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與羅錦堂

■ 王東梅

張大千先生的傳奇軼事，有如《天方夜譚》，一千零一夜都說不完，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羅錦堂先生所述的幾則鮮為人知的大千逸事，頗值得一提。

1956年，正在臺灣攻讀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羅錦堂，被分配到臺灣國立歷史文物美術(shù)館（國立歷史博物館的前身）工作。該館隸屬教育部，館內(nèi)設(shè)有研究組、展覽組和典藏組，羅在研究組。承于右任先生的邀請，每到周末夜晚，羅錦堂至青田街右老府上，與右老品茗論曲，談天說地。右老若揮毫，他便替其磨墨。

有個周末，羅錦堂照常來到右老府上。右老興奮地告訴他：“大千先生要來臺灣，不知你們館能否給他辦個展覽？”這真是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羅錦堂內(nèi)心雀躍。經(jīng)認真籌備，張大千國畫展，于1958年國慶節(jié)舉行，為期十五天。展品計有人物三十二幅，山水四十五幅，花卉十五幅，走獸四幅，另有書法四幅，共一百件。開幕當天，正值博物館新建畫廊落成。教育部長梅貽琦先生主持揭幕，于右任院長為該畫廊落成及張大千先生畫展剪彩。但大千先生本人未參加這次畫展，他的結(jié)拜兄弟張目寒先生到場介紹了大千先生的生平及其作品，參觀者極為踴躍。

曹啓文與張大千（右）

第二年（1959）十月二日，國立歷史博物館又舉辦了一次“中日美術(shù)交換特展”，展出包括張大千、溥心畬、黃君璧、于右任、彭醇士等國畫書法西畫作品。大千先生出席了開幕式，并在臺灣停留一個月之久，羅先生得以結(jié)識大千先生。

張大千下榻于北投一處風(fēng)景秀麗的別墅。那是蔣宋美齡出于對國民黨元老的尊重，借給于右任使用的，平時他極少去。

甘肅同鄉(xiāng)及長輩，監(jiān)察委員曹啓文先生與右老、大千之間交情很深。有一天來找羅錦堂，邀請羅一同前往看望大千先生，并建議羅帶上他的蝴蝶工筆畫請大千先生看看。

曹啓文和羅錦堂在上午九時來到張大千下榻的別墅。大千先生的入室弟子孫云生開門迎客，熱情引至客廳。不久，只見張大千匆匆走了出來，臉上殘留倦容，兩手忙著扣衣扣，嘴里不停地道歉。

大千先生一襲淺灰長袍，布鞋，美髯，天庭飽滿寬闊，這外型，與于右任先生相仿，只是年長的右老多一分慈祥與威儀，大千則增一分灑脫與豪放。曹、張之間交情甚篤，老友相見，自然很開心，話題多且廣，聊得輕松隨便。羅錦堂坐在曹委員身旁，聽他們侃侃而談，未敢多插言。眼前的大師極為隨和、坦誠，直言一天到晚被人當猴耍，索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畫債高筑。張大千邊說著，不時對羅笑笑，并未忘記他的存在。足見他的待人處世的周全。

當張大千聽說羅錦堂是研究戲劇的，即轉(zhuǎn)向羅，說自己是個戲迷，每遇名角兒演出，必風(fēng)雨無阻前往觀賞。說他初到上海時，曾為看汪笑儂的《刀劈三關(guān)》，苦于袋中無錢，急中生智，潛入當鋪，將身上的新馬褂抵押出兩塊銀元，急急趕去看戲，大呼過癮。出來卻找不到當票，那兩塊銀元就抵了原值十六塊大洋的新馬褂。說完他捋須大笑，連稱值得。他筆下的伶人圖不少，每一幅畫都可以擺龍門陣。

大千先生說，看戲?qū)λ臅嬘泻芏鄦l(fā)。譬如崑曲和京劇中的拖腔，一唱三嘆，一波三折之妙，如同畫中的蘭葉、荷莖，要有氣韻的連貫和粗細的變化。他不光是去看戲，也常常在開演前先至后臺，觀看演員畫臉譜時的用筆之法，細心體會，說金少山（凈角名家）勾臉神速，寥寥數(shù)筆，好似八大山人之畫，從此成為平劇寫意畫的始祖，而錢金福（武凈兼架子花臉）則是平劇工筆畫的始祖。他們談笑間，三、五分鐘便畫成一張絕妙的臉譜。大千先生還說，梅蘭芳上妝后的身段和臉譜，美如一幅畫，令人屏息，且“渾身都是畫稿子”，他那臉譜和身段都凝結(jié)了南宋以來人們審美的精華。

三人談性很高，羅錦堂更是聽得津津有味，毫無拘束感。當被問及在巴西的現(xiàn)狀時，張大千眉飛色舞，講得繪聲繪色，神采飛揚。他說目前家人都居住在距離巴西圣保羅城七十五里的地方，他稱之為“八德園”，這是讓他一生費心最多、購置最大的住處。總面積近十五萬平方米（三十五英畝），經(jīng)他三年左右大興土木，在原種植柿子樹的農(nóng)地上堆山、鑿湖、建亭、植木、種花、養(yǎng)鳥、育禽……從此，一座中國式的世外桃源誕生在異域。里面有梅花、杜鵑、牡丹、秋海棠、月季、薔薇、茉莉、梔子花、玉蘭、柳樹、松柏、翠竹等品種（一些植物花卉是以藝術(shù)家作為繪畫標本特批準進口的），簡直將中式園林打包帶到了巴西。

園中還有數(shù)只波斯貓，幾十公斤重的西藏狗，八只黑白靈猿，張大千不惜斥巨資在海外收羅奇石盆景，名貴花木，珍禽異獸，將畫中的山水花鳥藝術(shù)立體化，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別樹一幟的稀有景觀。后來，據(jù)說那些重達數(shù)噸的奇石從香港橫跨太平洋，運至巴西，又隨他的遷移，又從巴西到美國加州，最后再到臺灣。如此勞命傷財之事，他卻樂此不疲。

為了籌措舉家遷往巴西的費用，他不惜割讓用重金收藏的兩幅珍品，一幅是董源的《瀟湘圖》，另一幅則是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各僅賣一萬美金。《夜宴圖》曾是清宮珍藏品，溥儀從吉林逃出時攜帶出來，不料所攜的骨董、名畫均被蘇聯(lián)軍截留，流散北方，其中之一乃《韓熙載夜宴圖》。當時張大千聞之此事，攜款前去北平收購，以二十大條黃金買下《夜宴圖》。大千先生花錢的本領(lǐng)和氣度令人咂舌，他直言收藏的目的只是為了臨摹學(xué)習(xí)。他的書法老師清道人曾說過：錢是“雅根”。因而他也作如是觀。事實證明，他所追求的藝術(shù)或生活，皆仰賴“雅根”來實現(xiàn)。

聊天興致正濃，不覺已是午時，大千先生挽留客人吃個便飯。因暫居于此，廚房用品不齊全，加上臨時沒作準備，只好以四川牛肉面待客。

張大千為羅錦堂的蝴蝶畫題款

難得一個如此清靜的上午，對張大千來說是罕有的，他無論到哪兒，都是浩浩蕩蕩、賓客盈門，即便是去戈壁沙漠臨摹，也是幾十輛馬車驢隊隨行，外加十幾個人員的壯觀場面。隊伍中，少不了廚師這一重要角色。據(jù)說，跟隨他多年的四川廚師一旦放飛，在東京或紐約開店，都成名成家，連肯尼迪總統(tǒng)夫人也去光顧紐約的川菜館。

講到這里，羅錦堂插了一段笑話。大約是上世紀七○年代初，張大千剛到加州，需要找個保姆，兒子保羅便去張羅。不知為何緣故，保羅聯(lián)系上羅錦堂，恰好羅夫人有個朋友在紐約幫人照料嬰兒，嬰兒已大，她正考慮是回臺灣還是留在美國。羅夫人便將她介紹過去。孰料未滿一個月，保羅來電，聲稱保姆不辭而別。羅夫人一驚，趕緊致電朋友問明原委。這位朋友大吐苦水，原以為單單伺候大千先生及家人，哪知張府天天高朋滿座，賓客如云，按張大千的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說碗筷，單單茶杯一天都不知要洗多少次。她不堪忍受日日喧鬧和沉重負荷的工作，又不好意思當面請辭，就只好腳底抹油，開溜了。

午餐后，曹啓文讓羅錦堂將帶來的畫，請大千先生看看，并面請賜題。大千先生欣然答應(yīng)，他謙虛地說自己不會畫蝴蝶，不知該如何題，便從羅的詠蝶詩中得句，一口氣分別為四幅蝶畫題款，并敬稱“錦堂仁兄”，落款：“大千張爰”。隨后又從長袍口袋里掏出一方“張爰之印”，分別印在落款之左旁或名下。大千畫名，名震中外，但從不稍示驕傲之態(tài)，更不拒人于千里之外。這種風(fēng)度，使人感動。

于右任為曹啓文書〈正氣歌〉，人物肖像為張大千所畫

雖說大千先生的畫債如山，但他卻是個有情有義之人，遇友人手頭拮據(jù)，不用啓口，他會作些未題款的畫，裝裱好，贈予對方，拿去換錢度日。對親朋摯友，他私下同他們說，需要什么畫，他都滿足他們。監(jiān)察委員曹啓文是他的摯友之一。然而，越是知交越能體諒這位仰仗一支筆養(yǎng)活幾十口家人的藝術(shù)家的艱辛和不易。因此他從不輕易開口。

右老晚年因體弱多病，很少寫巨幅墨跡，卻在1964年5月為曹啓文先生書文天祥的《正氣歌》，全文共三百字，占紙七幅。雖入耄耋之年，然寶刀未老，凡見過此墨寶的，皆贊不絕口，認為鴻篇巨制，一氣呵成，通篇字字奇險，筆力雄豪、遒勁，沉厚圓融，以中鋒渾樸之筆，巧用折鋒、斷筆、破毫等筆法，變化無窮。俗話說，字如其人，若非胸襟光明、正氣者，焉能有如此氣魄和筆墨！半年后，右老往生，此屏為其最后大幅遺墨。時隔三年，大千訪臺，曹啓文罕見地向他提出，為《正氣歌》繪文天祥肖像，以完成八幅之吉祥畫，更為兩美髯一生友誼佐證。大千當即應(yīng)允，不久即完成。

畫中，文天祥側(cè)身，展卷，似吟還思，圖文內(nèi)容，前呼后應(yīng)，又似兩髯公的藝術(shù)對話。張大千用寥寥細筆，勾勒出人物的輪廓，筆觸細如“春蠶吐絲”，再于頭冠、腰帶、袖口與鞋處染墨，畫面即富立體感，人物也生動起來。尤其我們看到大千先生所畫的文天祥，神態(tài)自然，把《正氣歌》里最后一句“風(fēng)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表情，和盤托出，真是妙絕！奇絕！多虧曹啓文先生的考慮周到，才有了一代書宗、畫圣的珠聯(lián)璧合之佳作，并得以留傳于世。于、張兩人的書畫聯(lián)袂合作，僅此一幅，尤顯珍貴，為后世留下一段佳話。

在正氣歌的第八幀，也就是文天祥畫像的上面，便是張大千的題跋：“于髯公為啓文書正氣歌，終至第七幀，遽歸道山。予頃返臺，乃以余紙囑寫信國像，以殿其后。命筆濡墨，便覺車過腹痛。戊申三月，大千張爰。”

讀至“命筆濡墨，便覺車過腹痛。”不禁潸然，大千對右老的高情厚誼，洋溢在字句中。

張大千的藝術(shù)生涯，用蘇軾的一句詩“豪光照大千”來形容，并不為過。他一生的畫風(fēng)始終在變，早期的工筆山水，秀美飄逸；敦煌之后，則凝重樸實，且色彩增加了，尺寸變大了，造型壯碩了。那時的作品色彩極豐富，線條遒勁，大幅的尺寸充滿一種健康的生氣。而我更喜歡他晚年的潑墨潑彩，那青綠潑彩，像寶石一樣華麗，在墨色的襯托下，有一種深邃的空間和厚度。且作品的造型，與以前的氣勢大不同。同樣是山體的生態(tài)和精神，暈染上輝煌的色彩，使得后期之作品極富震撼力，為近代中國畫家無人所能及的。

張大千之所以能達到藝術(shù)的巔峰，取決于他對中國美術(shù)傳統(tǒng)的方方面面所做的相當精到的研究；唐宋元明清的各代大家，他都了如指掌。即便心高氣傲的徐悲鴻，也不得不由衷地贊嘆：“張大千是五百年來第一人。”美術(shù)評論界認為，他一生三個階段的畫，就是一部中國美術(shù)史。在中國畫壇上，大千先生永遠散發(fā)著萬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