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瀟
當我們坐了三個多小時公共汽車趕到保定蠡縣縣城時,蠡縣鮑墟鄉孟嘗村農民志勇早已等在那里。他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SUv,寒暄之后,我們坐上他的車,去參觀他在縣城給兒子置辦的婚房。
縣城里高層建筑并不像大城市那么多,幾個新建的住宅小區十分顯眼。汽車拐進其中一個小區,我們隨志勇下車,走進他家的新房。這套位于四樓的房子,寬敞豁亮,有著讓大城市人都羨慕的毫不局促的空間格局,三室兩廳,130多平方米,再加上八九萬塊錢的家具與裝修,“沒問題,齊了!”我們由衷贊美,甚至羨慕,志勇的兒子則在一旁笑著,顯然,他對父親給置辦的新房也相當滿意。兩個年輕人的婚禮,就定在秋天舉行。
從新房出來,我們趕到縣城一個飯店,參加志勇的親戚因為“暖房”而舉行的聚餐。席間沒吃多一會兒,我們就忍不住打聽當地彩禮的價格。這種“探究癖”顯得不太正常,果然,志勇的舅舅皺著眉頭發問:“高高興興吃飯呢,怎么老說那讓人膩歪的事兒!”我們趕緊解釋:現在不是彩禮價格太高嘛,我們調查報道這個事兒,是想著扭轉這種不良風氣呢。——靠一次報道就能扭轉局面?一邊說一邊直滴汗。但志勇的娘顯然有點兒相信了:“那敢情好!就是俺家趕不上了。”
標準價12萬元——孟嘗村的彩禮“行情”
與縣城里光鮮的新房相比,志勇家在孟嘗村的老房,顯得黯淡了許多。土炕,老式躺柜,灶臺,大鍋,仍是二十多年前農村人家的標配。人一回到這個環境,穿著上也隨意下來,昨天在縣城穿戴齊整的他,今天就換上了在家千活兒的衣服。
沒見到志勇的媳婦。志勇說,她去幫人種麻山藥了。種植麻山藥,是當地人主要的收入來源之一。此外,還有販賣皮草,開大車,以及打雜工。志勇娘說,種麻山藥掙錢多,趕上種的時候,包地老板一天能給200塊工錢,平時一天也能給100來塊。“可是累啊,最多的時候,他們12個人一天種30畝地。起早貪黑。我跟兒媳婦說,你買袋奶回來路上喝,又頂饑又解渴。她舍不得。”志勇娘幾次用“苦扒苦拽”這個詞來形容志勇兩口子的打拼。
兒子訂婚,志勇在縣城買房花了40余萬元,家具及裝修近9萬元,給女方家彩禮12萬元,加上訂婚時給的16600元,總計花去60多萬元。盡管幾乎花去了夫妻倆全部的積蓄,但好在沒有貸款和欠債,而且,“我還壓著皮子呢。”——家里尚有價值不菲的皮革存貨,志勇頗自豪。志勇的兒媳家,買的是冰箱彩電洗衣機等家用電器。
從志勇家出來,我們又來到了華嫂家。華嫂家經濟條件要更好些,新蓋的房子寬敞極了,大客廳大餐廳,雖然是平房,但裝修得相當氣派。新房角角落落擺了許多張華嫂兒子兒媳的婚紗照,一對新人如玉似璧,看著煞是養眼。
華嫂的老公開大車跑運輸,華嫂在家務農。他們的兒子去年底剛結婚。這場婚事,花去華嫂70多萬元。他們也在縣城買了房,付了彩禮12萬元。相對來說,辦婚宴花的兩萬多實在不算事兒,而且這錢基本能靠收份子收回來。華嫂對于彩禮的看法是:不能多給,也不能少給。“現在的行情就是12萬,咱要是多給了,讓以后的人們怎么辦?咱要是少給,那肯定也不行。”入鄉隨俗,是華嫂的原則。
與華嫂住西鄰的莉嫂家,今年秋天嫁女兒。雙方父母已經商談過婚禮事宜,莉嫂也向對方提出了12萬元彩禮的要求。有一位城市的親戚勸她別要彩禮錢了,她不同意。“別人都要,咱為什么不要?咱不要好像咱家閨女有什么毛病嫁不出去似的。”莉嫂有兒有女,但她否認了要彩禮是留著給兒子娶親用,“我們還年輕,還能掙。我要過來替她(大閨女)存著!”莉嫂笑嘻嘻地說。
“一動一不動”加彩禮——沒有百八十萬娶不上媳婦
在前往蠡縣的公共汽車上,一位乘客告訴我們,在當地,原來彩禮也就幾萬塊錢的事兒,最近三四年猛漲起來,“去年還有10萬的,今年就基本上都12萬了。”而且12萬元幾乎是一個最低標準,“這是明的,暗里多給的呢?有的人家給到15萬、16萬。去年我聽說一家給了18萬,因為人家女方提出來了,你不給就結不了婚。”
據我們多方了解,目前全省各地農村的彩禮行情,基本上都已達到10萬元以上水平。石家莊一帶,藁城區10萬元,無極、辛集15萬元,西部平山縣10萬元。冀北,承德豐寧縣10萬元,隆化縣15萬元左右,承德縣正常結婚彩禮十幾萬元,倒插門還得掏10萬元。冀南,邯鄲館陶縣一帶也達到了十幾萬元。
“山東那邊彩禮行情很高,我們和那邊挨著,受影響。”館陶縣“茨花青年影視工作室”的主創人徐海寧告訴我,當地甚至出現了稱三斤三兩百元大鈔為彩禮的做法,那三斤三兩的鈔票,新舊重量略有差別,但“怎么也得十幾萬元”。此外,山東那邊還出現了“萬紫千紅一片綠”的彩禮,萬紫指一萬張5元鈔票,千紅指一千張百元鈔票,一片綠指若干張50元鈔票,算下來至少也在15萬元以上。
而上述彩禮行情,大多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即男方家提供“一動一不動”。“一動”是汽車,“一不動”是商品房。“村里蓋的房子哪怕是新房都不行,得在縣城買房。”志勇說。縣城房價比城市低,但近幾年也漲到了每平方米5000元-10000元的區間。而且,縣城幾乎沒有小戶型,最小的是兩室兩廳,一般女方家樂意的是三室兩廳。這“一動一不動”加上彩禮錢,“沒有百八十萬就娶不上媳婦兒。”志勇娘說。
曲周縣職教中心老師劉萬榮的一個舅舅,沒有那么多錢,為兒子娶親欠下了30萬元外債。“舅舅今年53歲。過年我去看他們時,兩口子面目憔悴,一副高興不起來的樣子。妗妗告訴我們:我跟你舅舅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尋思著讓孩子守著家,我們老兩口出去打工,省吃儉用,興許七八年的光景,能把窟隆補上。”去年9月底,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老兩口到北京的一家賓館打掃衛生,管吃管住,每人每天70元工錢。臘月二十七放假,二十八那天趕黑到家,倆人帶回11000塊錢,第二天就還了當村一家親戚的一萬塊欠賬。
“在離開舅舅家的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兩個表弟談及此事,感慨萬千。雖說這30萬不是個小數目,如果一家人齊心合力掙錢還賬,不過十年也能還得上,關鍵是兒媳婦不認這個賬,只能由公公婆婆來還債,真是苦了這些當爹娘的。待到他們還清欠債‘榮歸故里時,已到進六奔七的年齡了。”劉萬榮說。
嚴重失衡——屬鼠的這一茬16個男孩2個女孩
事實上,公婆是否年輕,是否還有賺錢(或帶娃)能力,已成為許多女方家庭考慮的一個條件。甚至有個別女方家庭提出了近乎苛刻且無視傳統道德的條件:“雙不”——不還貸款,不贍養老人。
劉萬榮的妗子就感到非常委屈,她對劉萬榮說:“我們這一代人命不好,當媳婦時是婆婆說了算,受了委屈也要賠禮道歉,現在要當婆婆了,媳婦卻不好找了,張嘴就是二十萬,還不能還價。花多少錢不說,媳婦進了家門像供奉神仙一樣供著,稍有不順心,就生氣回娘家。平時媳婦說話理直氣壯,當公婆的倒是隨聲附和,一點兒家長脾氣也不敢有,肚量小的話,就能氣死。要我說,國家應該管管這個事兒了。”
近三年來,《中國青年報》一直關注農村高價彩禮問題,發過多篇調查報道和相關評論。在這些文章中,“婚姻市場”一詞頻頻閃現。要說“婚姻是愛情的結果”,本無關“市場”,但就男女性別比例而論,又確實存在著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市場”。在這個市場上,男女比例明顯失衡,這是造成男求女加大砝碼、女方條件也越來越苛刻的主要原因。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計劃生育抓得最緊,頭胎要是男孩,就不能再要了;頭胎要是女孩,還允許再要一個。”華嫂回憶道。30多年來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中的彈性,以及傳統的重男輕女觀念,是導致男女性別比例失衡的重要因素。
麗嫂的兒子已經25歲了,過年回來卻沒人給介紹對象,“哪有合適的呀!”麗嫂發愁,但沒招兒。同樣發愁的還有大軍家,大軍的兒子今年31歲,前幾年因與媳婦感情不和離婚了。“剛離那會兒,我讓他找個離異帶孩子的,他不愿意。現在想找這樣的都沒有!”
莉嫂說,現在村里到了適婚年齡的男孩子有20多個,而女孩只有五六個。比例最失衡的是屬鼠的這一茬,男孩16個,女孩2個。去冬今春以來,孟嘗村共有6個男孩結婚,只有兩對是適齡男女初婚,另外4位,有兩人娶的是離異女性,還有兩人娶的是印尼媳婦。
去年,《中國青年報》做了“中國農村剩男現象調查”系列報道。報道顯示:我國出生人口性別比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就一路走高,并持續高位徘徊。最高峰的時候,出生性別比高于1:1.2,這意味著,每出生100個女孩,會多出生20多個男孩。據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教授李樹茁和他的同事們推算,1980年-2010年這30年間,出生的男性為2.9億,女性為2.54億,男性比女性多出大約3600萬。
“如今,這一代人正不斷進入適婚年齡,失衡后果逐漸顯現。”李樹茁的判斷是,從2010年開始,中國將經歷長達幾十年的“男性婚姻擠壓”,“1980年后出生的男性中,將有10%至15%的人找不到或不能如期找到配偶。考慮到邊遠地區是婚姻擠壓的最后一級,農村失婚青年的比例要高得多。”
不愿回村——眾多女孩苦留城市待嫁
即使是120個男孩100個女孩,如果他們在同一空間內待婚待嫁,也不至于出現孟嘗村那樣16:2的懸殊。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大量女孩進了城。村民講述的男女比例,女孩數字都是指在村待嫁的姑娘,不包括已經進城的。也就是說,除了出生性別比,城鄉人口流動也是造成農村男多女少的一大原因。這從彩禮“價碼”上就能看出來。在縣城,彩禮較之農村要低許多,以邯鄲館陶縣為例,“只要6.6萬或8.8萬就可以了。”徐海寧說。越是在城鎮,彩禮越低,到了中心城市則幾乎不存在彩禮問題。在中心城市,80后、90后未婚男女,呈現的是男少女多的格局。
素蕾是《燕趙晚報·恒輝社區報》的主編,通過社區報多次組織集體相親活動,她本人也是一位“公益紅娘”,多年來堅持為年輕人義務牽線搭橋。根據她手頭掌握的待婚待嫁的男女情況,大齡青年,男女比例達到1:6,甚至個別年齡段達到1:10,而90后青年們,男女比例也在1:4左右。
在這種情況下,彩禮問題在大城市幾乎不存在。“城市男女相親,女孩主要看男方家是否是本市的,有沒有住房,有沒有穩定的工作——這都是一些最基本的要求,其他條件就看個人偏好了,有的看重學歷,有的看重相貌、身高,有的看重愛好、志向……”素蕾說。目前,她手里“堅決不湊合”的城市優秀男有百八十人,而一位三十好幾、離異帶娃的城市普通打工男,竟有好幾位姑娘等著見,令人嘖嘖。
城市“高富帥”與鄉村“屌絲男”,構成了婚姻鏈的高低兩端。姑娘們在這條鏈上“力爭上游”,即使在城市里不好找對象,她們也堅決不愿回村。其實,現在許多富裕起來的農家,物質條件并不比城市差,一些人家擁有城里人一輩子也難以住進的“別墅級”小院,家里各種現代化設施也一應俱全。但女孩子們,大多還是更喜歡城市。
“在乎的不是物質條件,而是一種氛圍吧。”在石家莊從事美甲工作的小蓓姑娘說,既然在城市落了腳,當然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小蓓并不祈求一定嫁給城里人,找一個家在農村但人在城市打拼的有志青年,共同搭建屬于自己的愛巢,是她的理想。
人往高處走,實乃常情常理。“進城待嫁女”與“鄉村屌絲男”,他們各自期待,卻難以互相期待。徐海寧說,留在村里的男青年,一般都“老實”——但“老實”在冀南并不是個褒義詞,而是約等于“沒本事”。這些“沒本事”“本事小”或“本事不突出”的農村男青年,成為最難找到配偶的群體,用專家的話說就是:“成為婚姻擠壓的最后一級。”
編輯: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