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波

史 波 博士,現供職西北大學。
拂去浮塵,中國高等教育的歷史豐碑上,“國立西北聯合大學”幾個字依然金光燦燦,經年之后仍舊保持著炙熱的溫度。讓我們把時光的鏡頭推向那個充滿艱辛與激情的歲月。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帝國主義開始了全面侵華戰爭。他們有一個陰險的圖謀,那就是消滅中國文化,瓦解中國民族之魂,摧毀中國知識分子的抗戰意志和決心。中國文化教育系統從而成為日本重點打擊的目標之一。這是一個比軍事占領和資源掠奪更為歹毒邪惡的計劃。
為了胤續中華民族文明之火,中國迫不得已開始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高等教育大遷徙,數以百計的學校走上了顛沛流離的逃亡之路,上海內遷院校25所,北平14所,河北8所,廣東7所……中央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廈門大學、浙江大學等一大批國內名校紛紛內遷。
1937年9月,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第16696號令:“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和中央研究院的師資設備為基干,成立長沙臨時大學。以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北洋工學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為基干,設立西安臨時大學。”后來長沙臨時大學內遷昆明,改組為西南聯合大學。而西安臨時大學則南移漢中,改組為西北聯合大學。西南聯大和西北聯大是抗戰時期國內規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兩個高等教育堡壘,引領和支撐著全民族抗日救國的文化教育事業。
這年秋天,國立西安臨時大學在西安組建,國民政府教育部設立籌備委員會管理校務,隨后又指定北平大學校長徐誦明、北平師范大學校長李蒸、北洋工學院院長李書田和教育部特派員陳劍修擔任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一個大學聯合體在古城西安誕生了,長達近10年的西北抗戰教育拉開了帷幕。

其實,西安地區一直很不太平。50年前的1870年代,陜西爆發回民大起義,關中府東地區生靈涂炭,人口銳減,以至于后來要從山東、河南、山西移民墾殖。1880年至1908年又連年災荒,西安地區人口從1866年的68萬劇減至37萬。而1911年辛亥革命,西安城內東半部駐扎滿清軍隊和官員的“滿城”悉數被毀。1914年之后又是長達10余年的陸建章、陳樹藩、劉鎮華之亂,兵燹不斷,民不聊生。然而上蒼并沒有憫恤秦地之苦,1927年至1930年陜西爆發特大旱災,“全省有200多萬人口活活餓死,200多萬人口流離失所逃亡他鄉,800多萬人口以樹皮、草根、觀音土茍延生命”。這就是在陜西幾代人心靈深處留下極大恐怖陰影的“民國十八年年饉”。禍不單行,1932年西安地區又爆發了霍亂,死亡近1.1萬人。此時的西安只有11萬人口,整個地區充滿焦慮和恐惶,社會心理和民眾情緒都處于浮動之中,就像輕塵一樣,略有微風就會驚厥而起,旋舞飄搖,沒有方向,也無處安放。
1932年“一·二八”事變之后,為了應對時局,鞏固后方,國民黨當局決定“以長安為陪都,定名西京”,并成立“西京籌備委員會”,實施“陪都”建設計劃。國民黨西山會議派核心人物張繼任主席,這個委員會開始著手西安的城市規劃、筑路修橋、水利建設、環境綠化和古跡保護。加上抗戰時期東部地區工商業內遷,西安迅速成為近現代工商業城市。西安的人口從1935年的15萬增加到1937年的21萬。此時的西安竟然呈現出一派繁榮的景象。
而這時候,西安臨時大學的學生們正從全國各地向此匯聚。倉皇城里倉皇人,最窘迫的是淪陷區來的流亡學生,他們有的孤身返校,衣服、被子等生活基本用品都沒有。當局為了解決困難,“每人發棉大衣一件、制服一套,伙食每月發給戰區學生‘帒金’法幣6元(每月分三次發放,每十天發2元)”。師生們被分別安置在廟后街、通濟坊和西南城角。廟后街因其位于西安城隍廟的背后而得名,這條街上有一座清代留下來的“鳳邠鹽法道屬”官衙,臨大校本部、國文系、歷史系、外語系、家政系在此辦公辦學。臨大第二處辦學地點在北大街通濟坊。此通濟坊不是唐長安城的通濟坊,唐長安城通濟坊位于今西安市翠華路植物園附近。而這個通濟坊卻跟國民革命軍十七路軍將領馮欽哉有關系。國民革命軍第十七路軍是楊虎城將軍組建的陜西地方部隊,下轄第38軍和第7軍,馮欽哉是第7軍軍長,孫蔚如為38軍軍長。馮欽哉于1933年成立西北通濟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經營房產生意。他購置大量土地,在今通濟坊一帶建設了大批西式洋樓進行出租出售。這里居住的人員非富即貴,要么是政府官宦要么是大資本家大商人。通濟坊是舊中國西安城里的時尚風向標。西安臨大法商學院、醫學院、教育系、生物系、地理系等在此授課。
西安臨大的第三個授課地點在西南城角的東北大學校園內。東北大學早一年流徙來此。在中國沒有哪所大學能比東北大學更深切地體會到亡國之恨了,它是中國最早因為抗戰而內遷的學校。“九一八”事變之后,位于沈陽的東北大學就已經開始流亡。1931年9月遷于北京。1936年2月,東北大學一部追隨調防至陜西的東北軍遷來西安,并在西安城外的西南城角建設校區,另一部分于1937年2月從北京遷往河南開封,同年6月又從開封遷往西安歸建。1938年3月,當西安臨時大學南遷漢中的時候,東北大學也動身遷往四川三臺。抗戰勝利后,東北大學復校沈陽,而西北大學回到西安,國民政府將西南城角的原東北大學校園劃撥給了西北大學使用。這樣,兩所學校因為國難而機緣巧合地有了時間和空間的交集。在現在的西北大學校園內,張學良將軍修建的大禮堂依然矗立,斑駁的墻壁上似乎還能觸摸到當年的體溫,高高的穹頂似乎依然回蕩著激昂的歌聲。西安臨大的數學系、物理系、化學系、體育系以及工學院在這里授課,校門口曾經懸掛著西安臨時大學和東北大學兩塊牌子。

國立西安臨時大學校徽
西安臨大于1937年11月1日開學,15日正式上課,共設6院23系,教授106人,學生1400多人,初冬的西安因為有了他們而流淌著淡淡的春意。
1937年的西安正是風云激蕩、潮涌浪翻的時候。一年前的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在此爆發,而1937年整整一年,各路力量在完成最后的爭斗、洗牌、瓦解與整合。1937年6月,蔣介石命令楊虎城將軍“出洋考察”,十七路軍馮欽哉投蔣,剩余部分編入38軍,十七路軍被撤編。不久陜西省政府主席孫蔚如被中央派來的浙籍將領蔣鼎文替代。20萬東北軍在張學良將軍被扣留后,內爭不斷,最后被壓縮編制調防至中原各地。但是,各股力量明爭暗斗的較量,最后都匯聚到抗日救亡的時代潮流之中。1937年7月17日,蔣介石發表廬山談話,標志著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正式建立。1937年8月22日,中央工農紅軍一、二、四方面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同月,設在西安市七賢莊1號的紅軍聯絡處改稱八路軍駐陜辦事處,西安迅速掀起了抗日救亡的熱潮。
國立西安臨時大學很快建立了黨的組織,其骨干力量來自原北平大學地下黨,黨的外圍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隊”)也積極活動,他們與八路軍辦事處經常保持聯系,國立西安臨時大學的抗日救亡運動在艱苦的環境中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大學生們組建了“西安臨大戰地服務團”開赴敵占區周圍開展群眾動員工作。積極響應全面抗戰路線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聆聽周恩來同志和彭德懷將軍的演講,邀請進步人士丁玲、侯外廬、楊明軒、梁漱溟來校做報告,并經常召開各種以抗日救亡為主題的座談會。西安臨大的學生們還積極投身到抗日救亡的宣傳活動中去,組織宣傳隊前往陜南開展宣傳活動。校話劇團在西安演出舞臺劇《飛將軍》和街頭話劇《放下你的鞭子》,歌詠隊經常深入民眾演唱《義勇軍進行曲》《松花江上》《大路歌》等歌曲。沉寂的西安城被抗日救亡的熊熊烈火點燃了,沸騰了。國立西安臨時大學駐足西安,不但給這個落后閉塞的城市帶來了現代化的高等教育、思想文化和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喚醒了陜西人民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這是一次巨大的思想觀念的滌蕩。
1938年,日軍逼近潼關,國民政府令國立西安臨時大學遷往陜南漢中。1938年3月16日,全校1800多名師生按照軍事化編隊,浩浩蕩蕩地踏上了第二次遷徙之路。
師生們先是沿隴海線坐火車從西安到寶雞。其實,陜西境內的隴海線當時還是一條嶄新的鐵路線。隴海鐵路修到西安時已經是1934年12月的事情了,而西安至寶雞段直到1936年12月才竣工。修好一年多時間,尚不繁忙的西寶鐵路就迎來了這批中國青年精英們的轉徙。而三個月以后,也就是1938年6月,這條鐵路線將會非常繁忙,大批河南黃泛區難民將會沿著它一路西遷。那個時候國民政府為阻擋日軍進攻,炸開了花園口黃河大堤,這條鐵路線將是血與淚的逃亡之路。7年之后的1945年3月,已經經過7次遷徙的河南大學,最終還是被迫離開了河南,他們從荊紫關出發沿丹江而上,越過藍關到達西安。而后也是沿著隴海鐵路,最終流徙到了寶雞的石羊廟、臥龍寺、姬家殿,1945年10月才遷回河南開封。隴海鐵路上列車隆隆地駛過,汽笛的嘶鳴回蕩在秦山渭水之間,它們是否還在訴說著那個時代的苦難?
西安臨時大學的遷徙隊伍到達寶雞之后,將會沿著川陜公路過渭河,渡柴關,涉鳳嶺,翻秦嶺,徒步200多公里,才能到達陜南漢中。這是一條艱險之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雖說是公路,而且是很近的1936年才修成的公路,但是它和今天現代意義上的公路無法同日而語,那是天壤之別,這條路彎道多,坡度大,路面差,危險至極。這條公路留壩至漢中段還和西安臨時大學頗有淵源。進行這段路測繪與施工的工程師叫張佐周,畢業于西安臨時大學組成學校之一天津北洋工學院。當年西安臨大師生們踏上這條路的時候,內心是否充滿自豪與驕傲?而多年之后當張佐周聽說母校師生沿著他所修建的道路逃亡至漢中時,心頭會不會涌上幾分復雜的況味?

同學們結伴向城固邁進
全體師生啃著鍋盔,吃著咸菜,白天在崎嶇泥濘的山路上行軍,夜晚留宿荒郊破廟,路上還要擔心土匪的襲擾。但年輕人一路放歌,勇敢無比。經過了一個月的艱難跋涉,1800名師生終于全部安全抵達漢中。
漢中,唐稱梁州,就是宋代文學家陸游在《訴衷情》一詞中寫到的“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中的梁州。唐中期以后改為興元府。北宋時期,興元府人口稠密經濟繁榮,財賦次于都城汴京,位列全國二三。這里災害較少,氣候溫潤,物產豐富,是個富饒之地。公元1130年前后,吳玠吳璘兩兄弟在此抗擊金兵,40年之后,48歲的陸游作為王炎的幕僚戍守這里。所以漢中也是一方抗擊外敵入侵的有血性的熱土。
從漢中沿漢水東去,可以過安康走襄陽直達漢陽漢口,與楚地文化相通。而沿著嘉陵江南去,則可以穿劍閣過廣元直達川中腹地,從而與巴蜀文化交流。向西則更有意思。這里有一條自史前就已存在的隱秘通道,那就是從漢中西去略陽,沿嘉陵江的一條小支流西漢水,過大橋鎮、龍林鎮、禮縣、鹽官鎮、天水鎮,下祁山直抵絲綢之路上的重鎮甘肅天水市,然后從這里沿渭河河谷就可以東進關中地區。這條路繞開了秦嶺的崇山峻嶺,是一條相對平緩的道路。西漢水河流不大,但河谷開闊,稼穡興盛,人煙稠密,沿途鹽官鎮還是一個產鹽巴的地方,大小不輸于一座縣城,而北段的祁山其實不是山,而是一座土塬,沖下一條大坡就是天水市,這條路可以走大車。歷史上從西亞傳來的青銅冶煉技術和鑄鐵冶煉技術正是通過這條通道傳至江漢。秦人也是從禮縣發跡,向南較早地征服了漢中和四川,向東征服了陜西關中,最終憑借川蜀和關中的錢糧與人口統一了全國。諸葛亮六出祁山走的也是這條路。千年之后,西北聯大所分離出來的西北師范學院也是沿這條路北上天水,西遷蘭州的。這里一直是文明交流的通道。所以,漢中自古并不封閉也不落后,相反她處于文明交匯的融接點,文化的包容能力和對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比關中差,甚至還超過了關中。這里的人民較少受到災害和戰火的襲擾,相對優裕的生活養成了平和從容的性格。
西安臨時大學算是遷到了一處還算安穩的地方。
1938年4月,國立西安臨時大學更名為國立西北聯合大學,仍設6院23系。徐誦明、李蒸、李書田和教育部特派員陳劍修為校務委員會常委,商決校務。
由于軍隊和政府機關涌入,漢中無法找到校舍,西北聯大師生被安置于陜南三縣六地。其中城固縣有四處,一處是城固縣考院設立校本部及文理學院,第二處是文廟設教育學院,第三處是小西關外原城固縣建議師范舊址設法商學院,第四處是古路壩天主教堂設工學院。南鄭縣有一處設醫學院。勉縣有一處設農學院。
西北聯大6院23系形成了學科較為齊全的辦學格局,這是西北地區真正意義上體系完備的、具有全國一流教學科研水平的、現代化高等教育的開端。這里云集了大批巨擘碩儒,比如徐誦明、李蒸、李書田、許壽裳、張貽惠、黎錦熙、陸懋德等等著名教授,其中也不乏陜籍才俊,比如中國古脊椎動物學奠基人華縣人楊鐘健,著名物理學家長安人岳劼恒,著名教育家米脂人馬師儒。這些大家之中除了許壽裳、張貽惠、馬師儒是1880年代生人之外,其他均是1890年代之后出生,年齡均在40歲左右,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他們90%以上都曾留洋求學,美、歐、日留學生比例相當。
學校合并,必有磨合。北平大學、北洋工學院與北平師范大學學科差異較大,北平大學長于基礎理論學科,而北洋工學院是當時全國水平最高的工科院校之一,北平師范大學更不用講,執全國師范教育之牛耳。而且三校的辦學思路、辦學習慣以及教育制度也相去甚遠,北平大學本身是學習法國拿破侖時代大學區制度的產物,北洋工學院的教育模式則以美國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為藍本,北平師范大學的學制則基本上效仿日本的教育制度。還有人員之間的差別。來自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和北洋工學院的三位校務委員徐誦明、李蒸、李書田,年齡分別為48歲、43歲和38歲,遞次相差五歲,徐誦明是浙江新昌人,著名的病理學專家,而李蒸和李書田則來自河北唐山和河北昌黎,一個是著名教育家,一位是多專多能的土木工程專家、水利專家和鐵路交通專家。徐誦明留洋日本,李蒸和李書田則留洋美國。三校和三位校長的差異非常分明,聯合辦學的磨合過程當然也很艱難。但是抗戰救亡和教育救國的信念和信心卻未曾改變,無論學校怎么組合分立,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和知識分子的責任擔當卻未曾切割。
1938年8月,根據國民政府教育部之令,西北聯大工學院、農學院與東北大學工學院、焦作工學院、西北農林專科學校分別合并為國立西北工學院、國立西北農學院。國立西北工學院即就是現在的西北工業大學的前身,國立西北農學院即現在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前身。
時光流轉到1939年仲春。山黛水碧,草長鶯飛,正是漢中一年最好的時節。而西北聯大卻發生了一件大事。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陳立夫要求西北聯大辭退沈志遠、曹靖華、韓幽桐等進步教授,聯大校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徐誦明反對這一決定,最終和原北平大學40余名教職工一起辭職。國民黨右派控制學校排擠進步教師的陰謀從1938年夏天就開始了,這次是矛盾的集中爆發。西北聯大的師生一直前進在追求光明的道路上。
1939年8月,國民政府行政院決定,國立西北聯合大學改為國立西北大學,將該校原有之師范學院和醫學院獨立設置,分別改為國立西北師范學院和國立西北醫學院。國立西北師范學院即現在位于甘肅蘭州的西北師范大學的前身,國立西北醫學院即合并于西安交通大學的前西北醫學院的前身。國民政府任命胡庶華為西北大學校長,繼承西北聯大的教學體制,仍為西北地區唯一之大學,而其他院校均為學院。組成西北大學的文、理、法商學院均來自原北平大學的主體文理學院和法商學院,而北平大學抗戰勝利后并未復校,現在的西北大學即成為繼承其主體的唯一大學。抗戰勝利后,西北師范學院一部分回到北京,建成北京師范大學;西北工學院一部分回到天津,建成天津大學。

國立西北聯合大學門壁
這樣西北聯合大學分立為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農學院、西北師范學院和西北醫學院等五個獨立的辦學主體,他們留在了祖國的大西北,投身抗日救亡運動,漢水之濱弦歌不輟,秦巴山地批帳設壇,譜寫了一闋感人至深的光輝史詩。
西北聯大及其后所分各校在堅持辦學的同時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師生們成立了許多先進的抗戰社團,比如社會科學研究會、展望社、自勵社等等。抗戰時期,延安革命根據地是我黨引領全國人民抗日救亡的精神高地和思想旗幟,是當時中國最有希望的地方,它就像磁鐵一樣吸引著西北聯合大學的師生們,同時也用她那強大的磁場影響著西北聯合大學思想脈搏的跳動。1938年春,當西安臨時大學遷往漢中的時候,黨中央為培養青年人才而舉辦的青年干部培訓班也從延安轉移到了涇陽縣安吳堡,史稱安吳青年干部培訓班。涇陽安吳堡是陜籍著名學者吳宓的故鄉,此時的吳宓正任教于西南聯合大學。安吳青訓班接待和培養了大批西北聯大的學生,并將他們輸送到各個革命根據地投身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事業。1942年4月,西北大學文學院院長馬師儒教授回陜北省親期間參觀延安,受到毛澤東的接見,并受托轉達毛澤東對老師、同鄉、文學院教授黎錦熙的誠摯問候。抗戰的激情始終燃燒在漢水之畔。據統計,從西安臨大時期一直到抗戰結束,西北聯大及其后分各校共有308名學生參軍。更令人感動的是1944年,西北大學地質地理系教授郁士元投筆從戎,志愿從軍,那年他已經43歲,這就是廣為傳頌的教授參軍的佳話。
那時的辦學條件當然極為艱苦。漢中雖屬富庶之地,但1936年至1940年,漢中周邊的川甘爆發了大饑荒,糧食絕收,赤野千里,饑民們搶完草根樹皮之后開始搶奪觀音土。饑餓摧垮了意志與人倫,災區發生了人吃人的事件,而且是經常性的。四川省靖化縣縣長于竹君無法接受這一慘相,瘋掉了。受大饑荒影響,漢中糧價飛漲,社會秩序混亂動蕩。1939年3月,匪徒闖入家中刺殺聯大商學系副教授龔錫慶,并將財物洗劫一空,鄰居趙樹勛教授亦受傷、被搶。而且,國民黨政府不但打輸了幾次會戰,也打爛了國民經濟,不到幾年工夫,法幣瘋狂貶值,物價持續飛漲,物資異常匱乏。聯大師生們的生活日漸困頓,無論男女都是一襲藍布長衫,天冷時就加一件姜黃色的棉襖。后來的幾屆學生連棉襖都沒有。每天早上打飯就是一場戰斗,經常有同學在爭搶稀飯時將頭上的帽子掉進飯桶。在幾乎沒有任何教學設備可用的情況下,師生們只得因陋就簡,自己動手創造學習條件。同時師生們還要時刻保持警覺,以防日本飛機進行轟炸。剛遷到陜南的那一年,學校就經歷過三次大規模的轟炸。1940年5月20日晚,西北醫學院耳鼻喉科專家楊其昌教授和兩名學生遭日機轟炸而罹難。
艱苦歲月沒有湮滅學校教育救國、科技救國的頑強精神。學生們倍加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大家勤奮刻苦,晚上教室里油燈通明,以至于被飛行員當作漢中機場的跑道。實驗室設施簡陋而緊張,學生們輪流做實驗。西北工學院的學生師昌緒經常在夜半時分被人推醒,他知道輪到自己做實驗的時間到了。多年以后,當他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時候,經常回想起的還是那段難忘的城固歲月。學校在堅持正常的教學以外,還因地制宜地開展起科學研究,為當地的經濟社會發展和文化教育事業做出貢獻。這種因地制宜的辦學思路,逐漸凝練成為學校的辦學特色,為以后各校立足西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39年1月,時任國民政府教育次長、上海交通大學的顧毓琇教授來校題詞“學風當紹橫渠之大,文化求復漢唐之隆”,鼓勵學校立足西北,為西北地區高等教育和文化經濟建設做出貢獻。中文系研究西北方言及民歌;歷史系挖掘、整理了漢博望侯張騫的陵墓,并收集陜甘寧青新等省、區史料,成立考古室;教育系與陜西省教育廳合作,利用各中學投考試卷改進國英數三科教材;生物系開展秦嶺植物調查;地理系開展漢中盆地地理調查;經濟系做西北經濟調查,并編制物價指數及工人生活指數;理學院師生為當地解決糖漿不能結晶問題,而化學系利用桐油制造汽油。

國立西北大學正門
國立西北聯大為西北地區帶來了現代化的、全國一流的、體系完備的高等教育。西北聯大分離出來的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西北農學院、西北師范學院、西北醫學院等五所高校全部留在了祖國大西北,1937-1946年之間,西北聯大及其后分各校形成了505名教授、1489名員工的教職工隊伍的規模。新中國成立后,這些大學在國家高等教育格局調整中,分流重整,組建了一大批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比如西北大學部分院系先后分出,組建和參加組建了西北民族學院、西北醫學院、西北俄文專科學校、西安師范學院、西北政法學院、西北財貿學院等校,為新中國高等教育新格局的形成做出了巨大貢獻。這些學校特色鮮明、專長突出,專業學校和綜合大學布局合理,具有很強的互補性和協作性。這種體系完備的高等教育格局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就迅速建成,從此西安不但徹底改變了幾百年來文化教育事業落后的局面,而且一躍成為全國最重要的三大科教基地之一。
西北聯大也奠定了我國西北地區高等教育的學科格局。西北聯大給西北地區特別是陜西地區帶來了文、理、工、商、農、醫、法專業齊全的學科體系,理論學科與應用學科兼有,人文學科與理工學科共存。這是一筆豐厚的高等教育遺產,全面奠定了西北地區高等教育事業的學科格局。西北地區眾多院校的學科設置、特色學科、優勢學科,如果溯源的話,最終都會追蹤至西北聯大時期的學科格局,比如西北大學的地質學科、歷史學科、文學學科等等。
西北聯大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西北聯大及其后分各校,總計培養的畢業學生達到了9257名,這些人才為新中國的文化教育、科技發展、工業建設、農業進步做出了卓越貢獻。解放后的前30年,國家通過五個五年計劃,在國民經濟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初步建成了完整的工業體系,實現了工業化,同時也訓練出了四五代熟練的產業工人,為改革開放奠定了雄厚的物質基礎、技術基礎、裝備基礎和人才基礎。在這一過程中,祖國各地都留下西北聯大畢業生的腳印,閃過他們匆忙的身影,他們為祖國的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提供了強大的技術保障。聯大走出的優秀人才有地質專家田在藝院士、生物專家閻隆飛院士、材料科學專家師昌緒、小麥育種專家趙洪璋、工程力學專家王茹芝、全國道德模范龔全珍等等。
西北聯大所凝練出來的精神品格為西北地區眾多院校的大學精神提供了豐厚滋養。從西安臨大到西北聯大,再到后期分立各校,他們的辦學歷程與中華民族的命運休戚相關,自建校之日起,就胸抱熾烈的愛國熱情,心懷遠大的強國理想。適于世用報以國華,救亡圖存興學報國一直是大學精神的主脈和最強音符。西北聯大在城固辦學的艱難時刻,淬煉出了“公誠勤樸”的校訓。從那時起“公誠勤樸”就成為西北眾多大學的精神基因。西北大學的校訓繼承了“公誠勤樸”,西北工業大學的校訓則為“公誠勇毅”,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校訓則為“誠樸勇毅”。西北聯大在艱苦卓絕的環境下堅持辦學,形成了良好的學風教風和嚴謹認真的科學精神。這些精神財富是西北地區各高校大學精神的豐厚滋養。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優良傳統、文化底蘊和精神境界,西北地區各高校才有了頑強的生命力和克服困難不懈進取的精神動力,他們扎根西北,在服務國家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成長和自我發展。
西北聯大推動了陜西地區乃至于西北地區的經濟社會進步。陜西關中地區曾經是華夏文化的中心。在以陸路交通為主的時代,西安扼守了歐亞大陸文明交往的咽喉,在文明交往和碰撞中創新發展了領先全國的思想文化系統。西周時,周公治禮開創并奠基了古代傳統社會的思想文化基礎。漢代,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漢長安城成為全國儒家經學研究的中心。唐代,長安城里文章詩賦風華絕代,眾多文化巨匠輝耀著盛唐的天幕,唐長安城被舉國文人奉為嚆矢,這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文化甚至影響到了世界。唐及其以前,長安一直是全國文化的引領者。但是宋元之后,隨著海運興盛,文化交流的中心和經濟中心東移南移,西安文化中心的地位漸行漸遠,張載之后,便鮮有形成全國重大影響的文化耄儒出現。近代更是異常寂寥,除了劉古愚劃過一絲光亮,其他時間都沉寂在漫漫長夜。而繼承1902年陜西大學堂,成立于1912年的陜源西北大學,其辦學之火逐漸熄滅于1931年1月的西安中山大學。陜西的文化教育事業又一次退化落后。1937年京津各高校的內遷給陜西乃至于西北地區的文化建設帶來了絕世機遇,西北聯大帶來先進的科學知識和思想文化,在陜西打造出了一個影響全國的科技文化策源地和創新地。她發揮自己的文化輻射力和文化引領作用,對陜西地方民眾的思想文化、價值觀念、生活方式進行了一次巨大革新,對推動陜西地方經濟社會的建設發展,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西北聯大在陜辦學,促進了陜西社會的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