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霍普 湯菲黎
不久前,我曾在舊金山臨時客串演出,演出后次日一早就啟程離開。當我走出酒店時,我的行李已經被安放在出租車上,除了小提琴——我總是把它挎在肩上。
那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出租車司機馬上就注意到它了。待我上車,他踩下油門后,扭頭大聲問我(企圖蓋過收音機里流行樂的音量):“您是哪支樂隊的?”很顯然,他以為我是個流行樂手。“我不在樂隊演出,”我向他解釋,“我演奏的是古典音樂。”他翻了個白眼,立即關了收音機。我從后視鏡里觀察他,見他略帶嘲諷地說:“啊哈,是這樣啊。有錢人的音樂!”
不知道為什么,但這番話確實激怒了我。又是偏見,我想,估計他還會接著說古典音樂不夠現代,太陳腐。我該同他辯論嗎?
這名出租車司機叫拉里,對于教會、華爾街、奧巴馬,還有音樂都有其獨特的看法,而且滔滔不絕,極有見地。他起初想當律師,但那時正值他父親去世,作為長子,他得照顧家庭,因此不得不放棄學業。他自豪地說,他在童年時曾短暫地學過鋼琴,甚至勉強會彈貝多芬的《致愛麗絲》,但后來就沒錢上課了。從那時起,他也就不再去多想貝多芬和古典音樂這回事了,頂多偶爾在車里聽聽當地的古典音樂電臺,或者在家放他父親留下的那些歌劇老唱片。他從未聽過音樂會,覺得票價太貴了,超出了他的收入水平。他覺得音樂會只屬于有錢人。
當我想起那些過高的票價,人們在美國及其他地方為音樂會和歌劇所要支付的錢,我就無言以對了。至少大明星們的演出票價,工薪階層幾乎負擔不起。
但拉里不覺得這樣的情況有多糟。貧窮和富裕在哪里都有,更何況在美國。他覺得,如果你非得聽聽莫扎特、貝多芬或其他人的作品,干脆放張CD得了,或從網上下載錄音。這樣不僅省了一大筆錢,還能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喝著啤酒,躺在沙發上,欣賞他喜愛的曲目,這就跟看電視臺轉播的棒球比賽一樣。那還需要什么音樂會呢?
“因為音樂會是現場演出,而CD不是!”我驚訝地發現說這話時,自己的情緒竟如此激動。每次聽到有人說,CD和音樂會一樣具有現場效果時,我總會被激怒。他們如此斷言,只源于不了解唱片是如何制作的。首先需要長達兩三天或更久的單次錄制,之后便是不斷地剪輯,直到剔除所有失誤和粗糙之處,只留下那些成功的段落。
“什么?這不是騙人嗎?”拉里說。
在某些方面確實如此,我對他的話表示贊同。甚至那些“現場”的部分也只是有一丁點兒“現場”元素,不是將好幾段錄音進行剪輯拼接,就是將那些不夠百分百貼切的地方修改并重新插入。
順便說一下,如果沒有唱片,今天的音樂又將在何處容身?沒有這一偉大的發明,音樂根本不可能被傳播到世界各地,并擁有如此多的聽眾。同時,被創作的所有音樂都可以從唱片或CD上聽到,不用付太多錢,而且版本多樣。這是多么大的進步!而在幾個世紀前,愛樂者們得試著找到樂譜,前提是,他得知道有這么一首曲子,并熟知如何記譜。想聽音樂,你要么自己會演奏,要么就去聽音樂會,所以音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是貴族階層的專享。除了教堂音樂外,音樂會一直處于貴族階層的掌控之中,直到貝多芬的時代,平民的音樂生活才逐漸發展起來。
拉里說,他并不反對唱片,是它為我們帶來了音樂的民主化。我同意他的看法。唱片也為我們這些音樂演奏者帶來意想不到的可能性。不只是額外的收入來源,也帶來知名度的提高及個人職業發展的提升。還有一點,多虧有了唱片,音樂家才能聽到自己的演奏。
這真是一場變革!比如小提琴手們過去只能近距離地知悉他們所奏出的樂音,卻不知道從遠處聽效果如何。而現在,他們突然能像觀眾一樣來欣賞自己的演奏。音樂家從唱片中聆聽自己的演奏,這效果必定是驚人的,他一定比門外漢所感受到的更為強烈。據說著名小提琴家約瑟夫·約阿希姆聽了自己的演奏錄音后,竟止不住地流淚。與此同時,錄音已成為檢驗自己演奏技巧必不可少的方法。
然而,凡事都有另一面。當你錄制一張CD,它往往是你在此刻認為最好的。在經歷了極其煩瑣的錄制過程后,你會認為這樣就行了,并且對自己及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可是,當這張CD幾個月后投放市場時,情況可能又會發生變化。可能你會發現,某個段落不該這么演奏,這兒應該用另一種重音,那兒節奏快一點更好。
這是因為人們對一首曲子的看法從來不會一成不變,而是始終在發展和改變。當然并非是重大的、激烈的或根本性的改變,只是在細微處稍稍改變一下。指揮家西蒙·拉特爾曾說過:“錄音就像孩子一樣。你因他們而無比快樂,但他們的成長又帶給你更多的愉悅。”今天我這樣演奏一首曲子,明天卻又那樣演奏。每場演出都是全新的,因為演出當下的情境始終是全新的。許多因素在此交匯,氣氛、聽眾的情緒、我當天的狀態、瞬間的直覺,都會促成新的見解和發現。
CD只能保留一個演奏版本,像一次快照。對于那些聽過它的人,當他們在音樂會現場聽到同一首曲子時,會進行比較,發現不同,或許還會為此驚嘆。然后他們會問這樣的問題:“為什么您今天的演奏和錄音里的不同?”對此我無法給出具體的原因。
正是現場音樂會的這種特質,讓音樂得以不斷更新;正因情境的不同,讓每次的詮釋各不相同。不同的聽眾、不同的音樂廳、不同的周遭環境,而沒人能預見這些因素將如何產生影響,唯有在音樂會中自行體會。只有一樣東西是固定不變的:真實的音樂體驗。要獲得它只有親臨現場,親耳聆聽,并目睹紙上的音符如何被突然喚醒。只有當旋律響起,各種樂音充斥著大片空間,當你被音樂環繞時,才能感受到它強大的吸引力。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音樂,而CD只是模擬而已。
當然,我忍不住要向拉里介紹塞爾吉烏·切利比達克,這位指揮家一直拒絕錄制唱片,理由是“謎一般的音樂豈能被壓縮成一片會發聲的薄餅”。此番言論雖有些夸大,但也的確道出了實情。有的錄音的確很完美,聽著也很棒,但總讓你覺得缺了些什么,那正是現場演出不可復制的特質。
拉里并未完全被我說服。但這時我們已抵達機場,我們的交談不得不結束。不管怎樣,只是暫時結束。跟他聊天很有趣,拉里看來也想繼續聊下去。于是我把自己的郵箱地址給了他,我們相約下次我來舊金山時再見。我許諾帶他去聽音樂會,并以此證明我所說的話。
(艾 拉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該幾時鼓掌》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