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婕
摘 要:長期以來,大眾對“存天理、滅人欲”這一命題的理解存在普遍的誤讀,因此對其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進行了持續的批評和抵制。文章通過分析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時代背景,發現這一命題實際上具有兩面性:一方面,由于其時代局限性,“存天理、滅人欲”帶有濃重的保守和封建色彩;另一方面,朱熹提出這一命題的目的是在當時社會瀕臨失序的情況下重建社會秩序,具有超越其時代性的意義。
關鍵詞:理學;朱熹;天理;人欲
作為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對儒家的基本命題進行了全面的梳理和重構,留下了龐大而系統的著作。在朱熹眾多的著作和命題中,“存天理、滅人欲” 最為人熟知,同時也為朱熹招致了最廣泛的批評。特別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存天理、滅人欲”被解釋為一種泯滅人性的政治主張,進而被當作舊文化的代表而飽受抨擊。“存天理、滅人欲”是朱熹在特定歷史情境下提出的命題,如果脫離其時代背景抽象地解釋這一命題,必然無法呈現朱熹的本意,更無法客觀地評價“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因此,也有學者認為“存天理、滅人欲”是被誤解最深的儒家名句,其中蘊含的積極因素被嚴重忽視了。事實上,“存天理、滅人欲”代表了朱熹對他所處的時代的深刻思考,在充分批判了其封建思想之后,這一命題具有超越其時代的現實意義。
一、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欲”命題時代背景
自秦代以后,我國古代社會一直面臨重建禮樂生活的問題。西周統治以禮樂為核心,以禮導民、治教合一,在統治制度上與思想教化上形成了以禮樂為導向的統一。此后,經過春秋戰國,制度層面與思想文化層面的禮樂已然全面崩壞。秦漢時期為完善統治,廢除分封、推行郡縣制。新的郡縣制建立后,相應的思想教化未深入民間,導致治教分離。官府以簿書、獄訟、兵食為治,禮樂淪為形式化的虛名,失去化民成俗的實質功能,由此導致了種種社會問題。唐末五代,本就脆弱的社會意識形態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了彰顯政權合法性及文化合理性,重建禮樂成為宋代最為緊迫的現實需要。
北宋初期士大夫對于重建禮樂的理解多在制度層面,解決歷史斷裂、回向三代之治的途徑就是恢復具體的三代禮樂制度。歐陽修主張恢復封建、井田與冠、婚、喪、祭、搜田、燕饗之禮等具體制度,重建禮樂塑造民眾生活的功能;石介以井田、什一、封建、鄉射、學校等具體制度來解釋“三王大中之道”。然而在禮樂已經成為虛名,其神圣性和規范性在郡縣制的政教分離中受到摧毀的情況下,回歸禮樂制度不足以重建禮樂秩序。
朱熹正面臨在平民化的郡縣制歷史條件下重建封建禮樂的問題。他認為重建禮樂不是簡單回歸制度所能達到的,必須把禮樂精神推向民間,使之深入人心。他把禮樂與人性相聯結,將禮樂推廣到不同的歷史時空。《宋史·道學傳》:“三代盛時,天子以是道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為職業,黨、庠、術、序師弟子以是道為講習,四方百姓日用是道而不知。是故盈覆載之間,無一民一物不被是道之澤,以遂其性。”“是道”是既定的規律,禮樂制度實質是圍繞“是道”展開的政教倫理,目的是引導萬物恢復本性。人性實際上是禮樂制度的精神內核,由于人性貫通古今,與之相聯結的禮樂也可以應用于不同的歷史條件之下。朱熹重建禮樂的主體由貴族階層轉移到平民階層,由制度上的變革轉向了個體精神的建構。“存天理、滅人欲”這一命題只有在個體精神建構的視角上才能展現其內在張力,不再表現為一個僵硬的、壓抑人性的道德命令。
二、朱熹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理解
朱熹著手解決的重點是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內在“人心陷溺”的現實困境。因此朱熹從理學體系的視角出發,探討人的內在本質,對“克己復禮”的概念進行了重解。不同于揚雄的“勝己之私”,朱熹釋“克己”為“勝身之私欲”,釋“己”為外在“身”和內在“私欲”的統一。“私欲”產生于“身”,與“身”聯系緊密,“人有是身,則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克己”不是克“身”,而是克“私欲”,也就是側重于克服過分的內心欲望,“‘克私欲是心上工夫”。克除了破壞價值與秩序的人欲之私,就能復禮,“克己者乃所以復禮”,“克己”是“復禮”的前提。
通過對“克已復禮”的重新解釋,朱熹突出了“天理”和“人欲”之間的對立,提出“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天理與人欲相互對立排斥。克去“己私”即返復“天理”,“人只有個天理人欲,此勝則彼退,彼勝則此退,無中立不進退之理”,天理人欲處于此勝彼退的關系中,天理進一步則人欲退一步,人欲進一步則天理退一步。而天理人欲之間的界限不易辯清,“天理人欲,幾微之間”、“非至明不能察其幾”,天理人欲之間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可相互轉化,“天理人欲,無硬定底界,至是兩界分上工夫。這邊工夫多,那邊不到占過來。若這邊工夫少,那邊必侵過來。”只有在“久”“常”上下功夫,堅持不斷的克,才能克服人欲,復歸天理。
需要注意的是,在朱熹的解釋中,復歸天理不是消滅人欲,而是恢復人性中被私欲遮蔽的部分。“天理者,此心之本然”,天理是人心本來的狀態。人性本善,人的初心本來都是好的,因受種種遮蔽而產生人欲,走向天理的對立面。“革盡人欲,復盡天理”,要在私人生活中重建禮樂,就必須要去除遮蔽天理的私欲,使人的本性中含有禮樂的部分顯露出來,復歸天理,即復禮,使個人精神中內在的禮樂與制度建構上外在的禮樂達到統一。
三、重新評價朱熹“存天理,滅人欲”
首先,要理解朱熹提出的“存天理,滅人欲”,必須結合南宋的時代背景。朱熹面臨著人心陷溺、價值破壞、秩序紊亂的現實危機,時代的困境要求禮樂重建的主體實現從貴族階層向平民階層的轉移,理論的重心也隨之需要由制度上的變革轉向個體精神的建構。因此,朱熹要回應和解決現實問題,就必須探討人的內在本質,必然會將“克己復禮”放在理學體系下進行詮釋,以“天理”對治“人欲”,因而提出“存天理,滅人欲”這樣的命題。
其次,“存天理,滅人欲”必須要放在朱熹的理學邏輯中加以解釋。當面臨建構個體精神的問題時,朱熹借助新的理學體系重新詮釋了 “克己復禮”的含義,從而重構了一個至善的價值依歸,以“天理”對治“人欲”。“天理”的至善要求恢復人性中被私欲遮蔽的部分,從而在私人生活中重建禮樂。因此“存天理,滅人欲”并不是要求消滅人性,而是恢復人性中的秩序,引導道德在人心層面的建設。
最后,對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重新審視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新舊思潮的反復沖擊使得當下的個體精神生活更加多元化,當今社會同樣面臨著重建道德秩序的重任。如何凝聚社會共識,在實現經濟發展和制度建設的同時也提升社會成員的道德水準,是每一個時代都要面對的議題。在這個意義上,當下和宋代面臨著類似的問題,即在政治經濟飛速發展時代,呼喚著與之相匹配的精神文化內核。而朱熹的解決方案在他所處的時代實現了禮樂的重建,在剝離其封建糟粕之后,朱熹思想中的重要命題“存天理,滅人欲”對當下實現新時代的新秩序和新道德是有參考價值的。
參考文獻:
[1]錢穆.朱子學提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涂又光,趙復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