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歌

◎ 崔美蘭

當鋒利的手術刀把新生命從母體上剝落出來的時候，媽媽的身體好像全掏空了，生命全交出去了，世界變成了全新的了，新的太陽出世了！

——韓靜霆《母親的自述》

崔美蘭 魯迅文學院第十七期高研班學員。曾參加全國第九屆文代會、第十屆作代會。經濟管理研究生。包鋼文學雜志《鐵花》執行主編，就職于包鋼工會。出版詩集《相思雨》《遙望》散文集《像樹一樣生活》《燭光·小雨》等。

一

當少女天真爛漫的幻想被輕柔的婚紗融化的時候，當風花雪月的浪漫被實實在在的生活包裹的時候，那份昂揚的青春和孤傲的情感一下子被釋然，躺在手挽手肩并肩的日子里，開始放飛純真的夢幻，拾綴一頁頁相依相靠的時光。

一個初秋的早晨，我們在公園里散步，一片片落葉隨風飄落，悠然而自信，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傾注了化作紅泥創造生命的熱望。我手里擺弄著幾片落葉，心有所悟：那生命之樹紛揚的綠葉是否也會一葉葉飄落？大自然如此，人類亦如此吧。一種延續生命的臆想油然而生。是的，生命太短暫了，一個人的生命如一片葉子一樣，短暫而匆忙，我們必須珍惜她、捍衛她。

于是，我們便以造物主的姿態開始對未來的生命進行設計，丈夫喜歡男孩，我自然隨夫之愿。那就創造男孩吧，一個健康、聰明、可愛、從形象到氣質都富有陽剛之美的男孩，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丈夫開始為這個生命工程秣馬厲兵，原來還抽一兩支煙，現在不抽了；“火疥子”是他推脫喝酒最好的借口，在飲食上，也一改會過日子的樣子，講起了營養學，一日三餐，有葷有素，有饃有羹。我也盡可能地把我們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溫馨而富有情調。

為此，我們強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聽聽音樂、看看報、散散步，活得隨心所欲，讓美好的心境在和諧的氛圍中愉快地翱翔，悄悄等待一個溫馨又靜謐的日子。

二

那一夜，平靜無風，淡淡的月光緩緩地流瀉下來。點燃一炷心香，讓祥和永駐。周圍的燈火都漸漸熄滅了，夜深了，極靜……

屬于我們自己的時刻也變得圣潔起來，莊嚴起來……人類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整個靈魂都酥散起來，醉意濃濃……如理查德的《命運交響曲》驟然響起，聲音洪亮、高亢、激越，好似從遠古走來，又好像要走向遙遠……生命之門徐徐開啟，生命的沃土如春天的原野，濕潤而芬芳。

頃刻間，仿佛冰河解凍，百川歸海，生命的漿汁一如開江之流，汩汩而來……仿佛聽到咚咚的腳步聲，從遙遠的地方踏水而來，宣告一個生命的新紀元從此開始了……

我祈禱，屬于我們的寶寶從此找到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我們一睜眼，滿屋子都溢滿陽光……

我們相視一笑。

三

滿懷竊喜的心情，接納了一顆生命的種子。

創造生命，是一個多么奇妙無比的生命工程，一個用精血壘造的生命工程，我以全部女性特有的心懷投入到這個充滿溫馨與疲憊的創造之中。

懷著一種等待的心情，全心全意守望這個生命的胚芽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長成什么樣的形狀，會是什么顏色？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在潮汐往復的日子里，我仍然平靜如初，我隱隱地感到這個小生命已聽到了我殷切的呼喚，聽到了我真切的期盼，他終于來臨了。我已經意識到我的生命工程開始破土動工了。

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就意味著對母體的掠奪，妊娠以后，我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跳出紅塵之外，我的身體和靈魂都被這個小小的生命占據了。被這個小生命所劫持，他像能呼風喚雨的神靈，他拼命地搖撼著我的心靈和肉體，使我這個百斤重的軀殼只能聽從他的擺布，無所適從。

妊娠反應開始了，最大的反應是軟弱無力，我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因小生命的來臨而亂了方寸，接收到他向生命宣告的種種信號，我整天無精打采，軟弱無力，茶飯不思，無緣無故地困，出奇地奢睡，整天都昏昏欲睡的樣子，可躺下之后，又昏昏欲醒，有些暈，像在海底浮游，又像在空中淺翔，不著邊際，星期天全部用于補眠，也絲毫沒有睡醒的意思！我問自己：這是怎么了？

胃里也好像在進行著翻江倒海的革命，總是慌慌張張跑進廁所，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干嘔之后，又繼續坐在桌前，大喝大吃起來，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而家人在我幾經干嘔之后，面對香噴噴的飯菜，卻食欲全無了。

對氣味特別敏感，尤其聞不了街頭地攤的那種炸雞腿的味道，聞不了雞蛋做熟時的蛋腥味。愛吃腌制的小菜，看別人吃什么，自己就想吃什么；自家的飯菜多么可口不想吃，到別人家小蔥拌豆腐也別有風味……

自從生命的種子落土，不僅在飲食上有了根本的改變，整個身體都有一種被占有、被分裂、被支配的感覺，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表現出一種明顯的“排外”情緒，鬧得最兇的要數膀胱，被擠壓和移位之后，表現出強烈的不滿，水在身體里好像不再循環，時不時地就得去衛生間。

漂浮、暈眩、嘔吐、無所適從的初孕感覺消失之后，我仿佛從一片渾濁的核反應堆里爬出來，不再焦頭爛額，好像才切切實實地踩到了堅實的土地上，可以靜下心來，看一會兒書了。

四

妊娠反應過后，過了兩個月平靜的日子，每天按照菜譜進行一日三餐，即使自己不愛吃，但為了這個小生命，不得不吃一些吃不慣的東西，原來從不吃肉的我，也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一個很靜謐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用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聽周圍做母親的人講：經常撫摩自己的腹部就是一種胎教。每晚每晚，我都用手長久地貼于腹部輕輕撫摩這個小生命的搖籃，每當此時，我就會感覺到我的體溫和愛撫就會傳遞給這個小生命，我想這就是最初的母愛吧。

不經意之間，腹部中央輕輕地鼓了兩下，很弱、很柔，仿佛感覺到一個圓圓的東西在轉動，哇！胎動！繼續撫摸我的腹部，等待良久，也沒有動靜，我想這個小生命在斗膽蹬了兩腳之后，就游到羊水深處等待外界的反應了。

胎動！盡管這個感覺那樣微弱、那樣遙遠，但我確確實實感覺到了，也許只有母親才能感覺到最初的胎動，雖轉瞬即逝，可是我的生命工程已經開始彈奏最初的律動之音了。

我用全部的生命諦聽來自生命最初的聲音，感覺來自生命深處的顫動。從這時起，我就開始把腹中的胎兒稱作兒子，因為丈夫極喜歡一個兒子。

沒過幾天，胎動多起來，兒子的拳腳功夫不錯，每到凌晨、中午和晚間，兒子便異常興奮起來，好像在練少林功夫，而且還很辛苦，不偷懶，不賴賬。每當兒子的小拳頭小腳丫在我腹部隆起時，就是他要和我做游戲的“挑釁”，我把手放在鼓起的部位，小東西像自衛一樣不動了，然后靜等對方出拳，再次出招，可未來的爸爸等不急了，不時地拍幾下，這可激怒了兒子，往往是連踢三腳，或是連出兩拳，然后很清楚地感覺小東西翻了兩個跟頭，正尋找有利地形，再次還擊。

入睡前丈夫會把胎教磁帶放進錄音機，又把微型錄音機放進被子里，一任那優美的世界名曲翻來覆去地唱。希望這優美的音樂能通過溢滿生命之宮的羊水傳遞給孩子！我懷疑，這種苦心的仁愛，他能聽得到嗎？

五

生命之果在腹內瘋長！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隨著腹部的增大，我已經感覺到腹部的韌帶肌肉皮膚被慢慢地撐開，盛滿羊水的子宮也不失時機地膨脹著，那種異物入侵的感覺消失了，腹內的各種器官也無可奈何，不斷地讓出有限的空間給這個小小的生命之宮，并且和平共處，這時，這個小生命已得到了身體各部位的承認。

身懷六甲之后，食欲異常地好起來，總是第一個坐在飯桌前，待全桌的人吃完之后，自己才吃了個半飽。和朋友一起進餐，總是趁他們閑聊之際“狼吞虎咽”一翻，以防散席之后，我還沒有吃完。就這樣，我的腰明顯地粗起來，找一件最大的毛衣外套，把自己套進去，很想遮掩點什么，實際上越遮越笨，越遮越拙。上班時，再套一件大棉襖，從后面看，一個十足的蘇聯大媽，一改少女時代纖細的腰肢，但為了小生命的健康，還是不停地大吃，形象欠佳就欠佳吧，哪個女人在懷孕的時候會有好形象呢！

新生命的入侵，不僅在形象上發生了變化，身體的各個部位也異樣起來，乳房蓬蓬勃勃，腳腫腫的，五官也好像走了形，整個身體像一團放了酵母粉的面團，眼看著自己無聲地膨脹起來，我對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

皮膚干燥的我，現在不化妝，不擦油，也異常濕潤。仿佛兒子生命的芬芳在我的每一個毛孔泄露，浸潤著我。原來我的生理體溫低，手腳總是涼涼的，自從懷孕以后，新陳代謝異常旺盛，同科室的人凍得直叫冷，我的手腳卻熱得出汗。

我知道，在轟轟烈烈的創造生命的過程中，每一個母體都必須燃燒起來，把生命的漿汁一滴一滴升華，給那個茁壯的小生命。

六

胎動異常地頻繁起來，我常常和腹中的兒子做游戲，那的確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也許只有母親才能體會到一種只可意會的感動。當把手放在腹部，或是用手觸摸某一處，腹內的小東西會很準確地回敬你，看著兒子用小拳頭小腳丫和我交流，我的腹壁成了他練功的沙袋，玩累了，他便如哪吒鬧海一般，在那里漫游，翻幾個筋斗，這時腹壁上會長起此起彼伏的小山丘，一會兒，兒子翻到了腹底，小山丘消失了，一切都歸于平靜。

體驗一種新生命的活力，心里充滿了喜悅，不再因為身體形象欠佳而躲躲閃閃，不再無端地隱藏自己，總是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嚴嚴的，因為這時我已經明白了創造生命本身是一項無比艱苦、飽經磨難的偉大工程。

記得在少女時代，每當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在愛人的攙扶下，于公園或路邊大搖大擺地散步時，心里就自覺不自覺地為她產生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都這形象了還出來溜達個啥勁？偶爾看到商場兒童柜臺前走來走去的孕婦，精心挑選兒童用品時，便覺得好笑，望著她們很笨拙的背影，便自言自語：著急啥呀！

現在自己也成了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了，身臨其境才真正體會到了最初看到的孕婦會“大搖大擺”而無所顧及，因為每一個初為人母的人都是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創造著未來的生命，收獲著自己艱難的“十月懷胎”的作品，體驗著母親這個圣潔而偉大的新形象。

七

臨產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身子變得日益沉重起來，緊繃繃的便便大腹像一個吹到極點的氣球，好像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日常起居，行動極不方便，黑夜和白天變得格外長了。坐到那里，一會兒就腰酸起來，喘氣也開始不均勻，只好站起來走走。尤其到了夜間，無論選擇怎樣的姿勢，都無法安然入睡。

這時，每遇見臨產的朋友，都要仔細打聽一下臨產的過程，不時參閱著《妊娠手冊》的有關指點，以便自己有更強的信心跨越這道生死之門。

偶爾肚子隱隱地痛起來，意念中便極希望接著痛下去，快快出來吧，實在是負重不堪了，可是當家人都圍上來，準備上醫院時，肚子又突然不疼了，好像風雨過后的海平面，一切都歸于正常，就這樣，弄不明白這個小家伙做的是什么游戲。

八

無法逃避的日子不容拒絕地來臨了。我害怕這個日子的到來，又極希望這個小生命快一點來到人間。

當一陣緊似一陣的陣痛把我從睡夢中痛醒，我意識到這個小生命已叩響了生命之門。

在待產室里，目睹了一個個嬰兒的出世，任何層次的女人一旦上了產床，無一例外地剝掉一切矯飾，從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便知道她們正忍受著從來沒有過的疼痛，當黑頭發的胎兒徐徐娩出時，“嘩”的一聲，整個胎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出來，接著便是“哇”的一聲，帶著沉悶的痛哭，血水之中，濕漉漉的小東西手舞足蹈地來到這個世界。我從嬰兒的紅皮膚和濕胎毛上讀到了新生命的芳香。眼前的一切構成一幅生動而豐富的畫面，這幅畫面感動著我……

我也不容置疑地經歷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昏迷中聽到助產師告訴我：是個千金。

我如釋重負，感覺腹腔內翻箱倒柜的翻檢和內臟之間難以忍受的牽扯，都慢慢地平靜下來，我默默地祈禱：我終于跨越了這道生死之門。

被推出產房后，家人箭似的圍攏過來，這時，那種溫暖的感覺是那樣的刻骨銘心，仿佛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我已經從那個冰冷的噩夢中走出來，回到了充滿溫情的世界。

沒有分娩過的女人是幸運的，但也是遺憾的；母親的偉大就是經歷了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也嘗到了人世間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