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哲

我們一行人探訪潮河源頭之時,正逢陰雨綿綿。
遠處,蒙蒙的霧靄之中,古松怪石,時隱時現,透露出一種縹緲空蒙之氣韻。眼前是一潭清泉,緩緩流逝,漸漸地淹沒在豐美的水草之中,恰似一曲哀婉的旋律,在這燕山深處演奏了數千年,讓人柔腸寸斷。在眾人忙于拍照的時候,趕來湊熱鬧的村民無意中說,山坡上有山戎族的墓穴,數百個呢!頓時引起了我的好奇。
山戎族,一個古老而遙遠的民族。
據《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這說明,在唐堯、虞舜的上古時代,就已有山戎一族,他們就在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踏著腳下松軟的黃土,我頓時有一種跨越時空的感覺。想想三千年前的山戎人,也曾踏遍這塊土地,那時的他們有何感想、有何情懷以及有何追求?這一切的一切都淹沒在歲月的塵埃之中。他們也許不會想到今天,有人能緬懷他們的足跡,而數千年后又有誰會想到我們!三千年轉瞬即逝,只有這青山這黃土這山石依舊。
山戎部族在春秋時期非常強大,經常入侵燕國,成為當時“病燕”的一大邊患。鼎盛時期還曾經“越燕而伐齊”。大家耳熟能詳的“老馬識途”的典故就與山戎人有關,《韓非子·說林上》記載:公元前663年,齊桓公親率大軍到了燕國,但山戎已退回北方。齊國和燕國的軍隊聯合起來追擊,一直打到山戎國,大敗山戎。山戎王密盧逃到孤竹國。齊桓公和管仲決定再去征討孤竹國。到了孤竹國附近,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
我迫不及待地約上二三好友,沿著泥濘的山路向山頂攀登。
沒走多遠就見“山戎魂”的石刻碑立于眼前,石碑后便是山戎數百墓冢。據說這里曾經出土過青銅、石、陶等器物,特別是在石板墓中,發現了一個小玉人飾件。此玉人高6厘米多,為男性,身穿長袍,頭戴雙羊角形帽子,長袍上刻有近似火球的圓形及太陽的圖案,在其周圍同時刻有代表火焰的符號。經專家鑒定,其為三千年前的山戎祖先神。袍服上的圖案和羊角形帽子,都應是那個時代山戎人服飾的真實寫照。而在當年考古記載中,另外一些現象更觸動我的心靈:中七箭的頭骨,女性死者摟著的嬰兒,因難產而死的母子同體尸骨。這些人是當年在戰場上拼搏而死的勇士,還是慘遭戰爭荼毒而死去的平民百姓呢?是一個待解的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每一座石板墓葬都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令后來的發現者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悲戚與英勇并存,慘淡又與輝煌相伴而生,崇尚勇武必然以慘烈為代價,遵循懦弱必然與屈辱相伴,這是歷史發展的一條定律,也是人類生存的一個怪圈。
過了墓冢群,稍微向右拐,便進入山戎的生活區域,遙望遠處青山環抱的山坳,精通風水的友人不禁感慨道:“古代的山戎人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啊,前面有潮河之水,后面有燕山環抱,左面有峻峰以對,右面有崇山峻嶺相隨。”當年的山戎人懂不懂風水學我不敢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這塊地方絕對是山戎人數代摸索和體驗出來的宜居之地,這其中不排除血與火的拼殺和屈辱與隱忍的茍合。
我們沿著臨時搭成的石塊小路,拾階而上,每登高一處,眼前的景色就會隨之變化,沉浸在霧色之中的遠山連綿起伏,恰似一幅水墨丹青。近處,野花遍地,偶有松鼠藏匿其間,探頭縮腦,顯得格外靈動,遠處山雞的鳴聲時起時落,又似重彩的工筆。友人不禁感慨,生活在這樣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簡直是一種享受。
穿過一叢荊棘,一尊摩崖石刻豁然出現在面前,有人驚呼道,巨手印!在突兀的山峰之上,兩個巨大手印,高有兩到三米,寬約一米。右邊的手印清晰完整,就連關節間的縫隙,經過三千年的風雨侵蝕,依稀可見;左邊的手印,只能隱約看到手掌的模樣了。據村里人講,這里曾經有個石桌,毫無疑問,這是供奉圖騰的祭壇。可以想見,當時人們面對山崖,舉起雙手,向上蒼向叢林祈禱的情景。他們用什么來供奉呢?在三千年前,山戎還是一個野蠻的部落,是牲畜,還是活人,或者是用戰俘,均有可能。
當你閉上眼睛,想起三千年前的某個月圓之夜,山戎人遍布山野,祈禱聲此起彼伏,獻給神靈的祭品,被置于石案之上屠刀之下,血光進濺。我駐足在粗獷的摩崖石刻前,仿佛聽到來自遙遠的歲月深處,喃喃的禱告聲;看見那些飛馳的草原駿馬,狂嘯而過的身影。那些從血雨腥風里跨過的彪悍民族勇士,翻身下馬,信步緩行。每個人心中,那份柔情,那份渴望,都在此凝固了。
抑或你再可以往前想一想,那些懸掛于陡峭崖壁上的工匠們,用粗糙的石器工具,一下一下雕刻手印的情景。能雕琢出這樣逼真的手印,可見當時工匠技藝的高超和心靈的虔誠。
值得慶幸的是,經過歲月的剝蝕,我們還能在這里,這個長城塞外,看到這些石刻,從石刻的背后去洞曉當年人們的情懷,這種慶幸帶著某種悲涼,甚至是悲愴。我不喜歡史書的記載,凡是能用文字記載的事,都會摻雜功利的因素。我更喜歡這些遺跡,雖然它殘破不全,但少了惡俗的功利之感。當你細心品味時,會體會出某種禪意,是那種大浪淘沙后的禪意。
我不信什么神秘的宗教,也不相信有什么來生。但是我相信,有種東西是古今通用的,那就是渴望和夢想,這是人類永恒的主題。這里且不說那些王侯將相和封疆大吏,遙想那些在火石飛濺中的工匠們,他們也許就像今天的你我一樣,為了一份求生的工作,一份執著的信仰,開山劈石,披荊斬棘。遙想人生百年,輝煌也罷,平淡也罷,均會逝去,那些刻石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偉大的史家,他們用手中的工具把真實的歷史留給了后人。這正是:“群山無意留白骨,白骨有情歸青山。”
我非常理解這些人對圖騰的虔誠崇拜,當人力在自然面前顯得渺小的時候,人們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上蒼。這些質樸的山戎人的祖先,他們崇拜山石,崇拜太陽,崇拜森林,實際上就是崇拜自己得以生存的自然。至于為什么是巨手?我想,無論是弓箭,還是斧鑿,一切都要靠雙手去完成,只有用雙手勞作才能獲得生存,這種崇拜質樸、實在,我不禁肅然起敬。
戰國后,“山戎”一詞在史書上戛然而逝,山戎人在歷史的長河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學者考證,他們融入屠各、屠何、徒河、獨孤、大賀、達姤、達斡爾等,歷史的真相不是后人能說清的,不管他們融入哪里,但有兩種東西不能忘懷,大蔥和黃豆,這是山戎人留給我們不朽的記憶。《管子·戎篇》:“(齊桓公)北伐山戎,出冬蔥及戎菽,布之天下。”冬蔥,今稱之為大蔥。戎菽又名胡豆(黃豆),種出山戎,故名。當我們在煎炒烹炸之時,當我們在咀嚼鮮美的豆制品之時,這就是山戎人在向我們訴說他們的過去。
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更感興趣,據考古發現,山戎人多數死者都用麻布覆面,在于祈望死者的靈魂附體安息,不要再出竅禍害生人,以保氏族后代平安無恙。直到今天,這些風俗習慣在北方的農村依然存在,有人說山戎人消失了,也許他們的血液就融合在北方民族的血脈之中。
臨下山時,天已經晴了,一道夕陽映紅了整個山崖,仿佛是與我們共鳴的某種真誠。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