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才 廖 恒
2017年12月9日—10日,由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和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聯合舉辦的“文學理論的問題、立場與經驗”高端論壇在西南交通大學九里校區鏡湖賓館舉行。
此次論壇的緣起為紀念余虹教授。余虹1957年生于四川,暨南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博士后。生前為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重點學科文藝學學科帶頭人,人大復印資料《文藝理論》主編,學術輯刊《問題》《立場》主編,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兼任西南交通大學藝術與傳播學院(人文學院前身)特聘教授,復旦大學、四川大學兼職教授,中南大學客座教授,曾在美國波士頓大學和澳洲悉尼大學做訪問學者,主要研究領域是文藝理論與美學。他于2007年12月5日突然離世引起學界震動,也留下了很多應認真梳理的思想遺產以及需要繼續墾拓的問題。為此,在他辭世十周年之際,眾多學者相聚在一起,以學術研討的方式紀念這位當代杰出學者。
新語境下的文藝理論領域面臨著各種挑戰,出現了種種問題,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當下、理論與實踐、人文與科技的對立與關聯之中,與會學者結合自身研究與體會做出了回應,進行了熱烈的討論與交流。
中國人民大學楊慧林討論了在當下“普遍性”問題面臨的挑戰以及重新理解。他認為,“普遍性”作為一個問題,早在蘇格拉底時代就有頗具說服力的論證,其中“被暗示出”的“標準”總是先在于我們的經驗。這在西方形而上學的傳統中顯示出強大的慣性,乃至康德將“嚴格的普遍性”歸之于“純粹”的“先驗知識”。時至今日,“普遍性”不能不面對更為嚴厲的拷問。因此法國哲學家巴丟(Alain Badiou)實際上是將“普遍性”的問題轉換為“對普遍性的哲學承諾”。轉換的關鍵,在于“謂詞式的描述是自足的”。巴丟多次引用馬拉美詩句“除去發生,什么也沒有發生”,借助圣保羅對“事件”和“宣稱”的分析,以及與此相應的“神學承諾”、在“承諾”與“被承諾者”之間的“關系”邏輯等等,都可能凸顯為一種“赤裸的思想形式”。這不僅針對著“普遍性想象”的“自義”和虛妄,也必然摒棄“簡單的普世論和懶惰的多元論”。更為重要的是:在上述“生成性”的概念系列上,中國自身的思想資源恰恰有可能得以激活。
華東師范大學朱國華重新思考法蘭克福學派的中國之旅,他認為,對有些西方學者來說,批判理論的歐洲中心主義值得批判性反思,而對于中國學者來說,值得注意的是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在解釋中國某些文化實踐時必然出現錯位。雙方在強調批判理論的工具價值的時候,都無意識遮蔽了批判理論作為一種科學理論的知識學意義。實際上,中國注重實踐智慧,而缺乏追求真理的傳統。中國在開始追求現代性的過程中,在科學技術領域中已經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諸多證據表明,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還處在相當初步的層級中。他相信,中國學術的未來輝煌,取決于堅持不懈地繼續奉行“拿來主義”的長期戰略,這需要決心和耐心,這是合乎中國實際的另一種文化政治正確。
四川大學閻嘉認為今天的理論生產者,大多都受制于置身其中的現行學術體制,這種日益體制化與專業化的理論生產和再生產的語境,造成理論生產活動已經遠離了文學活動本身,變成了一種學院體制內的“知識生產”活動。現行大學教育體制和學術體制下的文學理論的知識生產語境,是我們反思諸多理論問題最基本的出發點和立足點。首先需要反思的是文學理論學科的形成和性質;其次需要反思文學理論的核心概念“文學”,以及與之相關的、在一些理論著述中盛行的“審美主義”傾向;再次需要對文學理論的不同傳統進行反思。
四川大學支宇認為,從知識生產的規范性角度看,20世紀中國文論史最為醒目的特征是“學理性”匱乏,而當代漢語文藝學知識最為迫切的任務是“重建學理性”。學理性重建有三個層面的理論內涵。第一,商談論述。放棄不證自明的“真理”,不以文藝學知識場域之外的政治權威和意識形態權力來建構自己的知識合法性,而是隨時能夠在意識到自己的理論前提下展開合乎交往邏輯的論述。第二,譜系自覺。保持對不同文論知識譜系之局限性的認知與遵守。第三,話語事件。借助于福柯思想來排除普遍性知識體系崇拜,轉而將每一個文論知識系統都看作是一種發生在具體時空中的“話語實踐”。
武漢理工大學張瑋認為,我們所能面對的是憑借特定的現代性的文學制度及其話語機制產生的現代文學知識學,文學只是在現代性社會的知識合法化的區隔及其規則要求和現代公共領域中才構成為真正獨立的文學。因此,文學知識學的基本前提就需要對現代性文學制度的構成邏輯、文學學科合法化的規則、具有規范性的話語區隔等加以歷史化。揭示文學話語活動中隱藏的審美政治及其歷史邏輯,這是通往文學知識學如何可能與何以可能的必要途徑。
四川大學蔣榮昌認為讀寫關系結構是一切歷史性讀寫關系的根本處境,凸顯閱讀作為文本文學性得以發生的樞紐地位,他質疑了“文本的文學性是作者賦予并由文本隨身攜帶的內在特征”的觀點,認為這是在特定歷史處境中,作者基于自身寫作技術定義了一種閱讀姿勢,作者在和讀者共同面對的世界之“是”那里向讀者揭示了切近這“是”的某種隱喻,從而讓讀者能夠超脫于“是”在慣常狀態下難于分解的利害糾結,直達自由的抒情之境。但“是”和切近這“是”的“像”一直在與時推移,超出了某種共同世界(視界),我們會明確得知文本文學性的流失。由此去檢視當今的文學現實就不難發現,利用時空或實際利害關系的分野,或者“設計”這種現代修辭技術,當代寫作已經讓大眾傳媒和環繞我們周遭的產品和服務變成了直擊生活之“是”而又超乎這“是”之上的文學文本的汪洋大海。
四川大學吳興明認為,人們總是將思想史放在中西古今的時空坐標去分析,其實還應該增添“內”與“外”的維度:遵照中國古代的學統,內學安心,外學安身,而身之所往由心來驅動。這種“內”與“外”的一體性連通,就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內學”屬于古人所謂“心”之所屬的言域范圍。中國古代蔚為大觀的各家各派均無不從此言域內外關聯的取舍開啟而來。這是中國傳統知識不同于西學,尤其是現代西學之結構性差異的根本之所在。但是“五四”以來,在主流學界內學幾乎是空白,在中國新文化運動的起點上,人生所需之學一個重要領域被漏掉了。這一狀況成為中國文化層級結構中的世紀性頑疾。由此,重建新內學,就是要重建在全球化時代中華民族的心性之學,重新建構我們這個民族現代的心性本體。
武漢大學李建中認為人類軸心期的中華元典(先秦五經及諸子),首創、標舉并闡揚出諸多文化關鍵詞,其中最重要最根本的是“人”:關于“人”的多元定義(儒墨諸家的在世的“人”,道家超越的“人”),關于“人”的語言性存在(訓誥與對話、辯難與獨白、詩言與諧言的悖立與整合),關于“人”的天命與使命(天,人之巔頂也,既超越式地界定了人的位階甚至永恒,亦宿命般地規定了人的順從甚至仆伏)——此三項可依次概述為“人”義、“人”言和“人”命。重新闡釋先秦元典中的“人”義、“人”言和“人”命,不僅可以夯實與西方文明平等對話的基礎,而且能夠為漢語闡釋學的思想與方法提供語義根源及歷史坐標。
中山大學楊小彥指出,中國近一百年的美術史,其核心主題是“寫實主義”的泛濫。在這里,“寫實主義”不是一個指稱西方藝術的概念,相反,它是一個嵌在中國現代藝術語境中的“西方概念”,其實踐也不是西方藝術在中國的翻版,恰恰相反,是中國因社會轉型所生產的一種視覺動員方式,是把藝術納入到政治軌道的必然產物。因此,辨析“寫實主義”,就是對發生在中國近百年的藝術的現代性的一種認識。
暨南大學王琢討論了日本明治時期文藝批評,認為其顯著特征就是與美學的發展密不可分,尤其在整合批評理論的形態方面。近代文藝批評的雛形與西方美學思想的輸入相關,文藝批評的勃興與哈特曼美學的移植有關,自然主義文藝批評的勃興與以心理學、經驗論的美學取代哈特曼形而上學、理想主義美學的趨勢相關。森鷗外、島村抱月等一批文藝評論家美學造詣深,他們將美學理論與文藝批評結合起來,進而促進了文藝批評理論的進步。
中國人民大學馬元龍從20世紀法國哲學中一個饒有興味的現象談起,即哲學家在構筑自己的話語體系時似乎更偏愛繪畫而非戲劇或詩歌。這種偏好梅洛-龐蒂、福柯、德里達、德勒茲和鮑德里亞表現得非常明顯。福柯的藝術批評集中體現在1966年《詞與物》的第一章《宮娥》、1968年的《這不是一只煙斗》和1971年的演講《馬奈和繪畫客體》,這三個藝術批評文本之間具有一種內在的邏輯,可以放到“再現的崩潰”這一論域中加以討論。
上海交通大學朱寧嘉認為,虛擬現實技術不只模糊了現實和藝術世界的邊界,還開啟了人類在交互和體驗里開拓與創世的雙重生活。虛擬現實技術帶給傳統藝術的不是消亡而是消解,它顯現為傳統藝術沉積到虛擬現實藝術的夢境深處。虛擬現實藝術的內容創造,都是人類千年前創世夢想的歷史接續:向外開拓人類認知世界的大宇宙;向內深究人自身的小宇宙。虛擬現實藝術的形式創造,傳統的多樣統一、均衡和諧等審美原則,借助算法、建模和程序員自發的審美經驗,與科技深深糾結、纏繞一起,以一種內在、理性與數字之美,深深鑲嵌進了由數字生成的虛擬藝術世界中。
重慶大學劉瓊借鑒西方古典美學對真善美的基本界定來分析機器之美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構成要素及其變化。機器之美發端于巴洛克時期藝術對智巧和新奇的重視,經過18—19世紀新古典主義時期將機器功用(理性效率)接受為美,到20世紀“形式跟隨功能”這一美學理念確立所標志的機器美學的全盛期的到來。機器之美的發展和繁盛基于機器對真、善、美的不同側重及對真、善、美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結合。尤其是對“真”所意指的科技的極度重視。不過,機器理性的極致化發展引發了對機器的膜拜以及對人的壓迫,這反過來又導向對機器功用的消解,使機器之美重新回歸傳統的純粹美理念。正是通過對傳統的顛覆與回歸,機器之美切實拓展了當下有關美的觀念的多樣化與差異化表現。
西南交通大學廖恒討論了海德格爾思想轉向的內在理路。其思想轉向始于《論真理的本質》(Vom Wesen derWahrheit,1930),《哲學論稿(起自生成)》(Beitr?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1936—1938)昭示了海德格爾思想轉向的完成。海德格爾自言,這一轉向是他思想本身的內在要求前期思想所強調的真(W ahrheit)、光明(Licht)、去蔽(Un-verborgenheit)的優先性被海氏自我否定了,與之相對的非真(Unwahrheit)、隱藏(Geheimnis)、遮蔽(die Verbergung)成為討論的主題,并被視為前一組概念賴以成立和呈現的根源,進而導致對此在日常生存活動的分析過渡到更具本源性的藝術作品、詩歌、政治、宗教等對象上。這一思路的具體展開在正反兩方面的意義上,在德國、西方和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中國產生了重要的思想影響和現實后果。
對余虹教授學術思想的探討是本次論壇的重要議題。中國人民大學王家新認為,作為具有深切現實人文關懷的美學家和學者,余虹的美學一直有神性的和歷史的兩個維度。前者主要體現在他對海德格爾、丁方繪畫和詩人海子的論述中(關于“海子之死”的文章是關于這一“精神事件”的最透徹的文章),但20世紀80年代末的歷史遭遇帶來的震撼從他的理論批評中又引出了一個歷史的維度,這也是人們沒有充分注意到的,主要體現在《革命·審美·解構》中的《文學的介入:走向新歷史主義》一章。在對歷史和一代人詩學實踐的沉痛反思中,余虹明確提出和闡述了一種“新歷史主義”詩學,他很敏感地意識到其代表人物王家新和陳曉明的論述都包含了深深的自我批判。這既是我們這一代詩人在90年代重新發出自己聲音的語境壓力,也是余虹在歷史重創后重新展開他的美學思索的一個“原點”。從這個意義上看,余虹的探討從來沒有陷入到“美學空轉”中,而是和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歷程發生了一種深切的血肉關聯。他的人去了,但他仍活在我們中間。
華中師范大學張三夕、馬良懷回顧了作為藝術家的余虹在20世紀90年代參與武漢前衛藝術團體“新歷史小組”并策劃如“1993大消費”等活動的經歷,結合其后期藝術評論,認為余虹藝術之思的核心是“何為藝術”。余虹認為藝術“是一種神圣的事物,是讓他敬畏和讓他以身相許的事物”,藝術家與藝術作品不是“創造”的關系,而是“尋找”的關系,藝術的本質就是對價值與希望的確立與堅守。余虹還從“言說性作品”與“書寫性作品”的區分中分析說明什么是真正的藝術和藝術家。前者寄生在非藝術的因素上,后者自己足以將自己支撐起來。他進而通過海德格爾的思想來區分真正的藝術與偽藝術。在藝術家關注人與世界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環境的關系以及人類生存前景等論域中,他都有很獨特而深入的思考。
西南交通大學徐行言介紹了余虹在本校創辦學術輯刊《立場》的經過,認為余虹將刊物命名為《立場》的深意是基于痛感當代中國的知識界正在滑向虛無主義的深淵。在《虛無主義——我們的深淵與命運》中余虹深入剖析了尼采、海德格爾的虛無觀,指出尼采批判傳統價值的目的,是想要重建那種由剛健者、強者所定義新的價值和真理,而并非要創造一個虛空。遺憾的是在余虹離去十年之后的今天,他所期待的這種批判精神或者價值重建并沒有真正回歸。也許當下中國的知識階層并不缺乏良知和判斷力,然而,我們有沒有勇氣在保持精神獨立的前提下,堅守我們的文化信念,并且旗幟鮮明地亮出自己的觀點,守住我們的立場,這仍然是每個人時常在面臨的艱難抉擇。在這方面余虹是我們的榜樣。
成都商報李若鋒結合同窗經歷談了對余虹著述的認識,認為余虹有深厚的理論根基,又有極細微的分析力和宏大的洞察力,文字因而厚重而博大。以他深透的理解和對復雜精神世界的精細體悟,余虹往往能夠打開人心中隱藏的情感;而那些隱藏的東西是人最本質的東西,因為真實而貼心,因為隱藏而陌生,一旦被余虹精粹的語言把一切洞開,會有讓人突然間熱淚滾滾的結果。
西南交通大學段從學認為,《文學知識學》的“知識學”這個獨特命名,及第一章對“文學”概念的考古學分析,明顯包含著把此前普遍主義的、大寫的“文學原理”,改寫為歷史的、小寫的“文學知識”的思想抱負。他敏銳而準確地抓住了21世紀文學理論的根本性問題,開啟了一扇重大的、具有結構性意義的大門。但由于最終未完成,我們也就無法窺測他關于個人如何參與小寫的“文學知識”的生產等更有誘惑力的相關問題的思考。現有部分更像是一次對現代西方文學理論的結構性透視,還沒有來得及切入具體的文學經驗,令人倍感困惑和惋惜。
西南交通大學鄧建華認為余虹《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對于中國比較文學史的重要意義并未得到闡明,它與其他文本所構成的豐富對話關系也值得學界重視。它通過對“文”的剖析,讓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的對話避開了相似性陷阱,它在充分體認比較雙方差異性的基礎上,將中國“文論”的分類工作與西方詩學的抽象概括做出區分,更重要的是,對于兩者所涉及的基本問題進行闡釋學還原,并以此為基礎展開真正的對話。它對差異的事實性尊重和對話精神,與韋勒克、劉若愚、蘇源熙(Haun Sauaay)與菲瑞思(Danvid Ferris)等人的文本構成了對話關系。
國防大學黃茂文認為余虹走上詩與思之途,是在對生存之痛苦的敏感與糾纏中探求真正的存在之家園。在此途上,他遭遇了叔本華、尼采、福柯,也一再伴隨著他開啟存在之思即遇到的海德格爾。在他與叔本華的回避痛苦、尼采在痛苦中升華、福柯在差異中形成真實的自我等問題展開辨析之后,最終以其思其說伴隨其行蹤,回歸大地。這是一條以他本人的詩性言說而寫下的永恒的歸家之途,是一條他為其被棄于這個眾神隱匿的現代世界之孤獨靈魂尋找皈依的歸家之途。
西南交通大學王長才認為,敏銳的問題意識使余虹能從人云亦云的話題中發現癥結所在,并以強大的思辨力將含混的命題梳理、細化為更具體的問題——辨析,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發現。比如,從“生存”“藝術”與“現代”考察審美主義,文學理論的“學理性”與“寄生性”等;他對后現代語境下文學性的蔓延、虛無主義、身體寫作等的辨析中也顯示出他對現實的關切。學術于他是一種本真的生存樣式,體現著生命的熱度。
在浙江大學趙志義主持的“人與事:緬懷余虹先生”圓桌環節以及墓前紀念活動中,與會學者追憶與余虹教授生前交往的點點滴滴,唏噓不已。余虹教授辭世十年,但他從未離去。
(由于工作原因,包括饒芃子先生、朱立元先生在內的多位原計劃參會的學者未能來到現場,他們也表達了對本次論壇的祝愿和對余虹教授的懷念,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