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省三
2010年3月,筆者實現了第二次南京訪學。首次訪學是在1980年春,當時作為復旦大學留學生的筆者第一次獨自旅游,對古都南京印象格外深刻。時隔三十載,應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之聘,筆者再次來南京訪學,深感榮幸。在南大舉辦的講演與座談會等活動中,筆者盡可能多方面談論了三十年來在魯迅研究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收獲,亦有幸得到了教授、研究生們的諸多指教,實為愉悅之憶。其間,談論的題目之一便是《魯迅與芥川龍之介:〈吶喊〉小說的敘述模式以及故事結構的成立》,即2010年3月15日在南大鼓樓校區的講演記錄,后發表在《揚子江評論》2010年第2期。本文擬回應沈杏培博士的批評,并簡述日本學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實證研究”與“比較研究”,同時再簡論研究現代文學的基本姿態。
我的講演記錄發表八年后,沈杏培在《文藝研究》2018年第4期發表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法”指謬》(以下簡稱《指謬》)一文,對筆者的學術觀點及研究方法提出了批評。其中,沈杏培提出如下主張:
藤井拋出的第一個重要見解是《狂人日記》的寫作和發表時間“延后說”。他認為,《狂人日記》并不是寫于1918年4月,而是這一年5月;那一期《新青年》雜志也不是出版于1918年5月,而是這一年6月。他的理由是,1918年6月11日《申報》發表了《新青年》關于魯迅《狂人日記》的廣告,而《新青年》雜志不可能在出版(5月)一個月后才在6月的《申報》做廣告。由這樣一個“常識”和《申報》刊登的廣告時間,繼而得出“《新青年》的出版就在6月份,而《狂人日記》的時間也要比4月份晚”。其實,確認《狂人日記》寫作和《新青年》的出版具體時間并不太難。筆者翻閱了《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號,清晰可見發行、出版時間為“民國七年五月十五日”,即1918年5月15日。至于根據《申報》上《狂人日記》的廣告發表在6月11日,就得出“《新青年》在6月11號左右出版”的“常識”,則顯然是一種經驗式推導,不足為信。①
盡管沈杏培斷言“確認《狂人日記》寫作和《新青年》的出版具體時間并不太難”,然而,《新青年》雜志的目錄及版權頁所記載的發行日期實難成為確鑿證據。因為在那個年代,雜志的實際刊行存在著晚于該期號的目錄或版權頁所載時間的現象,這對于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近半世紀的筆者而言,可謂常識。例如,在北伐戰爭期間,《小說月報》的刊行大幅度晚于當期版權頁所記載日期。這是由于該雜志的眾多編輯和商務印書館的印刷工都參加了國民革命軍。
《新青年》雜志刊行的推遲,主要原因或許可以歸結于負責商業雜志出版的編輯體制尚未確立。關于《新青年》第4卷第5號的刊行晚于當期目錄、版權頁所載日期一事,筆者不僅調查了《申報》的廣告,亦調查了《北京大學日刊》上的圖書館公告及魯迅、周作人的日記,結果如下:
《新青年》的版元上海群益書社在上海報紙《申報》上刊登的該期《新青年》的廣告是6月11日;《北京大學日刊》的《圖書館書目室布告》欄所通知的“本日新到《新青年》第4卷第5號2本”是在6月18日;《周作人日記》所記“收第五號新青年十冊”是在6月15日;《魯迅日記》記載的“寄季市《新青年》”是在6月17日。②
上述內容引自筆者發表于《上海魯迅研究》2010年春號的《魯迅的〈孔乙己〉與芥川龍之介的〈毛利先生〉——圍繞清末讀書人和大正時期英語教師展開的回憶故事》一文中的第84頁注釋2。前述2010年3月南京大學的講演中,筆者為了留出更多時間用于交流,故簡單說明“為什么我敢這樣說呢?根據當時報紙的廣告和北京大學圖書館的公告我們可以推一推,比如說,在上海出版的《申報》”③,《申報》廣告僅為其中所舉一例。希望沈杏培除了閱讀筆者的講演記錄,亦能垂閱一下筆者發表于《上海魯迅研究》的這篇論文。
此外,筆者在2010年于南大講演中對《狂人日記》的寫作日期進行論述時,亦介紹了這一時期北京報紙中贊美食人的報道:
《狂人日記》的開頭有一篇簡單的序言,末尾標著“民國七年四月二日”,還有刊載《狂人日記》的《新青年》目錄和底頁也標著“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發行”……序言雖然在開頭,可是它也是小說的一部分,不一定是作家寫的真實的日子,“民國七年四月二日”也可能是虛構的一部分……我估計《新青年》的出版就在6月份,那么《狂人日記》的寫作日期也會比4月份晚一點。為什么我對這么小小的事情、一兩個月的差別感興趣呢?因為這一個月從別的角度來看,對《狂人日記》可能有很大的影響。1918年北京報紙《晨鐘報》(后來改名叫《晨報》),里面有好多吃人的報道:5月19日“孝子割股療親”,5月26日有“賢婦割肉奉姑”、“賢婦割臂療夫”。像這樣的報道在5月的《晨報》中有好幾個。如果是我的兒子這么做,我肯定認為是發瘋了,但是當時《晨報》的記者和好多讀者都認為這真是孝子,了不起,都贊美這樣的情況。魯迅可能看到5月《晨報》里這些吃肉的報道,非常擔心中國的吃人歷史還在,應該批評這樣的情況而寫《狂人日記》,這樣的可能性比較大。所以《新青年》6月中旬出版的話,魯迅在5月份寫《狂人日記》的可能性也比較大。
針對此,沈杏培做了如下批評:
我發現,日本學者對魯迅作品中“吃人”主題的來源很有興趣,但他們不承認吃人是魯迅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一種深刻而痛苦的體悟,也不認為魯迅在寫作《狂人日記》之前已經閱覽了大量野史、正史中關于吃人的記載,而且否認生活中的吃人事件曾給魯迅帶來的巨大刺激。
在此想要申明的是,筆者未曾否定這是魯迅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一種深刻而痛苦的體悟;亦難理解為何沈杏培斷定筆者否定生活中的吃人事件曾給魯迅帶來了巨大刺激。筆者在此主要想強調的是,作家的創作來自多方面的感悟,而直接促使作家立即成稿的,往往是外部事物的巨大刺激和由此生發的感悟。魯迅確實懷有“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一種深刻而痛苦的體悟”,1917年8月好友錢玄同曾勸其撰寫小說,但魯迅仍遲遲未執筆撰文。作家并非只要持有“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一種深刻而痛苦的體悟”就能立即創作,筆者希望能探討促使魯迅創作《狂人日記》的觸發點的問題。遺憾的是,沈杏培似乎未能充分理解筆者講演的主題。
魯迅為何到了1918年突然決意創作小說,并撰寫了以家族中的食人為主題的《狂人日記》?為了理解這一魯迅文學的原點,了解魯迅在民國時期身處的具體社會環境是不可或缺的。1918年北京《晨報》刊登的贊美食人的系列新聞報道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觸發點。筆者推測,當魯迅看到生活中的吃人事件不但未被批判,反而在公共媒體上被褒揚的可怕社會狀況,深感危機,因此隨后提筆撰寫小說的可能性甚高。這個可能性,不僅對《狂人日記》的解讀,對魯迅的研究,或許也能開拓發現新視點的空間。
沈杏培還寫道:
其實,單是從當時的社會現實來看,魯迅身邊不乏這種吃人事件,最典型的就是光復會成員徐錫麟在1907年與秋瑾準備發動起義,徐錫麟被殘忍殺害后,心肝被安徽巡撫恩銘的衛隊挖出炒食,秋瑾隨后也被殺害。這一事件帶給魯迅的悲愴體驗是巨大的,徐錫麟和秋瑾作為人物原型分別成了《狂人日記》中的“徐錫林”和《藥》中的“夏瑜”。
如上分析也是中國中學語文課堂的教學內容,筆者在東京大學講授魯迅時亦常常如此介紹。然而,面對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專業學生的講演,若反復進行常識性的說明,豈非委屈了聽講的學生?其實,筆者在講演中所指的吃人本是加雙引號的,并非單純指生活中的食人現象,更包含了思想及精神層面的“吃人”,可謂使用了一語雙關的“吃人”。因為是講演,時間有限,筆者未能充分展開。
沈杏培在文中更提到筆者試圖故意“矮化《狂人日記》”,那么是否可以允許人們談論魯迅的哪部作品更成熟的問題?筆者其實從未想過抹殺魯迅文學的先鋒性和深刻性。筆者從事魯迅研究四十余年來,研究室里一直懸掛著魯迅畫像,對奉作精神偶像的魯迅的重要作品都是閱讀幾十甚至上百遍的,并以繼承魯迅精神為目標一路奮力鉆研。
當下的魯迅研究體系已日臻成熟、理性。吾等魯迅研究者既非魯迅本人,又非與魯迅同處一個時代環境,只能在各種史料中鉤沉索隱,力求能夠還原一個真實的魯迅,因而竭力理解其作品內涵、揣摩其思想,甚至探研其創作動機及背景。這些研究中,有的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已經鑿鑿有據,形成一系列科研成果。此外尚存很多不確定之處,而正是這些不確定之處,才是未來魯迅研究的方向所在。對《狂人日記》等魯迅作品的探討,是對于上述不確定性的探索,是努力接近“真實魯迅”的一種嘗試。即使這些嘗試可能存在錯誤和偏差,但對這種嘗試本身的否定,甚至直接斷言為“矮化”,更將僅闡述可能性的文章直接斷定為“霸道”“霸權”的表現,恐怕不利于展開研究吧。
在八年前的那場講演中,筆者圍繞芥川龍之介與魯迅的影響關系,對比研究了芥川短篇小說中登場的主人公、一位落魄的中學英語兼職教師毛利先生與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有如下論述:
現在把《毛利先生》和《孔乙己》比較的話,他們的古色骯臟的衣服還有奇妙的語言等等都是共同點;還有毛利先生很愛學生,孔乙己也很喜歡小孩子,小孩子跟毛利先生和孔乙己的關系也是共同的;還有毛利先生以自己的情況作例子給年青的學生們講美國詩人朗費羅《人生禮贊》的深刻意義,可是同學們誤解毛利先生的意思還嘲笑他,孔乙己問咸亨酒店的“我”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種寫法,而“我”拒絕回答,不理孔乙己的善意,兩篇作品在這一點上也是共同的……芥川的《毛利先生》發表在東京新潮社出版的文學雜志《新潮》1919年1月號上。同時也將它收錄在新潮社1919年1月15日發行的《芥川第三短篇集》的《傀儡戲》之中。魯迅看到過《毛利先生》的刊載雜志《新潮》1919年1月號,他也買過《傀儡戲》,根據周作人日記,《傀儡戲》在東京出版后兩個月的3月19日,周作人兄弟收到這部短篇小說集。肯定魯迅先看過《毛利先生》以后再寫《孔乙己》的,我這樣猜。所以,魯迅什么時候寫《孔乙己》這一點的考據是非常重要的。還有《毛利先生》與《孔乙己》的敘事方法的共同點和不同點很重要,可是因為時間關系,今天我不講了。
對此,沈杏培直接認為:
藤井斷言,“肯定魯迅先看過《毛利先生》以后再寫《孔乙己》的,我這樣猜”。周氏兄弟擁有某本藏書,是否意味著魯迅一定讀過該書,并且是否一定對他的寫作產生影響,這些具有多種可能性的歷史細節,在藤井這里不加辨析、不由分說地被簡化成一種言之鑿鑿的現實,那就是魯迅“肯定看過”,而且對其創作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這個有待商榷的結論暫且不去追究真偽,姑且認為魯迅看過。值得一說的是,由于魯迅翻譯過芥川的作品,并對其作品有過評價,因而《孔乙己》模仿《毛利先生》,從邏輯上來講,是有這種可能的。
正如沈杏培所引用的,筆者在講演中明確提到“我這樣猜”,筆者的中文口語表達不好,但應該僅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筆者并未持有斷言的態度吧?筆者至今依然認為這是一個可以進行學術探討的問題,報告時也始終用的是推測的語氣。筆者在講演中所言“魯迅什么時候寫《孔乙己》這一點的考據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因為時間關系,今天我不講了”,乃因該考證甚為復雜,非三言兩語可解釋,需要很多時間。
沈杏培緊跟著上面的引文提出如下批評:
但一個關鍵問題藤井搞錯了,那就是《毛利先生》發表于1919年1月,可《孔乙己》并非寫于1919年3月。按《魯迅全集》中《孔乙己》篇末的時間,確實標注的是“一九一九年三月”,但這個時間是“發表時間”,而《孔乙己》真正的寫作時間是魯迅在篇末的《附記》里記載的“1918年冬天”。可見,藤井誤把《孔乙己》的發表時間或魯迅在編輯時補加的時間,當成了小說的創作時間。魯迅在北京創作《孔乙己》的時間是1918年冬天,而遠在日本的芥川龍之介則是在1919年1月發表了《毛利先生》。魯迅怎么可能在寫作《孔乙己》的1918年冬天讀到翌年1月才公開發表的《毛利先生》?藤井斷言《孔乙己》“模仿”《毛利先生》的大前提就是錯誤的,其結論的崩潰也就是必然的了。
其實,筆者已在《魯迅的〈孔乙己〉與芥川龍之介的〈毛利先生〉》中進行過如下詳論:
雖然該期(《新青年》第6卷第4號)的目錄上標著“一九一九年四月一五日發行”,底頁上標著“一九一九年九月一日出版”,但上海報紙《申報》刊登的有關該期雜志的廣告卻是在8月19號,所以我推斷它的實際發行是在8月中旬。
另外,該作品發表時附了篇末附記,寫著“這一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所以《魯迅年譜》把它的創作時間推定為1918年冬天。還有,在收入《吶喊》時在篇末加上了類似執筆年月的“一九一九年三月”。另一方面,同年3月10日魯迅的日記記載著“錄文稿一篇訖,約四千余字”,4月25日的日記記載著“夜成小說一篇,約三千字,抄訖”。據《魯迅年譜》記載4月25日完成的作品是《藥》,而《孔乙己》原文有2000多字,《藥》不足5000字,所以3月10日抄訖的原稿可能是《藥》,4月25日完成的作品可能是《孔乙己》。如果再加上后面我要談到的芥川龍之介(1892—1927)作品對《孔乙己》的影響等因素,可以推定《孔乙己》成于4月25日。④
因為《新青年》雜志的實際刊行日期時有晚于雜志登載日期的情況,初刊雜志記載日期或單行本《吶喊》收錄時作品篇末附記的日期,并非一定意味著魯迅實際脫稿的時間。關于這一點,拙著《魯迅事典》(三省堂2002年版)中對小說逐一進行了嚴密考證,懂日語的讀者敬請參閱。另外《揚子江評論》所載講演記錄中有如下說法:“有關《狂人日記》和《孔乙己》的寫作和發表的時間的問題,我在《魯迅視點》里寫的比較詳細,請各位參考一下。”《魯迅視點》應是《魯迅事典》的誤印,借此致歉并更正。
沈杏培反復指出“藤井得出了這樣一個重要的結論:《孔乙己》與《毛利先生》是有直接影響關系的作品,前者‘模仿了’后者”;“藤井斷言《孔乙己》‘模仿’《毛利先生》的大前提就是錯誤的”,這只是單純的判斷,筆者在講演中談的是《孔乙己》在基本結構上模仿了《毛利先生》,在此基礎上他創造了與大正時期東京的毛利先生在時空上有很大差別的中國清末時期小鎮上的孔乙己,這是“模仿”與“創造”的問題。其實在《上海魯迅研究》刊載的拙論中,專設了“魯迅的模仿和創造”⑤一節,詳析了魯迅邊學習芥川龍之介作品邊獨立創造文學的過程。
沈杏培還斷言:“日本學者往往喜歡研究明治時代對魯迅的影響,肆意確認魯迅與明治時代文化、文學的關系,任意擴大明治資源對魯迅的意義。”筆者不太了解他究竟閱讀了多少日本學者的研究,僅就本人而言,不僅論述了日本作家對魯迅的影響,亦論述了魯迅對日本作家太宰治、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等的影響。
無論是怎樣的天才作家都有可能學習、模仿過前人的作品,創造出各自的世界。同樣,在研究方面,無論多有才氣的學者,亦需首先掌握相關研究,才能創造出真正的創新成果。對于《指謬》所論的問題,至少需要閱讀相關論文,在全面掌握前人研究的情況下撰寫,僅憑講演內容便直言斷定“庸俗實證”與“強行關聯”,實乃憾事。正如沈杏培所言,“是不是應該讓研究前提更扎實些,讓材料和結論之間的邏輯更密實些”?
沈杏培在《指謬》中專設了“海外漢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與庸俗實證”一節,進行了這樣的論述:
一直以來,海外漢學界是中國文學研究的重鎮之一,他們的中國文學研究在學術觀點和研究方法上,為本土文學研究提供了值得鏡鑒的資源。然而,由于大陸學界普遍存在的“漢學心態”,形成了過分倚重和不恰當抬高海外漢學學術的氣候。同時,在海外學者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強行關聯是一個頻頻出現的頑癥和“幽靈”。這種強行關聯法大量存在于日、韓、歐美學者的學術成果中,要么體現在理論與文本的強行對接上,要么表現為作家間影響關系的庸俗實證上,要么落實在作品間關系的主觀杜撰上。
僅在短短的一節中去論證“海外”這樣的宏大題目似乎顯得篇幅不夠,最令筆者感到震驚的是其中的“庸俗實證”之說,并使用八次“庸俗”來形容實證研究。在此很想請教沈杏培,何為“庸俗實證”?
為了展開對所謂“庸俗實證”的論述,沈杏培寫道:“本文擬以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旅日學者李冬木兩位教授的部分研究為例,談談海外漢學研究中強行關聯的諸多形態。”此后就開始對筆者的講演提出批評。這個章節雖然是談海外漢學,但列舉的例子僅限于日本的個案。而關于其尚未充分把握前人研究,就直接提出批評而導致偏激結論的憾事,已詳細說明。
若再深入探討,沈杏培誤解背后所隱藏的原因之一,或許是對海外漢學界與中國本土的中國文學研究,尤其是對日中兩國近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之間源遠流長之歷史關聯的把握不足。“魯迅曾向中國的文學青年推薦過丹麥的文藝批評家勃蘭兌斯(Georg Morris Cohen Brandes,1842—1927)的歐洲文學史《19世紀文學主流》,這也是魯迅留學日本之時所珍視的歐洲文學史讀本。以法國大革命以后民族國家形態已趨成熟的19世紀的法國、英國、德國文學的比較文學為參照,勃蘭兌斯開始探索其祖國丹麥的現代化問題。”⑥在現代史中,自國民文學與民族國家攜手登臺后,文學便常常跨越國界。魯迅介紹、翻譯了許多日本與歐美的文學作品,同時,魯迅的作品也被世界各國翻譯,受世界各國讀者喜愛,這一事實更充分說明了近現代文學的國際性。而且,如勃蘭兌斯的19世紀歐洲文學研究已表明的那樣,在研究現當代文學的作家、作品時,僅停留于國內的一國文學史觀是不夠充分的,因而現當代文學研究往往亦是比較文學研究。
此外,對于文學史研究者而言,本國作家所受外國文學的影響可謂頗具吸引力的課題。以魯迅為例,關于魯迅作品在日本、韓國、歐美的接受研究,不但表明了魯迅作品的普遍性,同時亦揭示了由時間、空間及文化差異而形成的接受方的異質性。相應的,對于外國的魯迅研究者而言,汗牛充棟且多有扛鼎之作的中國魯迅研究,常常是理所當然的學習對象。
至于時被贊賞、時被批判的日本中國文學研究之基石,其實,若說來自清朝考據學也不為過吧。在此僅擬簡單回顧一下東京大學中文研究室的歷史。東京大學的起源,可追溯到1811年江戶幕府的天文方設置的蠻書和解御用(即御用外邦文字翻譯館)。不久發展為藩書調所(即譯介所)(1856)和開成所(1863)。明治維新后又經歷了開成學校(1868)和東京大學(1877),直至1886年帝國大學的成立。東大的起點之一正是外語翻譯,此處的外語是歐化政策推行中所必需的歐洲語,而漢語在當時并不被視為翻譯的對象。雖說東京大學在1877年建立之時,已設置了和漢文學系,1884年漢學系和哲學系、文學系并列構成了文學部的三系之一。然而,在這類漢學系的授課中,一直教授被視為日本文化的中國古代典籍,其教材所采用的也并不是漢語,而是用漢文訓讀法來閱讀的。漢學未列入外國文化研究,而是作為明治政府天皇制的體制教育,承擔著重要任務。
然而,自從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現東京大學文學部)于1904年哲學、國文學、漢學、史學、英文學、德文學等原先的九學系合并為哲、史、文三大學系,在其下列置了十九個專修學科。隨之,漢學系也分為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學。鹽谷溫(號節山,1878—1962)被選為負責新生的中國文學專修學科的教師。鹽谷作為儒學世家的第四代傳人,開始中國文學研究之際,在方法論上期待學習以德國為中心的西洋中國文學研究。鹽谷于1906年前往慕尼黑大學學習了一年德語,后轉至萊比錫大學,學習了約一年半的《道德經》《禮記》等著作。關于俗文學研究,他受到了高第(Henri Cordier,1849—1925)、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等人的啟發。此后,鹽谷于1909年秋從德國來到中國,在北京停留一年專習漢語。
1898年,京師大學堂是清朝戊戌變法的重要舉措之一,雖然在北京創辦了,但因遭受反維新勢力的沖擊,通向現代大學之路頗為坎坷。京師大學堂的學問以經學、史學為中心,開始講授俗文學則是在經歷辛亥革命(1911)、改稱北京大學之后的事情了。
從1910年冬開始,鹽谷在湖南省長沙市停留了兩年,師從同治十八年的進士葉德輝學習詞曲。關于當時授課的情形,鹽谷在晚年這樣回憶:
日夜鉆研戲曲,得暇即赴麗廔(葉德輝的書齋名——引者注),請教質疑。先師執筆答之,解字析句,舉典辨事,源泉滾滾,一瀉千里,毫無凝窒。由朝至午,由午至晚,善教善誘,至會心處,鼓舌三嘆,筆下生風,正書蠅頭細楷,直下十行廿行,樂而不知時移。⑦
葉德輝所用“解字析句,舉典辨事”的戲曲研究方法,可謂深受清朝考據學的影響。在長沙葉德輝門下受熏陶兩年的鹽谷,于1912年8月歸國,翌月開始在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的新學年講壇上講授“中國文學概論”“中國戲曲講讀”,翌年亦開設“中國文學史概論”。1917年,鹽谷在文科大學夏季公開講演“中國文學概論”,其中高度贊揚中國小說,如《西游記》的幽玄奇怪、《水滸傳》的豪宕博大、《紅樓夢》的華麗豐贍等,不但鼎立爭霸于中國小說界,而且在世界文壇上亦無絲毫遜色⑧。
正因兼修了歐洲的近代文學研究法和清朝的傳統戲曲研究,鹽谷才發現了在世界文壇上毫不遜色的、作為真正國民文學的中國文學。眾所周知,鹽谷溫和魯迅圍繞中國小說史進行了緊密的交流,正是日中兩國學者互相跨越國境的交流,開拓了中國小說史研究。
1939年鹽谷退休,翌年東大中文系聘請了鹽谷的學生、京都帝國大學教授倉石武四郎擔任兼任教授。1949年,倉石成為東大的專任教授,《東京大學百年史部局史》中描述倉石的授課是“學術化與體制化的漢語語言學教學的開始”,“他不但通曉全部古典文學,在俗文學研究方面……還積極開拓新的領域……對現代文學也寄予了深切的關注”⑨。
倉石從1928年開始留學北京兩年多,在北京大學師從馬裕藻、錢玄同、朱希祖等,馬、錢、朱亦于清末留學東京。眾所周知,他們和魯迅同在章炳麟于東京創辦的國學講習所學習。倉石在中日戰爭期間致力于翻譯介紹“五四”文學,戰后還聘請謝冰心作為東京大學創辦以來首位女性教師進入中文系,對此林敏潔教授有著詳細研究⑩。此外,倉石于1955年聘請小野忍為副教授開設了近現代文學課程。小野精通英、俄兩國語言,通曉歐美的中國文學研究,講授了從《金瓶梅》《西游記》等古典文學至魯迅、趙樹理等同時代作家的作品,并培育了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等學者。
在日本,竹內好的魯迅研究被稱為“竹內魯迅”,丸山昇的魯迅研究則被稱為“丸山魯迅”。與將魯迅視為同時代作家、以文學批評為主的“竹內魯迅”相比,“丸山魯迅”則基于嚴謹的文獻學與實證研究,將魯迅作為文學研究的對象。丸山的研究方法可謂深受倉石武四郎與小野忍的熏陶而形成。
如此,東大中文系自鹽谷溫以來,和文學史理論一樣重視實證研究,這是深受中國傳統學問——清朝考據學的啟發而來。筆者作為丸山昇的學生,一直銘記著東大中文系實證研究的傳統,深深地理解并時刻牢記此傳統基于與中國學術界悠久、緊密的交流,筆者視這一傳統為榮耀,并以傳播這一傳統為己任。
因為篇幅有限,加之筆者未對其他學派的漢學實證、考據方法進行過深入研究,而至于東大、京大等的實證研究的影響不準備贅述,在此,筆者僅回顧了東京大學的漢學考據學的歷史。
筆者認為日本、歐美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都有各自的特點,如毫不顧及各國的研究史,便直接針對海外漢學界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實證研究與考據方法進行嚴厲批判,或許會產生問題。特別是僅以個別未經完整考察的“事例”,便指認他人的研究為“庸俗實證”,這種以一小事例而窺全面的判斷方法,甚至以偏概全地否定海外漢學界為確鑿還原真實而進行的實證考據,難免會讓人有武斷之感吧。
筆者認為,正如“萬丈高樓平地起”,無論使用何種方法解構或建構中國現代文學的高樓,都需要建立于一個堅實穩固的根基上,即盡量全面、嚴謹地把握前人研究成果;而文學作品是可以允許多層次、多角度解讀的。因此,有必要從更為客觀、廣闊的視域對作品進行重新考察。同時,雖然實證研究及考據的過程耗時較長,亦非光鮮亮麗,但對于腳踏實地的研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而如若撰寫一篇批評文章則更加需要投入時間和精力,了解基本史料和研究史,完整地掌握相關研究,客觀、冷靜地用學術語言來論證,這應該也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基本姿態吧。
如果將魯迅及其所有作品都奉上神壇,認為他的全部思想、成就都是天生的,不存在學習的過程,那將離還原真實魯迅的目標愈來愈遠。魯迅研究經過了這么長的歷程,是眾多優秀研究者辛勤耕耘的結果。值得高興的是,魯迅研究界至今還能持續不斷地有優秀的新作出現。
到目前為止,諸多海外漢學研究者將其人生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國這一事業上。僅魯迅研究這一領域,日韓、歐美,甚至南洋諸國,幾代學者都以極大的熱情與毅力對魯迅進行多方面的解讀。這些國外研究成果中也不乏另辟蹊徑的經典之作。囿于筆者能力及精力所限,如若在研究上以及中文表達方面有些問題,令中國學者存疑,亦屬難免。但若批評者僅以筆者及李冬木教授的個別文章為例,便斷言大陸學界“不恰當抬高海外漢學學術”,直接宣稱“強行關聯法大量存在于日、韓、歐美學者的學術成果中”,就讓筆者感到責任重大,不得不趕緊出來回應。不然,將有可能令身居海外,卻依然熱心于研究漢學、傳播漢學的學者以及部分國內的學者心存疑慮,亦有可能使得在國外愿意進行中國研究的年輕一代心存余悸,望而止步,那將是更大的遺憾。
2010年的南京再訪至今年3月在東京大學退休之間,筆者每年均應南京大學與南京師范大學之邀來訪,此外東京大學中文系亦邀請南大、南師大的教師與研究生們進行學術交流。造訪南京期間,筆者借交流之機,數次有幸與沈杏培同席,其間未能親聞他談論魯迅研究,甚為遺憾。筆者雖已到退休年齡,但依然喜歡中國,會一如既往地堅持研究并傳播中國文學,望今后能有機會與大家進行更多的學術交流。
借執筆本稿之際,筆者重閱了2010年3月的講座記錄,再次確認了南京學術界與東京大學文學部間深厚的學術交流的出發點,同時亦深感欣慰。
① 沈杏培:《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法”指謬》,載《文藝研究》2018年第4期。文中所引《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強行關聯法”指謬》均出于此。
②④⑤藤井省三:《魯迅的〈孔乙己〉與芥川龍之介的〈毛利先生〉——圍繞清末讀書人和大正時期英語教師展開的回憶故事》,于桂玲譯,載《上海魯迅研究》2010年春號,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版。
③ 藤井省三:《魯迅與芥川龍之介:〈吶喊〉小說的敘述模式以及故事結構的成立》,載《揚子江評論》2010年第2期。文中所引《魯迅與芥川龍之介:〈吶喊〉小說的敘述模式以及故事結構的成立》均出于此。
⑥ 藤井省三:《華語圈文學史》,賀昌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前言第3頁。
⑦ 鹽谷溫:《先師葉郋園先生追悼記》,載《斯文》1927年8月號。
⑧ 參見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談社1983年版。
⑨ 文學部百年史紀念編集委員會編《東京大學百年史部局史》1、東京大學出版會1985年版、第729、734頁。
⑩ 林敏潔:《冰心任教日本事跡考》,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