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美古村的四季漫行

黃家雙

馱娘江消失在湯拿洞前，在猴爬巖洞后流經一片崇山峻嶺環抱的平壩，又從桃源洞逝去。這個壩子就叫壩美村，四周群山環抱，只能從兩個巖洞乘船進出。這里位于云南省廣南縣八達鄉和阿科鄉之間，與廣西西林縣相鄰，一個現實中的世外桃源。

我的少年時代就成長在這個陶淵明老先生描寫過的地方。我帶著妻兒從馱娘江下游的出水洞村逆江而上，走不遠，豁然開朗，一架大水車自在地轉悠，一座小橋跨過小河，逆著河兩岸的是水車、鳳尾竹、吊腳樓、桃林、稻田，群山間的壩美村便一覽無余。

路遇少年玩伴張家兄弟盛情邀請我們到他家落腳。卸下行囊大碗喝下甘甜的井水，旅途的勞頓隨之消除。農家樸實，門前石磨研磨出的豆腐，灶臺上掛著熏黑的臘肉，果園中啄食的土雞，菜地里嫩綠的青菜，我還是感到美中不足，便學古人馮諼的陳詞濫調：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沒想到張家兄弟說這簡單，跟我走吧，拿上一張漁網一個桶，從下游往上邊走邊撒網，沒過多久就得了半桶魚。

沼氣燈下，看著用沼氣爐烹出的鄉間佳肴：果園雞、溪水魚、農家臘肉、野地菜和香醇的苞谷酒，已是欲仙欲醉。

就這樣，和張家兄弟一道才把日頭兒喝下了山岡，卻又喝高了月兒。借著月光在河中的一片大沙洲搭帳后，都急不可耐地撲向水里。月華如鉛，濃重地落在田野和水面上，河水齊腰，涼爽潤澤，可盡情戲水。極喜歡冰涼的河水流過身體的那份顫栗。

酒酣夜深，今夜無眠，徜徉在空寂的河邊，夜幕中的帳篷像過了水似的，月兒圓圓掛在群山環抱的蒼穹，當年曾流連過陶老先生的光華，如今亦灑落在我身上。各種卑微小東西的聒噪聲彌漫在無風的夜里，清霧皓月，壩美才露出其世外桃源的禪境。幸福的妻兒睡去了，不幸錯過了這流轉千年的景致，不幸的失眠者，卻邂逅了這幸福的機緣。

初夏，我們一家人再次踏上故土，就像記憶之門霍地開啟。嘩啦啦的流水，給了干枯的小河無盡生機，藜蒿已長到齊膝，薔薇花正白里透紅地開著，草叢“砰”地一只鷓鴣驚飛。原來這就是記憶中的故土，郁郁蔥蔥，生機無限。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田埂上，腳好像不習慣走這樣崎嶇的小道了。故土的記憶也這樣一次次被刺激了。荷田還沒長密，稀稀拉拉幾只荷尖直刺刺地指向天空，此時還嗅不到她的香味。田埂邊野草莓紅得發亮，鮮嫩流汁，擷下一顆，入口即化，沒有種植草莓夸張的甜味，只是酸得非常地道。“蛇！”身后的小兒指著秧田大聲涼叫。哪是蛇呀！兒子分不清蟮魚和蛇。這只黃蟮足有半斤重，我隨手捏住它的脖子，找了根草莖穿住它的腮要拿回家。對兒子說：回家買根豬尾巴就能煲出一鍋鮮美無比的蟮湯，不光好吃，吃后夏天還不長痱子呢。

秋天的屋檐下，那又是一派風光了。由初秋到深秋，慢慢在變化著。金風乍起，涼意陡然而至，實際還是炎夏的尾聲，山家屋檐下窗戶上還糊著褪了色的冷布，但早熟的金黃的留種玉米，已經剝去外衣，一簇簇地掛在檐前了。另外一根蒼老的南瓜藤由屋檐倒掛下來，還開著兩朵嬌黃茸毛的秋花，而一個紅綠斑斕的大南瓜，橫臥在屋檐上的瓦楞間，已經等待著主人摘下入饌了。屋中主人的興趣是多樣的，小蟈蟈籠子還掛在窗欞上，一個普通鳥籠子懸在檐下，山鄉人養不起嬌貴的鸚鵡，那籠中是跳來跳去的小黃雀兒或紅靛殼，那是在豆子地里自己拉網捕捉的。

秋色漸漸深了，屋頂上的南瓜藤早已拉秧，褪色的冷布涼窗，已經不知何時糊上了窗紙，下面玻璃映著陽光，吊在屋檐下的一簇簇留種老玉米，已經曬干了，更黃了。又加了一大串紅辣椒，點點鮮紅，在秋陽中，熱辣辣的。窗邊柱子上拉著一辮子的大蒜頭，再過兩天，把打來的野貓兒也連皮掛檐下，預備春節下酒，這就更增添了山家的色彩……

我執著地思念著那連綿的壩美，渾樸的山巒，那山坳里的小村，那用亂石砌成圍墻的小院子。不要走得太遠，在壩美中，就有不少美麗的畫面，那農院的屋檐下，就是一幅畫，一首詩，一支歌，一片夢……它溫暖在多少樸實的黑臉漢子、滿臉皺紋的老太太、一頭黑發一雙粗手的小媳婦的心中，它浮現在多少萬里游子濕潤的睫毛前、眺望的視線外、午夜的枕頭邊……

冬天到壩美，不管我怎么走，交通工具如何不同，但有一點，即是我都要走山路。沿著山路，越走越高，我站高了，回頭一看，或向邊上一看，視野中的東西都變低了。我在平地上走路，經過村落，即使農舍人家的院墻再低，也很難看到人家院里，只能看到出墻的一枝，不出墻則只能眺望到樹尖尖，至于那樹下的坐在小板凳上吸葉子煙的老人，圍著花圍裙干活兒的小媳婦，就看不見了。而我在山路上往下看，則完全不同了。那山村人家的小院落，一覽無余。離得近的，那真是看得清楚，不但院中的杏樹、桃樹、吸旱煙的老頭兒看得清清楚楚、歷歷如繪，就連那老頭兒吐出的煙霧，窗戶玻璃里面的陳設，啄蟲覓食的小雞兒，搖著尾巴的小黃狗……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的車偶然按了一下喇叭，也許會驚動樹下吸煙的老頭兒，悠悠然地抬起頭瞥我一眼，自然，他也不會怪我驚擾了他的寧靜。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目的，兩不相擾，在茫茫人海中，只不過匆匆一過而已，真比大海的小浪花還要平淡。

車子急速而上，把這戶人家拋在后面，又盤上一圈，方才山坡高處的那座泥墻小院又在我視線下，我可以看見那院中的一切了……

我一直記掛著回鄉一趟，趁著春假又走了一遭。這習慣像是烙在血脈里的召喚，內心總是牽念不停。

出門聞草香，開窗青山秀。路邊一朵瘦弱的小花，穿越瓦礫倔強地盛開著。與家人從車上下來，走在四通八達的曠野，思緒悠游來去，語言捧在掌心，不落一字。昔年的一幕幕在記憶底板上漸次明晰。晨曦微明，雙足觸摸著拙樸的土地，儼然已是另外的世界。在一片未雕琢的樸實風景里，地心暖春托起人心，云開霧散陽光再現。生命榮枯，舊物去新生至，仰謁幼年時棲居的荒野田疇，遠遠端詳，愜意舒爽，通體清明。不知在哪個角落，一只雞慵懶輕啼，扯開一道豁口。然后，千百只雞鼓動舌簧，從各個角落里進出賣力的啼鳴。不同聲部在晝夜交替的邊緣融匯，又擴散向四方，洶涌和聲最終帶著白晝降生。然后，光影君臨天地，萬物紛醒，水霧慢慢褪去。

目光逡巡在農人辛勞躬耕的山脈。山果、錐栗、竹筍、野花、藤蘿……曾經在山林間瘋玩的場景又浮現心間，山村靜寂，錯雜掩映的荊棘，把彎彎的小徑折成鄉思，路邊的蒿草、露水、繁霜，還有隔不斷的鄉情，讓我裹足不前，它是我幼時的盼望、經年的夢境，散發著馥郁的魅惑的塵香，使我心生旖旎、身陷其中。

短短的幾千步路，像隔了許多歲月一般，像是趕了很久很久的路，才走到它的身前。展陽浮游下的老厝民居半明半暗，老墻褶皺明晰，粗灰屋瓦透出清亮紋理。一如從前輕輕地推門而進，像是推開了一扇時光之門，老鄉鄰的聲音應聲傳出，不久，兩碗噴香四溢的丸子，在清亮的湯水里泡著，湯面上撒著細碎的蔥葉放大在眼前。老鄉鄰捂著暖籠，坐在我的身側，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立春了，時光的河床上，流來新一輪舒醒的碧波。水墨鄉村畫中一派春耕景象。農夫在用牛耕田、插秧、挑擔，恍若隔世。走出水泥寫字樓，走過季節輪回，花事的精彩，朔風得到；心靈的殷實，履歷讀出。我不知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山路，看見過多少這樣寧靜而平淡的人家，而我卻是常思念著，特別思念著那墻角邊，屋檐下……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