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車列傳

史曉雷

有人說，我國古代描寫釣魚的詩句中意境最佳的當屬唐代大詩人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寥寥20個字，勾勒出了一幅空曠寂寥的江鄉雪景垂釣圖，難怪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對此大加贊賞并稱其“殆天所賦，不可及也”。

釣魚固然是一種雅興，但在古代對老百姓而言，釣魚是一種生計。陜西半坡遺址曾出土多個骨質魚鉤，說明先民在距今6000年前已經有了漁業活動。對釣魚而言，有了釣鉤，釣竿和釣線容易配備，這些工具便是最初釣魚活動的基本配置。但這種釣魚方式有很大局限，因為不同水域需要放置不同深淺的釣餌，故釣線長短有變化。此外，收放釣線是否方便直接關系到釣魚的成敗。另外，若想釣到大魚，還需要拋竿釣，也即通常說的甩竿。不過，這些局限都因釣車的發明而得以改觀。可以說，釣車的發明是釣魚史上的重大事件。

所謂釣車，就是釣竿上附著的繞線輪，可以卷繞釣線。那么釣車發明于何時呢？英國科技史學者李約瑟很早便關注到這一問題，他考察了中西方早期關于釣魚方面的資料，發現我國南宋時期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繪有一輪釣車，并認為這是世界上最早的釣車圖像。這幅畫很清晰地呈現了釣者的釣具，釣者手持釣竿，不遠處有一輪釣車，釣線穿過釣車前方和釣竿前端的兩個穿線孔后伸到前方的江面上。這表明我國在12世紀末已經發明了釣車。其實李約瑟并不是最早提及這一資料的人，日本文學家幸田露伴早在1909年便提到了這一史料，只是沒有引起注意。李約瑟應該是再發現（他似乎沒看過幸田氏的文章），而且在此基礎上又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發現我國成書于公元3～4世紀的《列仙傳》中有一個故事提到了釣車。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列仙傳》中有一個關于“陵陽子明”的故事，講的是西漢時道教人物竇子明曾用他的釣竿釣得白龍，他很害怕，就釋放了它。后來他跑到陵陽山上過著仙人的生活。若干年后，一個道教的門徒來到山上，向鄉民詢問竇子明的“釣車”是否還在，他無疑希望也能試試自己的運氣。《列仙傳》原文用的是“子明釣車在否”。李約瑟認為這里的“釣車”，除了指釣竿的繞線輪外，不可能指別的東西。因此，他推測中國至晚在東漢至魏晉時已經發明了釣車。

這是個“重磅消息”，如果屬實，可是大發現。之前世界最早的釣車形象出現在《寒江獨釣圖》中，那是馬遠在1195年前后畫的，如果在漢魏年間已經有了釣車，一下子便將其發明史提前了近1000年。不過，李約瑟當時也不敢斷言，因為古代某個沿用很久的詞匯其“名”雖同，含義不一定相同。比如“轆轤”這個詞，在漢代是指汲水或提升物體的定滑輪裝置，但到了宋代及之后，一般是指運用輪軸原理的汲水轆轤。因此，漢魏時期是否發明了釣車，學界一直未敢斷言。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2017年3月，筆者到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參觀，在三樓展廳一塊表現胡漢交戰的東漢畫像石上發現刻繪有“釣車”的圖像。該畫像石為殘石，畫面共分三層，最下層（橋下）為捕魚圖。捕魚圖又分為左、中、右三格，右格為行船釣魚。行船釣魚圖中間是漁船，船右側放置一條釣上來的魚，中間置一魚簍，左邊是釣者，手持釣竿正在拉一條已經上鉤的魚，釣竿中間用一圓圈表示釣車，X形線表示釣車之輻。船正下方是一條向左游動的魚，似乎已被右方的水鳥盯上了，正欲逃走。

通過這塊畫像石，再結合前文竇子明的故事，可以明確認定：至晚于東漢我國已經出現了釣車。這不但在漁業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對機械史而言意義也非同小可，因為這是輪軸原理首次運用于漁具。在此之前，相關學者在漢代畫像石上發現過不少釣魚圖，但均未刻繪釣車形象。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這塊漢畫像石，算是“一石定乾坤”。

不過，關于釣車的歷史有兩個問題還需要考證：第一，轉動釣車的曲柄何時出現？第二，拋竿釣何時出現？有人說，既然東漢發明了釣車，自然就有了曲柄，同時也就有了拋竿釣。這種說法具有合理性，因為曲柄在漢代應用已經普遍，比如在手搖磨、風扇車上；另外，有了釣車，拋竿釣才有可能。釣車的發明只是使用曲柄和運用拋竿釣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仍需要證據說話。

關于釣車上使用曲柄及拋竿釣方式的運用，唐詩給我們打開了一扇大門。唐代詩人皮日休和陸龜蒙詠和了許多描寫漁具的詩，其中皮日休有一句詩寫道“角柄孤輪細膩輕，翠篷十載伴君行”，這里的“孤輪”自然指釣車，而“角柄”只能解釋為釣車上的曲柄。這也是目前能明確證明釣車上使用曲柄的最早史料。皮日休的另一首《釣車》詩中寫道：“得樂湖海志，不厭華辀小。月中拋一聲，驚起灘上鳥。心將潭底測，手把波文裊。何處覓奔車，平波今渺渺。”這里的“拋”只能作拋竿釣解釋。當然不止這一例，皮日休和陸龜蒙另有幾處詩也描寫了拋竿釣的“拋”。因此，根據他們生活的年代，可以說至晚于9世紀我國已經有了拋竿釣這種釣法。

綜上，我們可以勾勒出釣車的演化史了：東漢時發明了釣車，至晚于9世紀釣車上安裝了曲柄并運用了拋竿釣。這不禁讓人想起范仲淹的《江上漁者》，改寫如下：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不知竿上車，身世滿風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