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關于鐮倉的說法,一是古都。二是除東京外的所謂的三大日本文藝勝地,京都、金澤,還有就是鐮倉。京都我去過三次了。二〇一七年四月,我去了金澤,被櫻花炫暈。就在這一年的七月,我補上了鐮倉這一趟。
鐮倉三面圍山,一面臨海,氣候溫暖宜居,明治維新之后,十九世紀后期漸成休養勝地,皇族、華族、政治家和商界巨賈,紛紛在此置業。
肺結核是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世界性的疑難雜癥,也是頗具文藝范兒的時髦病,文人患此病者較多,也以此為榮。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作為修養勝地的鐮倉也成為日本文人的會聚地,先是一些肺結核文人來此定居,之后咳嗽的和不咳嗽的許多文人逐漸會集鐮倉,其中有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棟方志功、小津安二郎、小泉八云等等。據統計,前后不下三百文藝名士定居鐮倉。
一九三五年,川端康成受友人“誘惑”定居鐮倉,至一九七二年自殺身亡,一直都住在鐮倉。在鐮倉三十七年,川端的主要作品都在這里完成。
大正時期到昭和早期,是鐮倉文士時期的繁盛期。
在鐮倉,我的主要目的地是兩處,一就是鐮倉文學院(先說這一處,另一處另文再說)。

潔 塵 作家。現居成都。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先后供職于媒體和出版社。已出版有《華麗轉身》《提筆就老》《生活就是秘密》《一朵深淵色》《啤酒和鱸魚》《酒紅冰藍》《中毒》《錦瑟無端》等隨筆和小說三十余部作品。
鐮倉文學院,建于一九三〇年代的西洋式建筑,原為加賀百萬石的藩主,舊前天侯爵的別邸。這個建筑風水甚好,坐北朝南,三面環山,一面朝海。
這里是三島由紀夫小說《春雪》中別墅的原型,并因三島這部小說的影響力而更加聞名。
《春雪》是我極愛的一部三島作品。我還是借三島的描述來呈現我看到的鐮倉文學院吧。雖說景貌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但那種感覺是被我固定的,也是隨身攜帶在體內的。
在《春雪》第三十一節,男主人公,松枝侯爵之子松枝清顯,邀請了朋友本多和兩位暹羅王子,在初夏的某一天前往松枝侯爵的鐮倉別墅度假。
“……登上郁郁蔥蔥的迂回山路,走到盡頭,眼前便出現了別墅的巨大石門。門柱上雕刻著‘終南別業’的字樣。這是以王摩詰的題命名的。……這座日本的‘終南別業’占地一萬多坪,占了整個一塊谷地。……從南面的陽臺,可以望見正面遠處的大島,在夜空下的噴火,恍如遠處的篝火。穿過庭院走五六分鐘,就可以到達由比海濱。”
陷入與貴族女子聰子的苦戀之中的清顯,在這棟房子的二樓露臺上觀賞海上云彩的微妙變化。
“……一團團像攪出凝固鐘乳液般的積云,凝聚在海面上空。深沉的陽光一直照射到這些積云云襞的深處。這陽光雕出了含陰影的部分,越發顯出一種倔強的氣氛。但是云谷之間的光線沉悶而停滯的部分,仿佛在假寐,這個世界的時間遠比別的世界的時間走得更緩慢。厚厚的云層染上了陽光的部分,反而像是一種悲劇性的時間,一直在迅速地飛逝。這兩個世界都是無人的境界。所以在這境界里,不論是假寐也罷,悲劇也罷,簡直是同一性質的嬉戲。”
……
“不久浮云又凝聚起來,給庭園投下不可思議的陰影,陰影恍如千軍萬馬向庭園沖了過來。這時候,沙灘和田園首先籠罩上陰影,陰影從庭園的南端一直向這邊鋪展過來。模仿修學院離宮剪得整整齊齊的楓樹、楊桐、茶樹、絲柏、丁香花、滿天星、厚皮香樹、松樹、黃楊樹、羅漢松密密麻麻地屹立在庭園的斜坡上,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閃爍著猶如鑲嵌的工藝似的樹葉尖的色彩。可是,頃刻之間也被陰影所籠罩,連蟬聲也像發喪似的一片陰郁。”
我的確是沿著迂回的山路,通過巨大的石門,來到了鐮倉文學館。
文學館的正門上方有天棚構成廊庭,我們來的時候正好遇雨,把傘放置在廊庭的傘架上,推開門,在玄關處脫鞋,放到寫有號碼的儲存箱中,關鎖,取下鑰匙,自行保管。上了玄關臺階之后,有拖鞋換用。我想起在京都的冬天在各個寺廟里長時間游走的時候,只穿一雙薄襪的雙腳的感覺。還是有拖鞋換用比較體貼啊!
這里的前庭有闊大的玫瑰花園,在春秋兩季相當聞名,游人如織。據說玫瑰品種有近兩百種。這家紀念館,收有大正年代、昭和前期,還有平成年間很多著名作家、詩人的手稿、初版本,還有各種紀念品。藏品相當豐富。
雨越下越大,干脆在鐮倉文學館里滯留一陣。二樓的休息室外,是一個露臺,靠窗處有一溜椅子。開頭參觀時,見幾位日本中年女人在這里水彩寫生,畫面前的庭院、樹木,以及越過這些景致遠處的湘南海岸。她們隨身攜帶的水彩用具十分精致小巧。過了不久,她們離開了。我和同行人來到露臺上,透過雨幕,遠處的海岸一片灰蒙。
如果說我落腳鐮倉文學館的中心人物是三島由紀夫的話,那么另外一個人物,太宰治,則不在這所豪華別墅的范圍之內。在我的感覺里,他在鐮倉的海浪里。有意思的是,同時代的這兩座文學高峰,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彼此非常厭惡。
雨幕彌漫之中,我想起太宰治早年在鐮倉攜女友跳海自殺,女友死了,他卻沒有死成,狼狽不堪地活下來……也許,他選擇的殉情日也是這樣的天氣吧。
幾次旅行,和同行旅伴聊天,我觸景生話、東拉西扯,總是能說出有的沒的一大堆東西。同行人說,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呢?是啊,我也感慨。二十多年來,癡迷日本文學藝術的閱讀,已經在我體內積累了太多的內容了。架不住的就是面對面,實景當前,積累總是會起反應的。
前些年看過根據太宰治原著小說改編的日本電影《人間失格》,生田斗真出演男主角大庭葉藏。在影片的前半段,有葉藏和寺島忍飾演的酒吧女常子用紅線系住腳,一同走進海浪的一段戲。
那段戲就是在鐮倉海邊拍的。青灰的烏云和藍灰的海浪之間,兩個生無可戀且彼此也沒有眷戀的一對男女平靜地走向海的深處……唯美且撼人的場景……然后鏡頭一轉,葉藏躺在醫院,獨自活了下來,成了一個笑柄。太宰治的作品經常就有這種悲慘但又滑稽的效果。
太宰治的另一部代表作《維榮的妻子》也被改編成了同名電影。淺野忠信飾演主人公大谷,松隆子飾演大谷的妻子佐知。這部電影拍得相當出色,影片本身和兩位主演得了一堆獎。《維榮的妻子》是太宰治借用十五世紀法國詩人弗朗索瓦·維榮這個著名的文壇浪蕩子的名字和寓意,來宣示這篇小說的主題。同名電影采用的是《維榮的妻子》的人物設置和基本框架,原著是個短篇,體量不夠,編導又挪用了太宰治《櫻桃》等其他幾篇小說的情節,充實了影片的內容。挪用太宰治其他小說的情節,捏合在一起的效果完全沒有什么違和感。太宰治幾乎所有的小說寫的都是他自己,一個極度厭世的文人,幾乎一直在表達他在《人間失格》中的那句名言:“生而為人,對不起。”
在電影《維榮的妻子》里有一場火車上的戲,大谷和廣末涼子飾演的情人依偎著,神態平靜,他們一同去赴死。關于殉情赴死的各種情節和橋段,在太宰治的作品和個人生平中有好些可以取用的素材,他真是活得不耐煩啊,一共自殺五次,其中三次是殉情,且兩次都是在鐮倉。最后是在39歲那年與女粉絲山崎富榮在東京三鷹的玉川上水溺水而亡。終于死成了。
說點題外話,我看片看劇的一個習慣是追看信任的演員的作品,生田斗真是其中一位。他很年輕,一九八四年生人,很多年看下來,還真是有點看著他長大并出息的。現在生田斗真已經成了日本文藝電影的一員大將,出演了不少有分量的電影,文學名人也演了兩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一個是太宰治筆下的大庭葉藏,另一個更厲害,紫式部筆下的光源氏。要說大庭葉藏這個角色,生田斗真演得不錯,但在我看來,最合適的演員人選是小田切讓。我非常喜歡小田切讓這個演員,帥且邋遢,自帶的天生的廢柴氣質,英俊、溫和,有點迷糊,相當喜劇,一點不招人討厭,但完全靠不住。小田切讓也是我多年追看其作品的一位日本演員。同類型的還有一個很棒的演員,松田龍平,氣質陰死倒陽,像貓一樣狡黠懶散。
我啊,在生活中,秉持珍惜生命遠離廢柴的原則,但在影視作品中,見到廢柴角色就喜歡,且往往被他們所打動。我真是喜歡陰影這種東西,所有的光背后的陰影。三島的強光之下,自然陰影重重。太宰治始終處于陰郁的天氣之中,似乎全是陰影,但其實層次分明,對此的品讀是另外一種幽微的探尋。這一趟旅行,我們會去東京的三鷹,太宰治葬在那里。我兒子李伊北,在高中時因同學的推薦接觸到太宰治的作品(我沒有推薦過太宰治給他)。李伊北是一個心中有著明確的目標且一直為之而努力的青年,他相當喜歡太宰治。這一點,我想在三鷹的探訪之后,和他再好好討論吧。其實,我是相當理解這一點的。
那天,走出鐮倉文學院的時候,我摔了一跤。下雨,地面濕滑,鐮倉文學院的門庭甬道恰是一個下坡(當然,相反的,朝著門庭而去就是一個上坡)。我穿一條白色的牛仔褲,摔倒時蹭上了甬道的青色苔蘚。是苔蘚,沒有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