誕生的歷史理由恰恰在于防備個體及其基本利益(生命、自由、財產、身心完整性)受到國家的侵害”①。因而人權概念天然就蘊含著“限制國家統治而有利于對個體權利的保護”②之意義。對這樣一種人權的保障理念,不僅構成了全人類的共識,而且也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同時,人權概念中的“人”是廣譜性的,享受人權的資格僅僅在于當事人的人之屬性,與其出身、性別、年齡、貢獻、成就無關。《世界人權宣言》序言中說:鑒于對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以及平等和不移的權利的承認,乃是世界自由、正義與和平的基礎。這就清楚地說明人權為所有的人享有,只要他屬于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
值得注意的是,人權概念中“人”之含義的廣譜性僅僅是邏輯層面的。也就是說,這里所講的人是抽象的、一般意義上的。但實際上人與人之間難以消除差別性。盡管依據人權理念,人與人之間在出身、性別、年齡、貢獻、成就上的不同不會給對人權的享有造成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際所有的差別都不會造成影響。例如,守法公民與服刑罪犯之間的差別就是如此。守法公民享有所有的人權訴求,而服刑罪犯盡管也是人,從邏輯上講也應享受人權保障,但實際上其在服刑期間一些特定的人權內容在他身上也會受到合法限制,如人身自由權、財產權、選舉權、結社權、進入公職的自由權等。這就是說,罪犯也享有人權保護,如不被隨意剝奪生命、不被無端遭受拷打,但其在某種嚴格定義的情境下一些特定的人權條目是可以受到限制的,不可能像普通守法公民那樣獲得完全的保障。上述特定情況下對特定人群的人權限制,是法律公正原則的體現,不會引發巨大的道德與法律爭議。
如前所述,盡管人權的一些內容在服刑罪犯身上無法受到完全的保障,但其生命權、人格尊嚴權的維護卻是不能打折扣的。這樣也就呈現出人權內容不同層級上的重要性的區別。像生命權、人格尊嚴權便被視為人權中的核心要素,因而具有不容與其他權利進行權衡之性質,從而也為國際社會禁止死刑、禁止刑訊逼供奠立了法理基礎。然而細究起來,我們又會發現,生命權與人格尊嚴權之間也并不是完全平等的,生命權并不是絕對的。在反對恐怖主義的斗爭中,以及在緊急防御的情況下,恐怖分子或犯罪嫌疑人的生命權就要讓位于無辜的受害人的生命權;在反抗侵略的戰爭中,為了摧毀敵方重大目標所造成的對無辜平民的連帶傷害,(依照雙重效用原則)在極端情況下侵略者的生命權讓位于無辜平民的生命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格尊嚴權卻似乎是絕對的,依照國際法律規范在任何情況下,無論逼供這一手段能夠達到何種目的,都不得通過對犯罪嫌疑人刑訊逼供的方式侵害其人格尊嚴。生命權與人格尊嚴權的這樣一種勢位差似乎與我們的某種直覺不符。因為,按照我們通常的理解,生命權構成了人權全部其他內容的前提與基礎,因而本應享有絕對價值的地位。然而,如果我們深究一下德國《基本法》(以下凡是涉及此法的一律用《基本法》代替)的相關規定,我們就會發現,情況并非如此簡單。
我們先考察一下《基本法》第一章第一條里的三個款項。第一款:“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第二款:“因此,德意志人民承認不可侵犯與不可讓與之人權,為一切人類社會以及世界和平與正義之基礎。”第三款:“下列基本權利拘束立法、行政及司法而為直接有效之權利。”這樣,《基本法》第一條的邏輯結構便通過三句話清晰地勾勒出來了,即人的尊嚴處于首位,從尊嚴到人權,從人權再到具體的由《基本法》所規定的基本權利。可見,生命權顯然處于人的尊嚴之下。如果明確到生命權在《基本法》中的具體地位,我們就可以更加清楚地把握人的尊嚴與生命權之間的關系。如上所述,《基本法》第一章第一條第一款是“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此項尊嚴為所有國家機關之義務”。而直到第一章第二條第二款才提及人的生命權利:“人人有生命與身體之不可侵犯權……此等權利唯依據法律始得干預之。”可見德國憲法只對人的尊嚴提供絕對的保護,而人的生命權以及身心完整性的權利僅僅處于一般的法律保護之下。這或許與近代憲法思想傳統有著密切的關聯,這一傳統鼓勵服兵役的公民在某些情況下需要犧牲自己的生命。這說明,即便是法治國家也無法對人的生命提供無限的保護。“生命本身并不是需要絕對保護的益品。它要顧及到他人同等的生命權利以及普遍的國家法律秩序,這一秩序保障所有的人的同等自由,并且使作為權利的自由以及生命—權利才成為可能。因而使這種普遍的、每位個體的權利上的自由之存在條件從總體上得以保護,這樣一個目的可以毫無例外地論證了:要求個體最終做出完全的自我犧牲,甚至是貢獻出其生命。”③當然,這絕不是說法治國家拒絕給予人的生命權應有的重視,而是說法治國家認可生命與生命之間在極端情況下的可權衡性,如在緊急防御的需求下當事人為了自保或保護其他無辜者,可以對侵害方采取一切抗擊措施,包括剝奪其生命。法治國家也認可個體生命與國家整體利益之間的可權衡性,例如,當恐怖分子綁架本國公民時,如果滿足恐怖分子的無理要求,則有可能產生更多公民被綁架的后果,從而威脅到國家的整體利益,那么,國家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就可以拒絕恐怖分子的勒索,盡管這樣做的結果里有無法排除被綁架者性命難保的可能。這一切都說明,在法治國家里,“生命僅僅體現了憲法秩序結構中的‘一種最高價值,卻并不是憲法價值金字塔的絕對的不容觸犯的頂端,從某種意義上講法律秩序依據其整個意義和目的是集中于這一頂端的”④。而處于憲法價值金字塔頂端者,就是人的尊嚴這一絕對的價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