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途茫茫,人海沉浮,我在學院里教過的學生都已跨過中年。如果以60歲作為老年邊界,則他們也漸臻老境了。有的學生頭發斑白了,見了面,他們總是感慨地說:“什么也沒趕上先生,就是白發趕上了。”
“桃李遍天下”,是對教師們的頌詞,教師手植之枝到底有多少開了花、結了果,他們心中應是清醒的。學生揚名了,師因生榮;老師成就卓著,生因師貴,但這些幸運者畢竟是少數,大部分桃李枯萎于窮鄉僻壤。佼佼者易折,好苗偏偏難以成活。
我的小小門庭不敢接待貴客嘉賓,所以極少有高朋滿座的熱鬧場面。但老學生從老遠背著在苦難中創作的作品進京,來找老老師求教的情況仍常出現,我每每感到悲涼甚于喜悅。社會上展覽、出版的作品汗牛充棟,天南地北,國內國外,其實他們比我的見聞更廣,我已很少到美術館看展出了。我常常感到他們的功夫大都著眼于技法的更新,學人家的技法,并力求創出自己的獨特技法,從顏料、紙張、筆法到題材、寫實、抽象……都在嘗試探索,真是用心良苦,嘔盡心血。他們將功夫用在畫內,在通往藝術殿堂的正道上吃力地移步,但是作品不感人。華麗也許令人羨慕,工整可能令人驚嘆,俏巧往往贏得賞識,但都不是感人力量的源泉。“怎樣的畫法能感人呢?”學生惶惑了,問我。踏破鐵鞋無覓處——你的心!拿出你血淋淋的心才能感人!心拿不出來,但心忠誠的使者是情,情在呼喚知音,真情相擁,刀槍不入,剪不斷,理還亂。學生又問:“在繪畫方面,作者該如何吐露真情呢?”首先是自己有感受,如能不擇手段地表達你的感受,哪怕你短于辭令,甚至有些口吃,留得真情在圖畫,代代知音不絕!這是石濤和凡·高不同于其他“大師”“巨匠”“畫圣”“畫王”等的本質區別!
我擔心給老學生們潑了一頭冷水,他們卻說,仿佛又洗了一次澡。為安慰他們,我講了一個故事。當年在杭州藝專,有認真、用功的學生拿嚴謹但缺乏靈氣的作品請教林風眠先生。和藹可親的林校長看后微微搖頭,笑瞇瞇地說:“亂畫嘛!”校長教學生亂畫,真是藝術世界中肝膽相照的肺腑之言。聰明的學生當然領會此“亂”非彼“亂”!這是解放心靈約束的同義語。林風眠用一個鮮明突出的“亂”字,像用一把尖刀刺破學生的愚昧,良師之言,一字千金!
(若 子摘自團結出版社《吳冠中文叢:短笛》一書,吳冠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