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軻

那時,那時的月生已經7歲了,他一直和祖母住在石頭鎮里,從未離開過。
他的記憶總是呈現一片混沌,在他的內心,是恐懼而難言的情感。他很小就顯得冷漠。他沒有見過父母,從來都沒有,他只是和祖母一起生活。他會問祖母,自己的父母在什么地方,而從祖母口中得來的只是“外地”這個詞。“外地”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他完全不知道。祖母跟他解釋:外地,就是石頭鎮以外的地方。
可漸漸地,他從別人口中聽到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母親生他,是在一條小舢板上,還沒來得及等祖父搖到接生婆家,就在中途生下了他,靠岸時,血流盡了,她死了。恰好那天晚上,父親出海的船在海上觸了礁,連同那三寸船舷板都被閻羅王收走了。這天,陰歷七月十五。
祖母把他起了個小名,叫月生。因為是七月半生的,命苦。
或許月生的命真的很苦,苦得能引來全村人的閑言碎語。
一個漁婦說:這小人一世人算慘了,爹娘都死了。
另一個漁婦說:慘?爹娘都被他克死了,小心點啊,小心克到你啊!……
月生走在街上,聽見了這些沒完沒了的話,開始的時候,他還有眼淚,可后來,眼淚干了,可能身體里的水分都被他哭干了。
他沒有玩伴,整個鎮子的孩子都不愿意接近他。月生看到鄰家的小孩阿三坐在自家門檻上,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頭。這早被院子里眼尖的阿三媽看到了,她就喊:“阿三,轉來!別讓鬼門關上的小鬼克到你啊,骯臟得很啊!”
月生總是漫無目的地游蕩,因為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人會同他說上一句話。到了黃昏,整個鎮子響起呼喚自家小孩吃飯的聲音,其中也有他祖母的喊聲:“月生,月生啊,咀飯啊——”這悠長凄厲的聲,是月生一天中聽到的唯一一句對他說的話。
月生徘徊到了石頭鎮的車站里,車站里有個老人,他是個瘸子,不知為什么瘸了腿,大家也都看不起他,所以他總是呆在車站的小房子里。
月生靠近車站的售票處,看見那個老瘸子,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用一個印戳往一張張票上打戳,“砰,砰,砰......”打了戳的車票就是有效的。月生很想有一張打了戳的車票,離開石頭鎮,不管車會帶他到哪兒。他只想要離開石頭鎮,他不喜歡這里的所有,所有。可是他沒有錢。
小房子里的老瘸子看見月生在車站門邊溜來溜去,一個人,膽怯的,卻又希望著什么。
老瘸子從小房子里,一瘸一瘸地走出來,走向月生。他讓月生跟他坐在剪票口的石階梯上。
“月生,你就是月生嗎?我很早就知道你了。”
月生低下了頭,不說話。
“你阿爸和我很熟的,他也是一個討海人,他有一條大船,還有很多伙計呢。我們都管他叫船老大。他是我見過最勇敢的討海人,他打過一條鯊魚,全鎮的人都喝過你們家燉的鯊魚骨湯呢。”
月生抬起頭來看著老瘸子,他剛才提到的事自己雖然是完全陌生的,但卻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
“可惜......”老瘸子嘆了口氣。月生知道他為什么嘆氣。
“不過,命苦的人,命也硬。”他又說,“你知道不?月生,你命苦,可是以后你的命比誰都硬。”
“以后我的命比誰都硬?”月生終于說了句話。
“對!”聽到月生的話,老瘸子似乎很開心,“你的命比誰都硬,你比誰都要堅強,你要替你爸守護好奶奶,守護好這個家!”
石頭鎮車站的那個下午,老瘸子講了很多,直講到太陽快要斜山坡了,講得月生的心里也如夕陽映照下的晚霞那樣絢爛熱烈。是啊,年邁的奶奶艱辛地守護著自己,自己更應該堅強地守護好她。明天的石頭鎮里,自己不會再像墻角的蝸牛一樣過活,是該擱下重重的殼,去尋找一片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