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四十萬亡靈

一

承載著長平古戰場沉重歷史一頁的高平市，是我所居地陵川縣的西鄰。陵川于隋代置縣前，與高平一個縣，歷史上多次合并，分別稱為“光狼”“泫氏”與高平。長平之戰時，陵川也是戰場的一部分，大概是運動兵馬、屯兵之地，靠高平一側的秦嶺，便因此得名。

我曾多次到過高平，可沒有一次是專門來參謁長平古戰場。這里給我的印象，寧靜而詳和。太行山延伸至這里，已經式微，小型的盆地式平原一處接一處。當地盛產大黃梨，每當春季來臨，梨花遍地，如雪似云。我從沒想過，在這樣詩情畫意的地方，會與戰爭和死亡有什么聯系。可就在這里，爆發過一場秦趙兩國長達三年之久的長平之戰，并發生了古今中外戰爭史上規模最大、手段最殘忍的殺降事件。趙國的40萬棄甲兵丁，被誘騙至挖好的大坑前，如狼似虎的秦兵逼著他們往里跳。趙國兵士不愿就范而拼命抵抗，可怎奈被長繩串綁在一起，一掙扎便扭作一團，被秦兵揮刀戈亂劈亂砍。許多兵士的頭顱像西瓜般骨碌碌滾落，頸項的鮮血箭一樣射向高空。趙國兵士終于被全部推入土坑，深埋于黃土之下。在長平大地流淌了億萬年的一條河，突然間變紅，暴漲，以警戒水位奔涌而下，故而有了“丹河”這個名字。

此時，我不再關注是哪個農民在田間揮鋤勞作時偶然發現了這個尸骨坑，不再關注白骨以外的出土文物有何價值，只把兩眼聚集于四十萬趙國亡靈。

與生命相比，其他都是次要。

二

我駐足的地方，是白起部下對趙軍降卒無情坑殺的“谷口村”（亦名殺谷、哭頭）的一個尸骨坑。在巨大的長方形坑下，森森白骨橫豎交錯，累累疊加。

透過歷史的煙云，回到那個“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的戰國時代，兩個披堅執銳、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子一步步向我走來，一個是謀略過人又兼有獸性的秦將白起，一個是那個愛吊書袋子徒有虛名的趙國大將趙括。對這兩個人，我堅持我的評判標準：他們都是被坑殺的40萬趙軍亡靈的直接責任者，都應該受到歷史的譴責。

白起一生征戰37年，未曾一敗，打得六國無人敢掛帥迎敵，為秦統一六國立下不世之功，歷史上卻對其褒貶不一，毀譽參半。太史公司馬遷雖對他的濫殺頗有看法，可還是如此記載：“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南拔鄢郢，北摧長平，遂圍邯鄲，武安為率。”（白起被封武安君。）秦昭王贏稷則稱他：“君嘗以寡擊眾，取勝如神。”實際上，連推崇他的人也知道，這個白起狠如虎狼，殺人如麻，僅長平一戰，就于陣前斬殺5萬，坑殺降卒40萬，總數達45萬。秦軍凱旋時，為爭軍功帶回的首級竟然筑起一座巨大高臺。可不少人因佩服白起的軍事才能，便忽略了對其人性的考究，居然稱其為“殺神”。

然而，白起殺降，畢竟屬于大惡，理所當然遭到當時與后世人的抨擊。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對他很是不屑。“四年四月，帝幸廟，歷觀圖壁，指白起曰：‘此人殺已降，不武之甚，何受享于此？命去之。”那個以自薦聞名后世的毛遂，更是咬牙切齒地罵：“白起，小豎子耳。”《資治通鑒·漢紀》中有載：“昔白起賜死，諸侯酌酒相賀。”這倒是很有諷刺的意味，戰無不勝的白起，為秦國打了那么多勝仗，搶了那么多地盤，反被秦王賜死。怪不得各國諸侯得知這一消息后，喝著酒彈冠相慶。

此時迎面向我走來的還有趙國統兵之將趙括。你看他多能耐，憑著紙上談兵的一點兒功夫，便贏得趙孝成王的信任，接替赫赫威名的老將廉頗，統領三軍。可惜，只有花架子的功夫，不僅使他本人死在兩軍陣前，還白白賠上趙國40萬兵士的性命，進而斷送了趙國的前程。

說起來，更應該被譴責的是趙孝成王。戰爭，實質上就是君王之間的博弈。君王用人用策正確與否，直接關系著戰爭的勝敗，社稷的安危存亡。可趙孝成王為君不明，秦國僅僅施了個并不高明的離間計，便輕易上當，陣前換將，讓初出茅廬、絲毫無領軍經驗的趙括取代了廉頗。

此前，秦趙兩軍還基本扯得平。秦，老君少將（時秦昭王六十多歲，秦將王齙三十多歲）；趙，少君老將（年輕的趙孝成王初登王位，廉頗七十多歲）。可就在趙換趙括為將時，秦昭王也偷偷將主將換為老謀深算的白起。兩邊這一換，發生了傾斜性變化：秦，老君老將，兩個老辣之人；趙，少君少將，一對毛頭愣小子。這一結構性變化，決定了趙軍敗局已定。本來，秦軍勞師遠征，最怕打消耗戰。此前老將廉頗憑險筑城，堅守不出，不僅有效遏制住了秦軍的攻勢，而且其拖敵耗敵之策，深令秦軍頭疼。趙孝成王倒好，秦昭王希望他怎么做他就怎么來，不僅換掉廉頗，還催促趙括棄守勢硬碰硬攻秦。好大喜功不知厲害的趙括正巴不得呢，一聲令下，揮軍而出，結果中了白起誘敵深入之計，后路被堵，糧道被斷，陷入重重包圍。面對極端不利的戰局，趙括沒有任何應對的良策，在被困40多天后，又率饑餓之兵強行突圍，結果本人被射殺于兩軍陣前。失去主帥的趙軍潰不成軍，再次被圍，集體降秦，不料被兇殘的白起全部坑殺。

事實很清楚，是趙孝成王用人不當誤了趙國，是趙括的高調低能害了趙軍。這場慘敗，使經過“胡服騎射”軍事改革本可以與秦國較較勁的趙國一蹶不振，再無與秦正面抗衡的資本。

三

站在長平古戰場的一隅，我的鼻息中總有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倏忽而至，耳畔也似聽到趙國那四十萬降卒慘絕寰宇的哀嚎聲，不由背走涼氣，心中生悲。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趙國那40萬條曾經活蹦亂跳的生命轉瞬而逝所使然。

戰爭本來是嗜血的，就是一臺絞肉機，流血死人是必然的。可在白起這里，不完全是這么回事。白起所殺，并非兩軍對壘廝殺之人，而是已經放下武器，對其構不成任何威脅的降卒。而且為數者眾，整整40萬條生命。白起何故歹毒如此？人心是相通的，東漢末的何晏就曾大聲發問：“白起之降趙卒，詐而坑其四十萬，豈徒酷暴之謂乎？”譯作現在的話就是說，你白起使用欺詐手段，一氣坑殺了40萬趙國降卒，豈不是白白落了個“酷暴”的大惡名嗎，何苦呢？

何晏問得好，別說是40萬個大活人，即便是40萬只螞蟻，一只只掐死，也需要好長的時間，會掐得手酸腕困，心里犯怵，甚至夜里做惡夢。可這個白起，眼都不眨一下，便將40萬趙卒全部坑殺。在探究緣由時，史記給了我們兩個答案。一是“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原來，白起只是擔心這些趙卒非真心降秦，以后會反水，便全部坑殺。第二個答案是，白起進攻韓國時斬首24萬，攻魏時斬首13萬，此前攻趙時將趙軍推入河中淹死2萬，攻韓國弳城時斬首5萬……看看這一串數字，就會明白，白起藐視生命，殺人如麻，已成痼癖，完全喪失了人性與良知，成為一個變態的殺人狂魔，所以時人呼其為“人屠”。endprint

可惜，戰爭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死傷勝敗各有所屬，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強勢的一方，即使獲勝也是“慘勝”。在長平之戰曠日持久的對抗中，秦軍傷亡也非常嚴重，60萬大軍，折損過半。長平一戰，趙、秦雙方死亡人數相加，近八十萬。

戰爭是人類最不應該發生的悲劇。人世間的每一條生命，都是來自于母親的十月懷胎，都是在親情呵護下長大成人。秦趙吃糧當兵的軍卒們，正值生命盛期，每人都牽引著妻兒老小一雙雙期盼的眼睛和一顆顆懸著的心。也許就在他們為戰場的親人祈禱平安時，近百萬條生命卻在長平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體，變成深夜的點點螢火與啾啾鬼聲。尤其趙國那四十萬降卒，是為了求生才放下武器的，卻成了這場戰爭的祭品。白起，其人性、良知，何至泯滅至此！

人類發展到今天，高度推崇以人為本。尊重生命、愛惜生命，已成為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的意識主流。關于保護平民和戰爭受難者的問題（當然包括戰俘在內），在二戰中形成日內瓦公約。其規定，對放下武器的戰俘，必須給予最起碼的尊重與生命安全保障等人道待遇。德意志、日本法西斯集團，卻在世界各地喪失人性地屠殺平民與戰俘，理所當然地引起了世界性的公憤與一致抵抗，最終毫無例外被戰敗，被推上歷史的審判臺。白起，這個中國古代的“法西斯分子”，也應該被人們重新解讀，重新評判，最少應該接受人性基礎上的道德審判。我個人認為，對他判以反人類、反人道、反人性罪，絕不冤枉他。

四

在長平之戰遺址的坑殺點，我清楚看見，那些橫豎堆積的尸骨，好多頭顱與軀干分離，利器砍斫的痕跡明顯。我頓時明白，這些被坑殺的趙國兵士，在發現將被活埋時，一定進行過激烈的抵抗。別說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即便是一群羊，當發現帶它們去的地方不是青青草場，而是充滿血腥味的屠宰場，也會拼死掙扎，試圖逃跑。

是的，捍衛生命，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也是最基本的權利。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為捍衛生命的反抗自然更加激烈悲壯。

一支軍隊、一個國家的性格，往往就是君王與統帥者的性格的放大。秦王的極度崇尚武力，白起的嗜殺，決定了他們對“上兵伐心、下兵伐城”“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一竅不通，一味倚重殺伐，使秦背上了“強秦”“暴秦”的惡名，直接導致了各國的強烈抵抗。現世現報的是，白起坑殺趙軍40萬降卒，使得趙國家家出殯戶戶悲哭，也使趙國軍民空前地團結起來，誓死抗秦。在趙國人眼中，秦王也好，白起也罷，就是魔鬼與死神，消極抵抗與祈和投降，都是死路一條。只有同仇敵愾，拼死抵抗，才是保全家國的唯一出路。于是，在秦軍圍攻趙都城邯鄲時，所遇到的頑強抵抗，大大出乎秦軍之意料。加上老將廉頗被重新起用，致使秦軍盡管氣勢洶洶而來，卻久攻邯鄲不下。更要命的是，各國都怕被秦一個個吃掉，撇開前嫌，聯手抗秦。于是，秦國被徹底孤立了，其縱然有獨斗六國的本事，可取勝的成本空前地加大了。于是，人們在這里發現了一個“皮球理論”：不拍不跳，一拍就跳；小拍小跳，大拍大跳；拍得越重，跳得越高。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在這里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實，作為始作俑者白起，早已知曉這里邊的厲害，所以在攻邯鄲之初，便假病不出。攻邯鄲果然屢屢失利，秦王再度命他前往統軍，他不但依然稱病，反而進言道：“邯鄲實未易攻也。且諸侯救日至，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趙應其內，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不可（這個仗不能打）。”秦王一再命白起領軍，白起都以病為由婉拒，終于將秦王惹惱，奪其官爵，貶為士卒。邯鄲久攻不下，秦王遷怒于他，逐他出國。這時應侯范雎從旁挑唆，秦王聞之驚心，恐白起此去成為秦的后患，遂遣使者追白起，賜之以利劍。據載，當白起舉劍抹脖子時，仰天嘆道：“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想了一會兒，一聲長嘆：“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白起不錯，在臨終之時還能想起自己千過坑殺四十萬趙卒的大缺德事。可終究還是晚了，吞下了由自己釀制的毒酒。

歷史真會開玩笑，戰功赫赫的“殺神”白起，竟被秦王所殺，頗具戲劇性。這樣的結局，讓人窺見政治的偏私與冷酷，窺見秦王身上潛藏著的猛獸。

五

今天，站在國家、民族的立場看秦國，其首次完成了中華一統，值得尊重與贊賞。可功者為功，過者是過，涇渭分明，不容混淆。秦國的重殺伐，少仁愛，成就了秦，也毀了秦。秦的江山，僅僅是始皇帝一世，至二世便告終結。其短命的原因固然很多，可不能說與諸秦王、白起的“暴秦”策略沒有關系。站在人道、人性的立場看秦國，其拿人命當草芥，藐視生命，肆意濫殺，殘暴太過，如不被顛覆，那才真的說不過去。秦國被滅，白起遭裁，都是規律，都是定數，無論作為國家的秦國，還是個體的白起，統統逃不過去——反生命，反人道，反人性，反人類，必被天下反，必被天下傾。或許，這就是長平古戰場要告訴我們的最淺顯、也是最深刻的道理。

乘車離開高平時，從一處處梨園穿過。據說，高平共有40萬株百年老梨，此時，花開正好，一樹一堆雪，一樹一片云。那一簇簇潔白清新的花朵，在齊聲合唱一首歌。我聽得很真切，音節舒緩，曲調清雅，其歌名是——“生命之花，在和平時代盛開”。

（辛貴強，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山西文學》《黃河》《福建文學》《山東文學》《朔方》《草原》《芳草·小說月刊》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背著太陽行走》。）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