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異思維與小說創作

王雄

小說創作是一種特殊的復雜的精神生產，是作家對生命的審美體驗，通過藝術加工創作出可供讀者欣賞的文學作品的創造性活動。在這種腦力活動中，思維方式的選擇與運用，起著很重要的作用。

眾所周知，作家按照一定的審美觀和美的規律進行文學創作的過程，離不開思維。思維越活躍，文學創造力就越強。相反，思維不通暢，創作就會困難重重。如何才能讓作家的思維活躍起來？思維方式的選擇與運用，起著決定性作用。

思維方式種類繁多。我以為，有些思維方式先天性占有很大的比重，有些思維方式后天性培養很重要。譬如說，長期以來，我們把形象思維當作文學創作的基本思維方式。認為作家就是靠想象力創作，即借助于形象反映生活，運用典型化和想象的方法，塑造藝術形象，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但是，這只是文學創作的一種思維方式。而且從某個層面來看，這種思維方式更多的是一種本能和天賦，遺傳基因占有很大的比重。這就是“為什么有的人能當作家，有的人不能當作家”的重要原因所在。

我要強調的是，文學創作應該是多種思維方式的結合。我們在著力強化形象思維的同時，不妨多開辟一些思維空間，多一些新的思維方式。譬如說，求異思維方式。

什么是求異思維方式？求異思維與小說創作有什么關系？我不妨先講幾個小故事，體會一下出路源于思路的樂趣。

故事之一：有位商人借給鄰居2000元錢，眼看到期了，卻找不到借條了。他知道這位鄰居有點賴皮。若讓鄰居知道借條丟了，肯定是不會還錢的。他找朋友問計，朋友告訴他：給鄰居發一條短信，提醒他借款2500元快到期了，請準備還錢。商人說，不對啊，是2000元。朋友說，你按我的意思發短信就是了。短信發出后，鄰居馬上回了一條短信：我向你借了2000元，不是2500元，你記錯了。你瞧，這條短信不就還原了借條么？

故事之二：有對小夫妻經常吵架。原因是老公愛喝酒，經常夜里喝得很晚才回家，老婆很生氣，很擔憂。這天老婆鄭重地對老公說，今晚過了10點我就鎖門，你再回來晚了，就休想進門。這天老公在外喝酒又過10點了。老公想，反正進不了家門，干脆住朋友家了。這一夜，老婆急得沒合眼。怎么辦？閨蜜給她出點子。你就告訴他：以后晚上過了10點，你不回家，我就不關門睡覺。老公急了，老婆不關門睡覺多危險啊，再也不敢晚上回了。

故事之三：1770年，英國航海家庫克船長發現了澳大利亞東海岸，將其命名為“新南威爾士”，并宣布這片土地屬于英國。又有了新的領土，英國朝野上下一片歡騰。英國與澳洲相隔十分遙遠，要想讓澳洲真正成為英國的土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從英國本土移民，派英國人去管理澳洲原住民。可是派誰去，誰也不愿去，最后決定送勞改犯去。政府與航運公司老板商定，上船時，點人頭，一個人頭的運費為30英鎊。說是30英鎊，一路上要管吃管喝，還有船工、船只的成本支出，利潤極低。為了降低成本，船老板就想辦法折磨囚犯，不給飯吃，不給水喝，讓他們餓死渴死。或者干脆把他們扔進海里。抵達澳洲時，船上的囚犯已所剩無幾。但是錢省下來了，船老板獲利。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英國政府派隨船監工，可是到頭來，監工也被船老板扔進海里喂魚了。政府束手無策。直到1778年，有人給英國政府出點子：由船離岸前點人頭付費，改為船到岸后點人頭付費。于是，情況大變，船老板把每個囚犯都當寶貝一樣，一個個安全地運送到了澳洲。

這三個故事，都講的是求異思維方式，讓你耳目一新。

第一個故事是“夸張思維”，結果是“以攻為守”。第二個故事是“對立思維”，結果是“化險為夷”。第三個故事是“逆向思維”，結果是“心想事成”。

我曾經問過一些幼兒園的小朋友：嘴巴是干什么用的？他們回答說，吃飯、說話。我說，還有呢？他們回答說，還能喝水、唱歌。小朋友的這些回答，都是求同思維的答案。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如果在戰場上，雙方肉搏時，以牙還牙，嘴巴就是戰斗武器；進出火車站時，雙手拎著行李，用嘴巴遞車票，那嘴巴就是傳遞的工具；年輕人談戀愛，擁抱接吻，嘴巴就是感情交流的工具。若問紅磚的用途？如果回答“建筑材料”，那是它的基本屬性，屬于求同思維的答案。如果回答“墊東西”“砸人”等，那就是求異思維答案了。

求異思維，又稱輻射思維、放射思維、擴散思維或發散思維，是指大腦在思維時呈現的一種擴散狀態的思維模式。是一種在解決問題過程中，由一個起點向多個終點發散的思維方式。其特征表現為，思維視野廣闊，思維呈現出多維發散狀，沿著許多不同的方向擴展，使觀念發散到各個有關方面，最終產生多種可能的答案而不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因而容易產生有創見的新穎觀念。達到“一題多解”“一事多寫”“一物多用”的最佳效果。

具體地說來，求異思維方式能幫助我們的小說創作解決哪些問題呢？

一、優化和提升小說的主題與格調

我們掌握了一些故事素材，準備開筆寫小說了，選擇從哪個角度取材立意？選擇什么樣的表達主題？這些都與我們的思維方式有關。求異思維方式，就是變單線思維為發散思維，可以幫助你從一個故事原點，發散出多個創作主題，供你選擇。

2005年，陳凱歌的大片《無極》，曾轟動一時。《無極》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戰爭過后，饑餓的小女孩傾城從戰場上的死人手里拿到的一塊饅頭，卻被另一個男孩子搶走了。除非她答應做他的奴隸，小男孩才會把食物還給她。傾城假意答應了，卻趁機打傷了男孩，奪回了食物。這件事傾城很快就忘了，可仇恨像影子一樣一直追著那個貴族出身的小男孩。為了報仇，這個小男孩心理變態扭曲，仇恨一切，仇恨這個社會，長大后成為電影中的大反派。網上為此吐槽，編了個電視短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正是用此槽點。人們沒有譴責小男孩，而是說，如果傾城沒有背叛約定，就不會有后面發生的悲劇了。這個片子的主題是，一個饅頭與二十年的復仇。

顯然，這是一個單一的故事（一個饅頭），單一的主題（復仇）。是求同思維的結果。endprint

與此同時，美國也上演了一個大片，名叫《蜘蛛俠》。這個大片的故事是：讀高中的彼得，成績優異，但是在學校里過得并不好。由于他過于害羞內向，又常常沉浸在科學王國的虛幻世界里，大家都稱他為“書呆子彼得”，不愿意和他玩。校橄欖球隊的明星閃電湯普森更是常常欺負他，還給他取了個“微不足道的帕克”的綽號。

在一次課外活動中，彼得意外地被一只受過放射性感染的蜘蛛咬傷。緊接著，奇跡發生了。彼得由此獲得了蜘蛛一般的特殊能力——飛檐走壁。導致彼得成為蜘蛛俠的關鍵是，他放過了一個小毛賊，而這個小毛賊隨后在一場搶劫事故中殺害了他的叔叔。彼得認為，是自己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由此，他選擇成為蜘蛛俠來阻止犯罪，拯救更多的人。這個《蜘蛛俠》有個口頭禪：“能力超強，責任越大。”

細想一下，《蜘蛛俠》完全可以寫成一個復仇故事。但是編導沒有這樣做，而是通過求異思維，梳理出了更大的主題。那就是彼得的一句口頭語：我的能力強大，我是世界秩序的維護者。實際上，這正是美國的核心價值觀所在。言下之意，我能力強大，我就應該稱霸世界。

相比一下，這多年來，我們有多少小說是在寫復仇啊。一個家庭的復仇，一個家族的復仇，所表現的故事主題和格調僅此而已。也不怕重復、單一。

在文學的審美意象系統中，主題與格調關乎小說的成敗。一方面彼此互相交通，一方面又各自相對獨立。主題的確立，猶如一層一層地剝筍，最后呈現出高境界。這種剝筍的過程，就是思維發散的過程。以小見大，是我們文學創作的慣用手法，怎樣以小，怎樣見大？從蜘蛛俠到美國價值觀，《蜘蛛俠》給了我們許多啟示。何為高格調？即小說的品位和境界。思想品位、故事品位、藝術品位，都與小說的主題深度密切相關。國家利益至上，國家價值觀，你說這樣的主題大不大？格調是小說的狀態，也是一種境界標志，畢竟搞文學創作的都想追求高一點的境界。

誠然，求異思維方式的過程，除發散外，再就是遞進。它可以從一個故事原點出發，一條線一條線地發散開來，最后讓多條思路再歸結到一個原點。也可以從一個原點，一層一層地攀向高峰。我們時常講主題的升華，升華的過程，就是層層遞進的思維過程。

二、讓小說人物更獨特、更新穎

有人問，什么是好小說？我以為，好小說，就好比游覽北京的老胡同，本來可以從頭走到尾，可我們卻喜歡曲里拐彎，東繞西穿的。體現了一種樂趣。寫小說也一樣，切不可直來直去，還是應該多拐幾個彎，增加故事的曲折性、復雜性，這樣才有味道，才有看頭。

求異思維可以幫助你構思復雜的情節和多樣的人物。一個思路，就是一條小說線索；一個思路，就是一個人物性格走向。發散思維的多維性可以幫助你多個方面設計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領略不一樣人物的多樣風采。

我在創作“漢水文化三部曲”過程中，求異思維讓我受益匪淺。面對博大精深的漢水文化題材，求異思維對刻畫小說人物的作用在于，梳理思路，融匯古今，紛繁人物，神采各異。

千百年來，漢江里，移民船只一艘接著一艘；陸路上，拖家帶口的馬車牛車絡繹不絕。成千上萬戶的移民扶老攜幼，遠途跋涉，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奔向富裕。

河流的開放性，導致了河流兩岸民眾的開放心態。開放的心態，本身就充滿友善、寬容、和諧等諸多積極元素，表現出巨大的感染力和親和力。外來移民與原住民眾朝夕相處，一方面頑強地表現自己的固有傳統，一方面吸收接納外來文化的精華，逐步形成了五方雜處的生活習俗，剛柔相濟的生活秉性，樂觀向上的生活情趣，呈現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民眾多樣性

畫面。

我在“漢水文化三部曲”中，刻畫了近百位漢水人物，讓他們穿行在三部小說之間。《陰陽碑》中的鞭炮鋪老板權國思、奶媽女貞、丐幫六爺，《傳世古》中的古錢家祥符先生、沈氏茶娘，《金匱銀樓》中的銀樓老板賈哲義、丫頭彩鳳，以及眾多的碼頭腳夫、店鋪掌柜、販夫走卒、文人墨客、軍人湖匪、船工伙計、花船妓女等。他們既有正直、善良、勇敢的美德，也常常流露出自私、落后、狡黠的弱點。這些人物充滿著智慧與質樸，也有失去理性的丑陋與殘酷，彌漫著流域性格的多變與傳奇。

漢水人常說，“鐵打的小鎮，流水的碼頭。”其含意有兩個方面，一是漢水沿岸的小鎮是富裕的，沿岸的碼頭則隨著水漲水落，而上下移動。二是漢水碼頭本就是一方流動的江湖，三教九流在這里匯聚，多方諸侯在這里聚首。誠然，漢水沿岸的碼頭，是最能表現人物性格的，也是最有故事的。我想寫一個封建把頭“碼頭王”的故事。可構思了幾個形象，頭腦里總是南霸天、黃世仁的影子，很落套、俗氣。

我借助求異思維方式，試圖從相反的方向突破。所謂反向，就是對立面，即將壞蛋寫成善人。于是，我探索著寫一個和善的碼頭王，寫一個民眾喜歡的“壞蛋”。可是，現實中有這樣的人物嗎？有不欺壓百姓的封建把頭嗎？我真拿不準。

一天，我在襄陽圖書館翻閱《襄陽志》時，讀到一個案例：1952年清匪反霸時，襄陽公安部門抓到了一個名叫賀洲子的封建把頭。經調查和審訊，確認罪大惡極。這天凌晨，解放軍把賀洲子從樊城監獄押到襄陽郊外的刑場準備槍斃，過漢江渡口時，發現樊城碼頭的石階上，一溜地跪著近百人。他們是來為“賀善人”求情的，大家都受過他的恩惠，求政府放他一命。我一陣驚喜，現實中真有這樣的壞蛋？經過走訪襄陽老人得知，這個賀洲子是個地道的兩面人，表面上對人很和善、樂于助人，可暗地里傷盡天良、心狠手辣，干了很多壞事，有好幾條人命呢。

于是，就有了我的長篇小說《陰陽碑》中的六爺形象。六爺是一個“陰陽人”，陽的一面，是為遮人眼目，陰的一面，正是他本性的表達。他是一個窮兇極惡的貪婪者，既想占有世界的陽面，又想占有世界的陰面，包括陰陽兩性。為了寫好六爺這個人物形象，我翻閱了大量有關心理的、生理的及社會學書籍，探究六爺畸性生理的基礎和根源，探索六爺的生存環境及社會背景。他是一個時代的畸形兒。

《長江文藝》原副主編周坊曾評價道，《陰陽碑》的六爺形象，填補上中國小說人物的一個空白。endprint

我十分贊賞學者、收藏家馬未都先生所說的一句話：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病態。所謂病態，是指人的心理或生理上表現出的不正常狀態，也泛指事物的不正常狀態。

若把病態與健康稱為一對矛盾，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沿著求異思維架構的多個思維指向，這對矛盾的兩個方面，就可以無窮無盡地分類開來。可以將健康的等級分為：健康、亞健康、非健康等。可以將健康的范疇分為：身體健康、心理健康、道德健康、社交健康等。而病態的表現也可以分為：固執、偏激、陰暗等。如茅盾的短篇小說《色盲》：“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會有這樣的病態。我只能稱為自己精神上的色盲。”徐特立的短文《自以為是者的前途》：“自以為是，是思想生命的一個病態。”可見，角度、感受不同，對病態的表達就不同。

這樣下來，通過運用求異思維方式梳理，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刻畫、事物狀態表達就可以豐富多彩，文學創作的空間也就無限廣闊了。

唐·吉訶德是病態，阿Q是病態，六爺也是病態。我以為，從文學創作的意義上講，病態就是特點，就是人物的特色，就是小說人物的高度典型化。

三、讓寫作方式更多樣、更出彩

求異思維方式，如同一個變幻無窮的“魔方”，轉動一個角度，調整一個方位，就會出現一個全新的組合。運用到小說創作中，從多個思維指向思考開來，或者說，將多條思路進行組合嫁接，就會讓你的寫作方式變化多樣，精彩紛呈。

大家知道，小說的精彩，表現在多個方面，其中寫作方式的精彩，尤其重要。談及小說的寫作方式，就寫作結構而言，有單線型、復線型、輻射型、蛛網型等；就寫作人稱來說，有你、我、他三種人稱表達。我的長篇小說《傳世古》就是用第一人稱“我”。用第一人稱的寫作優勢在于，自由、靈活，娓娓道來，口語化，給人以一種親切、通暢的感覺，能夠超越時空，自如地引導讀者行走。難點是，這種表達方式有很大的局限，無法描寫他人的心理，也很難場景轉換。而且“我”要時刻出現在小說里，與讀者共鳴互動。譬如說，我要寫百年前的高祖父的生活，“我”怎么在場？用求異思維可以得到許多答案。我與高祖父的見面方式：①我聽年邁的祖母講祖上的故事認知高祖父。②我通過查閱資料追尋祖父。③我走訪古宅等遺跡尋找祖父。④我借助想象力遙想高祖父當年生活。如此下來，還可以梳理出許多與高祖父的見面方式。

在《傳世古》的結構處理上，既要“我”出現，又不能讓“我”太突出，從而避免沖淡了小說人物表現。我幾乎要與小說中的所有主要人物對話，怎樣對話？通過哪些渠道、形式進行對話？特別是描寫其他人的心理，弄得不好，就會顯得好像“我”會讀心術一樣，表達會很不自然。創作中，我不斷通過求異思維方式來進行構思和梳理：①讓“我”貫穿于小說故事的全過程，成為小說人物的一分子，自如地在小說環境中行走。②讓“我”與祖母親密接觸，通過祖母講出更多的故事。③通過現實事件、歷史線索、故事穿插等方式，讓現實中的“我”與過去對接。④借助抒情、旁白、夾述夾議等手段，讓“我”成為小說時空變幻中的連接者。⑤講好“我”的故事。

就這樣，寫作起來很順暢。因為能夠不斷變換，就不會雷同，也不會落套，總會有新的驚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