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里的蛙聲（組詩）

畢俊厚

到華北油田

幾次到華北油田，每一次

忐忑的心，總會跟著磕頭機上下顫動

那么多的紅蜻蜓，飛來飛去

那么多的鐵蘆葦，正在節節拔高，一直竄向天空

在華北油田，住滿大大小小的鐵昆蟲

長嘴的啄木鳥，細腰的水晶蛇

笨拙的屎殼郎。生物學中的一個個意象

被注入強大的活力

垂直提升機、混沙機、洗井車……

它們顯然是一個家族。卻被頭頂小燈籠的

紅蜻蜓搬來搬去。

在我駐足的地方，正有一字排開的采油機

一刻不緩地向大地鞠躬

它們深情的樣子

簡直讓我也無法停下

那時候

那時候，我還小。

那時候黃土屋里的笑聲

和屋檐下的鳥鳴

同樣清脆

那時候，豆油燈昏黃

親人們都擠在一起

那時候，兄弟姐妹們打成一團

根本不分你我

那時候，高高的草垛，一直連著夢境

星星，那么遠，又那么近

仿佛，住在我們的眼睛里，在不停地眨

仿佛，遠在天堂的親人

用眼神，在和我們對話

那時候，我們那么小

像童話里的小矮人。而時光的魔術

一下子把我們拉出來

顯出原形

補房子

早年間，我曾隔三差五地

修補著房子。三十年過去了

我還在干著同一件事情。

多么糟糕啊。

“一個人，注定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這樣。我就可以為自己，備下更為充足的托詞。

可是，房子越來越破落

越來越泄露出更多的光斑

和煙火氣息。甚至

泄露出夜晚的咳嗽和嘆息。

仿佛漏洞百出的一個人

被時光不斷磨出破損的疤痕。

現在，我防備漏雨，也防備透風

我在不斷地修修補補

不斷地拆東墻補西墻

不斷把丟失的光陰拽回來。

在萬籟之夜，我要讓

一株1965年的老樹

在暗夜里開花，也要在

陽光下結果

葡萄美酒

——回贈思宇先生

說葡萄美酒，那是宣化的事

說夜光杯，那是前朝王翰的事

兩者，我都不提也罷。美酒傷身

夜光杯傷人。而詩與酒

恰恰是凝結在草原上的一截愁腸。

先生，那年，你在鎮遠樓的酒宴，至今銷魂

風雅頌，至今灌滿我殘敗的人生

以致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以致

一只羊的膝蓋

至今不能離開草原半寸

一個人，除了學會仰望

更要像草一樣，學會低頭

學會給土地讓路，給群羊解穴

先生，我何嘗不想走下刀鋒

何嘗不想手揚黃沙，對風當歌

瘦馬馱著西風，殘陽映照人世。

而我和你，只是擠入晨鐘暮鼓的外來之客

終究，白根將置入草原

黑發將化為詩意

終究，我們半張的嘴，會對著蒼天吶喊

塔克拉瑪干沙漠

快速旋轉的風，經過這里

仿佛有了神性。它們給每粒沙子

都施以外力。一粒沙子抵著另一粒沙子的腰脊

不斷勻速前行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奇景是隨時可以

發生的。比如，在烈炎下

你手搭涼棚，讓目光沿流動的曲線，走向遙遠

再比如，一粒沙子被風搬來搬去

心生荒涼

但這些并不能說明什么。不遠處

你會看到一副刺眼的骸骨。這舉目無親的曠野

悲傷，隨時會被淹沒

而那些幽冥的存在

才是你不被落單和孤獨的原因

異鄉歸

從異鄉歸來，患下失眠癥。

一個人讀星星。一個人搖頭。

一個人也嘆氣。

一間破落的屋子里，住著一個僧

住著一把木魚。

住著千萬聲打擊樂。

夜晚。

有咳嗽聲住在天上。有

蛙聲住在月色里

這一瀉千里的蛙聲，多像地下

傳來的催魂曲。

有時催你

有時，也催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