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乾恒美(藏族)
帕邦卡
碩大的巨石夾在山之間
巖石上畫滿了天梯
僧人用白色石灰
悉心繪出卷曲的云層
人們仰望天梯
仿若在做一場空洞的夢
那是靈魂的影子
追逐著前生后世的因果
穿越林間,透過巨石,浮上云端
又不情愿地被風吹走
巨石的廟宇里僧人在打坐誦經
林間,牦牛悠閑地啃食草皮
走下山,回首
帕邦卡,儼然是一幅上蒼涂抹的油畫
拉 薩
純銀的雪片自肩膀抖落于雪域凈土
六百萬枚海螺堆積出眾雪山
起風了,漫天的風馬
枯黃的經文在陽光下拂動似雪片
遠方的孩子,回到了拉薩
布達拉宮巍峨,圣城石路參差
后事未卜
就像死亡。當初
我們的呼吸局促
觀想
荷葉上的露水滑落
閉眼
是情欲的燒灼
當有一天,我聞到了腐朽
如禿鷲
靈敏的鼻息,它洞察萬物事相
鐵爪利刃勾住夜的幕布
一雙巨眼如火熾
照亮獵物
星月下,鬣狗狂吠
我臣服于大地
將身體貼伏于泥土的冰冷
傾聽,這夜的造物主的足音
她們操持著風的去向
變換著巨大的魔力
然后裹挾遠處的山石
垂蕩
眼前
情緒的慣犯
我,一個興奮的仆人,情緒的慣犯
當壓力遍及周身,侵入五臟六腑
我才會輕合雙眼,撂下手中瑣事
聽一段琴簫奏鳴曲
聲音穿透每一根經脈,余音不絕
我反復敲打安神的穴位,提肛收腹
身體蜷縮,保持深沉的腹式呼吸
吐故納新,讓舌尖輕抵上腭。
暗香明滅,油燈閃爍,念珠上
純銀的計數夾不覺間刺進食指
我還是活過來了——
有人拯救我于緊閉的拳頭和牙關間隙
反復開合身體各個器官的閥門和關節
聽從情緒發出的指令,熄滅這個念頭
升起另一個虛妄之念
魚
我們跳進了河里
聲嘶力竭,忍辱長出了鰭
黑夜吞沒了岸和岸邊的樹
它們裹挾果實,向河心聚攏
水中央有島,水中央有光
水中浮游,細若游絲
富集于我們泛白腫脹的腰
我們的手越來越小
腳越來越短,唇齒突出
水波淤黑,黑夜降臨
我們的身子一半在水里
一半在岸上觀望人間燈火
說 話
偏執如你,如古老樹葉和根,在幽暗處積蓄光芒
我不時虛掩耳際,生怕聽到你燃燒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也成為同樣的發聲者
而寂寞教你開口說話,和我折斷的肋骨說話
和我壓迫的內臟說話,和我孤立無援的雙手說話
可我的話卻卡在了肋骨的間隙,堵在血管——
它們像一群狂徒嘯聚于我身體毛發的山林丘壑
砍伐樹木,掘地三尺,剝食果實,并高聲喧嘩
我選擇閉口,緊握雙拳,身體右臥,保持警惕
你枯柴的手指在虛空比畫,這曾是幻術
令光芒衰竭,漫過漆黑,漫過暗處的河灘
嘴唇被污水反復沖刷,思緒被趕走,散亂紛飛
我不曾虛掩身體的本意,讓它們隨意流露于風口
傾聽水分的意見、時間的態度,昏暗或者刺目
刺入大地縱深,吐露肉身的寒苦,學會大聲地說話
午睡時夢到一位末代皇帝
他幾乎不動聲色
只坐在古舊的木雕龍椅上
在秋色蕭盡的庭院
他低首不語,工筆畫的袍子被微風吹得零落
工筆畫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青磚破瓦
偶爾一只蝴蝶飛過眼前
微微轉動眼珠
不再將視線停留在起舞的翅
他對美麗棄絕的眼神教人傷懷
仿佛億萬年前的琥珀滴落在大地漸次凝滯
眼神婉轉如玉,眼珠轉動得比空中
飛揚的塵土還慢,他不動聲色
頷首不語。工筆畫的袍子
工筆畫的眼睛,工筆畫的雙手和桌椅
桌幾上的茶杯,因為時間的漫長
朝代的更迭,不再有熱汽升騰
茶水始終是滿滿的,他不曾啜飲
看不到丫鬟和侍女的身影
一處庭院,一桌一椅,一杯茶
一個形容枯槁的落魄皇帝
仿佛這片院子剛剛經歷過一次破敗
我不知道那是清晨還是黃昏,看不到
身影,只記得他眼神的憂傷
洞穿了三千年,從過去來到現在——
午后,在空蕩蕩的醫院走廊里
也曾有一雙充滿幽怨的眼睛凝望過我
我卻沒能捕捉到,即便她美麗如蝶
責任編輯 孫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