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去年年末,一篇名為《高墻里的貪官:有人拼命工作致手脫皮,有人熱衷收集女人畫片》的報道引起了廣泛的關注。文章向世人描繪了一幅落馬高官的“眾生相”:有人不停申訴,入獄多年仍然無法面對自己所犯的罪行;有人好面子,不愿在外人面前戴手銬;也有人常常陷入孤獨和痛苦的焦慮中;甚至還有人不思悔改,在獄中熱衷于收集各種美女畫片……
然而有這樣一個人,他在落馬后卻獲得了“一身輕松”:十分鐘內就將自己所有罪行一一坦白。他在把自己的問題都交代清楚之后,甚至還對承辦檢察官感慨,“終于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再也沒有人整天在我旁邊逼我、催我去干什么了”。
這個人,就是上海市長寧區綠化市容局原局長朱啟珩。
曾經的豪言壯語,如今的反面教材
第一次聽說朱啟珩這個名字還是在2012年。彼時剛剛被任命為上海市長寧區綠化市容局局長不久的朱啟珩在談到今后的工作時表態,將會“帶好隊伍,廉潔高效從政;加強對資金、工程項目和重要崗位人員的監管,依法履行崗位職責,不斷推進長寧綠化市容事業發展”。這段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后來還被刊登在了某報上,成為示范的榜樣。也許當時的朱啟珩不會想到,數年后自己會再度成為典型的例子。
只不過這一次,卻是反面教材。
在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記者見到了當時朱啟珩案的承辦人——畢海。面對《檢察風云》記者,畢海詳細地回憶了辦案經過,“朱啟珩的問題非常多。最早的線索來自于群眾舉報,區紀委、區檢察院都收到過匿名舉報信,一開始僅涉及經濟問題,到后來甚至輻射到其私生活方面。對此,市委巡視組非常重視,要求區紀委及檢察院必須盡快徹查”。在此之后,長寧區檢察院及時與區紀委多次溝通,將各自手中的舉報線索進行比對,并最終制定了調查方案。
其實,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來形容朱啟珩的問題一點也不為過。經檢察機關查明,早在2009年前后,朱啟珩就已經開始了他的“斂財之路”。當時朱啟珩已經是長寧區天山路街道辦事處主任,由于負責基建工作,他開始接觸到越來越多的項目施工方老板,也正是從那時起,朱啟珩的身邊開始有人“追捧”他了。與之相對應的,朱啟珩的物質欲望也開始慢慢膨脹起來。
當時“十路十景”項目在全市鋪開,具體工作主要由各個街道負責牽頭,對區域內街道整體面貌進行統一規劃,比如對沿街店面的外墻進行統一裝修、對店招牌進行統一制作等。據朱啟珩到案后交代,那個時候整個街道共有6個工程隊都想承接十路十景項目,不少老板開始不斷邀請朱啟珩吃飯,送禮送卡的現象也多了起來。到了年底開工程總結會的時候,紅包更是屬于“保留節目”,少則一兩萬,多則三四萬。
“其中一個廣告公司的老板,有一次聽說朱啟珩要出國,當即心領神會地為后者準備了數萬元現金,供其在國外花銷。”畢海如是說道。
據了解,最終法院認定的朱啟珩受賄事實共有十起,涉案金額高達750余萬元。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的相關規定,貪污或者受賄數額在三百萬元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第一款規定的“數額特別巨大”,依法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
這其中還有一個相當值得玩味的細節。朱啟珩在交代自己的問題時甚至對辦案人員說,“我就先交代受賄金額在50萬元以上的事實吧,50萬元以下的,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其受賄金額之大,可見一斑。
曾經的能人,如今的階下囚
翻開朱啟珩的簡歷不難發現,作為曾經的綠化市容局局長,他也并非只是一無是處的貪官:1958年出生的朱啟珩,16歲就應征入伍,曾服役于上海警備區警備師、武警上海市總隊長達27年之久。從部隊轉業之后,也先后在上海市長寧區工業黨工委、長寧區天山路街道辦事處等單位擔任領導職務。畢海告訴本刊記者,早年的朱啟珩可以說是一個業務能力很強,做事果斷的人。甚至在轉業之初,還曾因為在崗位上能力得不到施展而倍感失落,從而利用部門調整的機會主動申請調往其他實職崗位。另一方面,在工作上,很多別人不愿意做、不敢做,做不了的事情,朱啟珩也往往能夠處理得很好。
然而,這樣一個充滿干勁的能人卻最終在金錢的誘惑下一步步迷失。在初次嘗到權力給自己帶來的“甜頭”之后,朱啟珩便開始一發不可收拾: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一些由施工單位組織的飯局,甚至是牌局中,對于已經“司空見慣”的紅包,朱啟珩也是來者不拒。“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幾乎每天都有飯局。現在回想起來,僅僅是收取紅包,一年下來也非常可觀了”。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飯局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紅包已經難以滿足朱啟珩的貪念。
中山公園龍之夢購物中心作為長寧區的地標性建筑,其近年來的快速發展不但讓很多人津津樂道,也給市民們提供了一個休閑娛樂的場所。不過對于朱啟珩來說,長寧龍之夢的作用似乎只有一個,即成為他的斂財工具。2012年至2014年間,長寧區綠化市容局推動的中山公園龍之夢景觀燈光項目成為了朱啟珩受賄錢款中的一筆最大來源。據畢海介紹,在工程招投標期間,某照明電器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蔡某某通過中間人找到朱啟珩,希望后者能夠利用手中的權力為公司爭取到這一項目,并且商量好事成之后按照10%的比例進行分成,共計300萬元。
然而,朱啟珩在到案后卻辯解稱這筆300萬的巨款是他應得的報酬!原來,由于長寧龍之夢的燈光項目受到了上級部門的高度關注,在招投標的同時還要聽取各項目施工方的方案及效果評估,然而在眾多候選方案中始終沒有一個能夠通過。就在此時,朱啟珩自稱為該照明電器公司的方案給予了指導,從而助其中標。對方為了對朱啟珩的“幫助改進設計思路”表示感謝,于是支付了這300萬元的設計費。
那么問題來了,難道朱啟珩的設計才華具備300萬元的市場價值嗎?
針對朱啟珩的這一辯解,檢察機關認為,朱啟珩在燈光設計方面并不是專家,甚至連半路出家都算不上,憑什么在設計方案上指導更為專業的項目方?其次,作為該項目的牽頭主管方,朱啟珩所扮演的角色應該起到上傳下達的橋梁作用,而這恰恰也是他的本職工作,并不能把這一過程看成所謂的指導設計工作。endprint
面對檢察機關更有力的證據,朱啟珩不得不面對現實,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
曾經奢望的幸福生活,如今一地雞毛
據畢海介紹,朱啟珩的案子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即其所受賄賂最終的用途只有一個,那就是給情人買房。對于朱啟珩來說,當上了綠化市容局局長可以說是到達了權力的頂峰。然而,離他理想中的安逸生活似乎還缺少點什么。
沒錯,年近退休的他還想要一個兒子。于是,在熟人的介紹下,朱啟珩結識了女子李某。剛開始與李某交往時,朱啟珩便和她約法三章:如果將來兩人有了孩子,李某不愿意撫養,可以交由朱啟珩撫養,但是兩人之間是絕對不會有任何結果。
不過,讓朱啟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和李某真正有了孩子之后,事態的發展就再也不受他控制了。盡管朱啟珩以前也有過另一個情人,但并不像李某那樣對經濟方面有過高的要求,“剛開始的時候,李某似乎還沒有什么感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朱啟珩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每次飯局都不會空手而歸。這也使李某的貪念徹底被點燃,對朱啟珩的控制也越來越緊密了”。
為了維系這個“小家庭”,朱啟珩不惜與原配妻子離婚,以滿足李某的物欲。然而事與愿違:如果僅僅是生活開支,那些工程老板送上的紅包足以應付。但是,為了安頓李某和孩子,朱啟珩還打起了購置房產的主意,不惜以借錢的名義向工程項目方老板要錢,有時甚至以項目為名與老板談分成比例。
最終讓朱啟珩越陷越深的,也恰恰是為了給李某和孩子購買房產。
另一方面,李某不再僅僅滿足于朱啟珩帶回家的紅包,而是徹底將其視為“撈錢工具”:不論何時,只要朱啟珩在外有應酬,李某就會要求陪同參加;只要有新的工程老板想要認識朱啟珩,李某同樣也會要求“認識一下”。最后,李某甚至還直接介入干涉綠化市容局的工程發包!更令人吃驚的是,每當朱啟珩想要擺脫李某的控制,想要反抗時,李某總是以告發朱啟珩受賄為要挾,這也讓曾經奢望過幸福生活的朱啟珩叫苦不迭。
“感覺好像我不是剛進看守所,而是從認識李某開始到現在,我就已經坐了五年的牢了。”面對辦案人員,朱啟珩終于說出了積壓已久的心里話。
只是這番心里話,聽上去多少有些諷刺。
慘痛的代價
記者從長寧區檢察院處了解到,檢察機關早在初查階段就已經把情況排摸得一清二楚,這也對后來的證據固定以及鎖定朱啟珩的供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開始朱啟珩還辯解稱,這些受賄的錢財其實是他向工程老板借的。”經調查,早在初查階段朱啟珩似乎就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聲,于是假裝做出了一些還錢的舉動,將所得賄賂又打還給工程老板。然而,這更像是一場作秀。事后,那些工程老板又會將錢款取出再送給朱啟珩。所有這些動作,都逃不過辦案人員的火眼金睛。
另一方面,既然是借錢,借錢的目的又是什么?借錢之后,用什么來還?什么時候還?面對這些問題,朱啟珩都無法做出合理的回答。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面對“雙規”,朱啟珩起初還持樂觀態度,覺得以前也曾經有人在“雙規”的情況下最終清白地走出去,甚至面對辦案人員還自信滿滿,自認沒有任何問題。不過,朱啟珩“雙規”了八天。到了第八天,當得知自己有一個情人的線索已經被完全掌握以后,朱啟珩終于崩潰,僅僅用了十分鐘就把自己所有的問題都交代清楚了。朱啟珩最終也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價:2017年7月,長寧區人民法院以受賄罪判處被告人朱啟珩有期徒刑十年。
結語
到案后,朱啟珩曾坦言:“一個人沒有信仰了、沒有追求了,然后你就放松了、犯錯了。犯錯了你肯定就要用錢去彌補這個錯誤,要用錢養,然后就成了犯罪,就成了受賄。”隨著職務一步步提升,朱啟珩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在全區綠化市容行業管、建、養、施等工程環節都有一定的決定權和影響力。正因如此,朱啟珩的思想漸漸發生變化。
但是縱觀整起案件,除了朱啟珩以外,還有許多警示意義值得引起我們的反思。比如對于情婦李某的處理,對于朱啟珩身邊行賄者的處理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
“盡管從朱啟珩本人的角度來看,失去信仰、失去追求,以及對權力缺乏制約都是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最主要原因。但是他身邊的一些人,包括李某以及其他一些行賄者的推波助瀾同樣不容忽視,”作為本案的承辦人,畢海還有話要說,“因此在官員腐敗的問題上,僅僅把關注點放在貪官本身是遠遠不夠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官員都是被很多行賄人‘圍獵的。以朱啟珩為例,根據他到案后交代,在最高峰的時候,他每天的飯局都安排不過來,根本就不想認識那些新的行賄人。可是他們卻不會因此放棄,為了能夠得到項目,其中甚至有些人還會去朱啟珩的家門口甚至是辦公室等他。在這樣的環境下,許多官員就更容易出問題了。”
至于李某,畢海認為,她在明知錢財來源的情況下,還是威逼利誘朱啟珩不斷去索賄。更重要的是,在此過程中,李某始終認為如果哪天東窗事發,最終去坐牢的也只會是朱啟珩而不是自己。“如果李某這樣的人得不到處理,那么將會對整個社會起到一個非常惡劣的影響,其他的‘李某會得到錯誤的訊號,認為‘傍大官和‘傍大款一樣是個人選擇的自由,實際上卻是把官員從生活腐敗進一步推向經濟腐敗。”
據了解,在朱啟珩到案后,李某拋下兒子聞風出逃。在此期間,檢察機關始終沒有放棄對李某的追捕和勸返工作。直至2017年10月24日,李某終于主動投案自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