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奔騰（組詩）

安琪

滴血的方向，也是愛的方向

我耽溺于尋找的快樂

仿佛為的檢測我對你的愛

那個漆黑的夜晚

我被驅(qū)趕上這塊漆黑的玄武巖

我嗅出了你的氣息

那獨屬于你的氣息

即使群馬亂撞

馬上的獵手不斷拉緊他們手上的韁繩

不斷發(fā)出吁的吆喝聲

我一樣能在嘈雜的狩獵現(xiàn)場嗅出你驚恐的眼神

所發(fā)散出的悲哀的氣息

你是如此怯弱的一只小母羊

我是如此強壯的一只小公羊

那個漆黑的夜晚我在抵達你淚水的最后一瞬

被飛馳而來的弓箭射中

你不會知道

帳 篷

時至今日

我也不曾在帳篷里看到一層樓

二層樓

三層樓

可那個繪畫的先民

竟然在帳篷里建了六層樓

第一層住進六個人

第二層住進七個人

第三層住進三個人

第四層住進兩個人

第五層住進一個人

第六層

這最高的一層

我沒有看見人

我猜這層是給神住的，也可以給夢想

給希望。

駱駝知道

駱駝知道家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們心愛的小兒子在哪里

駱駝知道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你就會為它清洗滿身疲憊的褐黃卷毛

我們心愛的小兒子就會喊它扎布扎布

就會抱住它羊一樣溫馴的頭

就會親它噴著溫暖氣息的嘴

駱駝知道我也想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也想你

想我們心愛的小兒子

駱駝知道

駱駝什么都知道

它一個勁兒朝前走

朝著家的方向走

盤羊，盤羊

盤羊有彎曲的角

大弧度彎曲角的盤羊

一只兩只三只

被駱駝圍住

被烈馬圍住

馬背上的男子拿著弓拿著箭

他們將用死亡來招呼盤羊

他們需要死亡的盤羊來喂養(yǎng)奄奄一息的

一家老小

再把盤羊美麗的角掛在蒙古包外

聽它在風中發(fā)出嗚嗚嗚的哭泣聲

巖石巖石開開門

越來越近的獵狗的吠叫

越來越近的獵馬的嘶鳴

越來越近的塵土

越來越近的

死亡的面孔

正在安然吃草的巖羊、綿羊

和盤羊都頓住了

它們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還能說什么呢除了

跑

快跑

拼命跑

實在跑不動了

巖石巖石開開門

讓我們躲進你家里

巖石開門

巖羊綿羊盤羊跑進去了

誰知道獵狗也跑進去了

獵馬也跑進去了

獵馬上的獵人

也跑進去了

誰給他們殺我們的權(quán)力

媽媽

那樣一個早晨

露水還在芨芨草上晃著晃著

我站在芨芨草面前

等著看露水晃下來

到大地深處捉迷藏

你，和哥哥姐姐們

在不遠的戈壁上覓食

偶爾對著剛剛升起的太陽喊一聲

你好！

你好，世界

我也悄悄地

隨著你們的節(jié)奏

在心里喊了一聲

媽媽

那樣一個早晨

一群人騎著馬

腰部挎著弓箭

突然狂沖到我們面前

他們射出尖尖的箭簇

一箭就刺中你的脖子

血

從你的脖子滾滾流出

他們射中哥哥

他們射中姐姐

媽媽

他們又來抓我了

一個扯我角

一個拉我足

媽媽他們要干什么

媽媽誰給他們殺我們的權(quán)力

如何回答一只巖羊的提問

作為一個盡職的畫家

我自然不能拉下戈壁上常見的一幕

獵人們狩獵

為了生存

巖羊們被獵，因為命運

有一只巖羊問我：

為什么

為什么我們必須死

我沉吟半晌：

請讓被咀嚼的青草回答你

它現(xiàn)在正在你肚里

我的鹿角開花了

他先鑿出我的身子

好瘦啊，我瘦得只剩一個線條

他再鑿出我的前腿

和后腿

他知道我想跑

就鑿出不讓我跑的造型

我的前腿彎曲

后腿也彎曲

現(xiàn)在，我要鑿出你最美的部分

他說

他耐心地鑿啊鑿

哐哐哐

我的角長出了樺樹葉

長出了楊樹葉

長出了橡樹葉

我的角開花了

他說

可愛的鹿啊你就在巖石上呆著吧

你哪里也別去endprint

想看你的人自然會來看你

鑿 虎

他把我鑿成了一只狗

一只皮毛光溜順滑的狗

一只仰天吠叫的狗

一只笨拙的狗

一只有勁使不出的狗

他說

我的大王

我的大王虎

這戈壁

這抒情詩和敘事詩的戈壁

都屬于你

這天地浩瀚這四季輪回

都屬于你

夢見馬

這是我夢見的馬

不同凡響的馬

它有鋼筋的外殼

擋得住風和雨

它有支架縱橫的軀體

即使以光速奔馳也不會分崩離析

它的工作就是把曼德拉戈壁的信息帶給全世界

有足夠的能量支持它完成這艱巨的任務它一天就能

跑完全世界

因為它是一匹

不同凡響的馬

是我

用夢境制造出來的馬

媽媽快放我出來

我在媽媽的肚里已呆了10個月

媽媽的肚子已經(jīng)太小了裝不住我

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到這個世界看看了

媽媽媽媽

快放我出來，媽媽媽媽快放我出來

我大喊大叫

我拳打腳踢

我不知道這樣會弄痛媽媽

我只是個孩子

真的不知道這樣會弄痛媽媽

我大喊大叫

媽媽也大喊大叫

我拳打腳踢

媽媽就滿地打滾

媽媽說

孩子孩子你別鬧

我這就放你出來看世界

塔與羊

他用大寫意的線條

涂一條線，就代表盤羊瘦瘦的身子

涂粗一些，就代表盤羊胖胖的身子

他把這群盤羊安排在一座塔的兩側(cè)

把一些牧羊人安排進塔里

這些牧羊人只顧自己在塔里避日

一點兒不管盤羊們在塔外咩咩叫

讓我進去

讓我進去

太陽曬得實在受不了了

但他說

塔里雖然沒有你們不要的太陽

但也沒有你們想要的芨芨草啊

天才畫像

上天造人

各有不同

親愛的們，看我的

我的腦子比你們大

主意比你們多

手

也比你們多出一雙

你們看不見的神的手

就在我手上

我

曼德拉山最天才的畫家

要畫出曼德拉神秘密授予我的

偉大的詩篇

畫出我們部落的帳篷

草編的竹編的羊皮編的牛皮編的

駱駝皮編的……我們敵人的人皮

編的。畫出帳篷里我的母親你的母親

我們的母親

永遠不會枯竭的乳汁。畫出狩獵的父親

和可憐的獵物它們滴血的脖子

和壯碩的肥臀。畫出我們忠實的老狗

這最早歸順于人類的愛物

畫出高高在上的太陽（只有在曼德拉

太陽才能照耀得這么痛快）

畫出月亮寧靜的臉容這眼神憂戚的美女

一直在天上為的每當我孤寂時可以抬頭

和它說心里話

如你所知最后我要畫出我

一個悲傷的天才和他控制不住的瘋與癲

野牦牛

我本是

曼德拉山散淡的一塊石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來到曼德拉山

也不記得怎么來的

誰帶我來的

我一睜眼就在曼德拉山上

就看見一塊又一塊

我的石頭兄弟

我們在這里曬太陽曬月亮

風沙把我們弄臟

雨水又把我們清洗

冬天到了

我們就長長地睡它一覺

扯大雪的棉被蓋上

我已這樣活了千年

活了萬年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你來了

你在我身上敲敲打打

我痛得直哭

流下了石屑的淚

你說好了

野牦牛

我方才知道

我原來就叫

野牦牛

部落械斗

那一天

我親手將一支長矛

刺進了我兄弟的喉嚨

他不是我的親兄弟

卻勝過我的親兄弟

我們一起在巴丹吉林戈壁放牧

一起唱草原牧歌

一起看月亮

數(shù)星星

他曾經(jīng)救我于虎口下

正當我絕望等死之際

巴丹吉林神作證

我們在燦爛的陽光下結(jié)拜為兄弟但那一天

我親手將那支長矛

刺進了我兄弟的喉嚨

我的部落

和我兄弟的部落

為了這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竟然發(fā)生了械斗

我的族長命我們

不顧生死

一定要取得戰(zhàn)斗的勝利

我的兄弟

混亂中我刺死了你

我刺死了你

我用你的血

在漆黑的玄武巖上畫下這場械斗

這殘酷的械斗取走了你的性命

也將取走我的性命

畫完這幅畫

我就去死

我要用這把刺死你的長矛

刺死我自己

萬物奔騰

我們看不見上帝

但看見了他放置萬物于同一空間的神力

我們看不見畫家

但看見了他放置萬物于同一塊巖石的神力

在曼德拉山某一塊群聚著牛

羊馬駱駝雄鷹獵人弓箭……的玄武巖上

我看見了隱身畫家被磨利的手

被洶涌而至的靈感激蕩的心房

他一筆一畫

沉毅堅定，把萬物放置。我想

上帝就是這個樣子的

上帝一定是，這個樣子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