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文
幾千年來決定歷史發展進程的,無外乎是外部的物質文明和內在的精神文明。在傳統的歷史書寫視域下,往往聚焦那些帝王將相、豪杰超人和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至于普通百姓的吃喝拉撒睡,似乎和歷史無關。果真如此嗎?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其實人們的日常生產生活,同樣是影響歷史變革的重要推手。《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三卷本)這部厚重的著作,立足歷史學和經濟學的雙重維度,以百科全書式的視野,試圖完整闡述400年間世界各地人口與階層、工業與農業、市場與貨幣、金融與城市等各個方面的運行與發展概貌,著力描繪一幅波瀾壯闊的社會經濟圖景。
日常生活細節進入經濟發展史視野
本書作者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1902—1985)是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著名的歷史學家,他年輕時曾在巴黎大學攻讀歷史,后在鼎鼎大名的《年鑒》雜志任職,1984年當選為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是他最有影響的著作。為了撰寫此書,他憑著一己之力陸陸續續歷經20余年。面對近3000頁的書稿,筆者不得不佩服他的學術研究定力。
該著作共分三卷,每一卷雖獨立成書,但在學術見解方面又互為聯系。布羅代爾認為,資本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經濟形態,或者一種社會制度,并非一種偶發現象,其形成的基礎,其實在長期的日常物質生活中已經埋下了伏筆。因此,他以“總體史”為目標,將長達400年的時段為整體對象,從特定角度描述世界物質文明和經濟發展的變遷。第一卷《日常生活的結構:可能和不可能》好比“為世界過一次秤”,旨在確認前工業化時期世界的潛力限度,當時“物質世界”占據重要地位;第二卷《形形色色的交換》將市場經濟和高級資本主義活動加以比較,通過混合和對立使二者互為解釋;第三卷《世界的時間》按時間順序,分析了國際經濟的先后更替形式和主導力量。
經典學術著作之所以具有魅力,其重要原因是能經受時間的檢驗。本書全部成稿于1979年,隨后一直在各國經濟研究界廣為流傳。如果要說該著作最大的創新之處,那便是在研究經濟史的過程中,考慮到了普通日常生活在歷史發展中不容忽視的影響力。在此之前,鮮有學者從這個維度“切入”。這并不是說其他學者沒有意識到日常生活對于歷史發展的重要性,而是日常生活的史料是零碎的,就如同散落在地上細小的寶石。撿起并整理這些“寶石”,需要花一番“笨”功夫,需要克服各種知識障礙并長時間搜集、研讀形形色色的、不同文種的史料,若沒有坐冷板凳的決心,這是無法實現的。
經濟史在某種程度上講,就是社會發展的全部歷史,覆蓋領域尤為廣泛,人類一切的思想和行為,都和物質文明、經濟活動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人們的日常生活,盡管受到各種習俗、生產能力、自然環境等要素的各種影響,但是生活還是如同涓涓流水緩緩而前,具有相對穩定的特質。這就好比在當下的中國,城市建設是快節奏的,然而人們的生活方式,都有一定的慣性,經濟發展速度和日常生活方式,并非完全成正比。另外一方面講,日常生活中的林林總總,又在直接或者間接地影響經濟的運行。筆者贊成布羅代爾書寫經濟史所倡導的“總體史”觀,這更利于盡力去捕捉到真實的歷史。
人口增長 與交通運輸影響經濟“航程”
人口是經濟發展的第一引擎,人口數量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人口的增減,可以看出經濟發展的興衰程度。然而對十五至十八世紀的400年人口數量進行精確統計,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一切都是模糊的推斷。該著作的首卷《日常生活的結構:可能和不可能》第一章“數字的分量”中,關于中國十八世紀人口數量論述,可以看出中國歷史上經濟發展的大體走向。當然,人口增長與社會安定、耕地開墾、新作物引進有直接關聯。十六世紀時中國人口大約7500萬,十七世紀大約9800萬,到十八世紀末期已經超過4億。布羅代爾認為,中國人口在這400年之所以能持續增長,與花生、白薯、玉米、土豆等新作物的引進及大面積種植有關。
關于食物和人口之間的關系,布羅代爾的晚輩、美國歷史學家湯姆·斯坦迪奇在《舌尖上的歷史》(中信出版社2014年7月版)中有過類似的表達:“對世界歷史進程改變最大的,不是別的,正是人類對吃飽飯、吃好飯的欲望。這種欲望激發了人類最大的勇氣,在探索與冒險中,人類自我挑戰,勇敢前行。”筆者認為,人口增長的另一大因素,布羅代爾并沒有把中國人傳統的生育觀念納入其中。在傳統中國社會里,“多子多福”的思想在民間根深蒂固,加上農業生產和軍事斗爭需要大量人力,人口可謂多多益善。其實不僅在當時的中國,在歐洲和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情況也基本類似。
與此同時,人口與醫療、健康又發生著關聯。對于中國的衛生狀況,布羅代爾借用了一位英國旅行家的描述:“1793年龐大的北京約有三百萬人,北京的面積小于倫敦,而倫敦的人口數量遠遠達不到這個驚人的數字。那里住房低矮,全家人住在一起,擁擠不堪,衛生條件差。”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此言未免苛刻。當時的中國乃至歐洲,現代醫療體系還未建立,英國城市的普通工人家庭中,情況也同樣糟糕。在南美洲和非洲,此時有的族群還處于原始社會。再則,中國人信奉“兒孫滿堂”的觀念,一大家族的人居住一起盡管擁擠,但是其樂融融的和諧與幸福,作為歐洲人的布羅代爾是無法理解的。
眾所周知,十五至十八世紀,現代科學技術在世界范圍內的生產生活中還未廣泛得到應用,這對于陸上交通運輸而言,是最大的制約。在歐洲,雙輪車由炮車演變而來,但是十五世紀晚期才真正使用,公共馬車十七世紀才出現。在中國,陸上交通運輸基本與歐洲類似,大概上千年都沒有變化。對于當時的世界來講,水上運輸是遠距離交通運輸的主體,但凡沿江、沿河和靠海的地方,城市林立、經濟貿易的活力明顯。究其原因,水上運輸能力頗為強勁:十八世紀葡萄牙的貨船最大載重可達2000噸,船員和旅客可達到800人。即便如此,和當時的遠洋運輸需求相比,也有相當的差距。真正引發運輸革命的,是十九世紀中期,也就是英國第一列有軌火車的問世。可以這么講,只有交通運輸技術得到大幅提升,區域之間的經濟貿易頻繁交往才能成為可能。
資源開發、殖民地拓展與資本經濟的本質
《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則主要聚焦這400年內的經濟貿易發展。筆者認為,這兩卷較之第一卷而言,經濟學理論開始凸顯,敘述的生動性和可讀性有所偏弱。這兩卷中,筆者感興趣的是有關采礦業和殖民地的研究。
無論是金屬礦產和還是非金屬礦產資源,對于工業制造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采礦業是歷史悠久的行業,在十五世紀之前,全球各地的人們,在生產中都摸索出各自的方法。進入十五世紀之后,伴隨著經濟發展的提速,工業制造對礦產的依賴程度逐漸加大。經營礦業,逐漸也成為熱門的投資領域。然而礦業的開采,也并不是穩賺不賠。比如礦業開采前需要進行地質勘探,而在當時的條件下,勘探也時常“放空炮”,但費用需要照常支付。其次是礦產的品相也不相同,如何找到優質的礦產,和走運有關。再次是礦產開采需要大量人力,這需要向工人支付不少的酬金。然后是礦產開采存在風險,礦產深藏地下,最深的可達幾百米,當時的礦業開采安全沒有保障,若出現大的安全事故,對礦主而言也是致命的。最后是礦產的冶煉和運輸,都需要成本。礦產資源能帶動經濟發展,同時對于生態環境帶來的影響也顯而易見。工業革命為什么首先在英國產生?原因在于英國有大量優質的煤炭資源,而煤炭資源又是內燃機的“糧食”。
其實閱讀該著作不難發現,從十八世紀開始,人類社會的生產能力提升后,是一個向自然不斷索取資源的過程,同時也是自然一路遭受踐踏的過程。時至今日,自然資源依然是社會建設和經濟發展中的焦點,如何協調好資源、經濟、環境三者之間的關系,尤為棘手。
總體而言,《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這部著作,為400年間世界經濟發展歷史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素描”。世界各國的歷史、文化、風俗、信仰、環境的不同,其經濟發展的道路選擇也自然各不相同,沒有一套現成的、能夠照搬照抄的理論,恰到好處地運用到經濟社會建設中。未來世界經濟發展的道路或只有在未來的社會實踐中繼續不斷探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