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亙
(武漢大學 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米歇爾·韋勒別克的小說《地圖與領土》是法國文學最高獎項龔古爾獎2010年的得主。他的折桂成為轟動媒體、吸引大眾眼球的新聞事件,這不是因為他默默無聞,突然一夜成名,飛上枝頭。在龔古爾獎近20余年的評選史中,《地圖與領土》的作者實際上屬于聲名最盛的作家,能與他比肩的大約只有1999年的讓·埃什諾茲(Jean Echenoz)和2005年的比利時作家弗朗索瓦·維耶岡(Fran?ois Weyergans),正是后者的《在母親家度過的三天》在當年的龔古爾獎評選中以六票對四票擊敗了韋勒別克同樣呼聲很高的《一個島的可能性》。在其余年份里,許多龔古爾獎小說的作者往往名不見經傳,甚至有不少是以處女作小說而獲得評委青睞,例如2011年阿萊克斯·詹利(Alexis Jennis)的《法國的戰爭藝術》,還有2008年阿富汗裔作家阿提克·哈希米的第一部法語小說《耐心石》都是如此。
2010年的龔古爾獎得主一直是媒體的寵兒,從第二部小說《基本粒子》起,每部敘事作品的推出都如明星走紅地毯般能夠讓媒體和粉絲聚在四周。11月8日晚在巴黎一家戲院舉行的獲獎慶功酒會上,“身著慣常長風衣的他甫一出現,密林般的手機齊齊舉過頭頂,所有人都想給他拍照。這在文學酒會上從未有過”(Garcia, 2010: 38)。
韋勒別克的獲獎之所以觸動了很多人的神經,在于他是一個非常具有爭議性的作者。雖然聚光燈和記者的文稿是作家人氣的見證,但在專業文評界,作者如風暴眼中心的航船,處于飽受爭議的位置,“韋勒別克的作品招致的評論彼此截然相對。某些批評家將他視作最偉大的當代作家,另一些人則認為他的書寫一文不值”(Lahanque, 2011: 180)。其實即使是在媒體上,他所受的攻擊也絕不算少,區別大約是他在此所受到的注目和文學界的側目不同:傳媒樂于借助作者增加收視率或是銷量,文評界對他的解讀則有時好像是被迫而不得已為之的舉動——面對聲名鼎盛的作者,無動于衷的冷傲難免會顯得是故作姿態的清高,倒不如主動出擊,或許有所收獲也未可知。
高等學府的文學教授對韋勒別克并不是很欣賞,有一些學者甚至抱有輕蔑的態度。2012年12月筆者在法國擔任博士生論文答辯評委時,所遇到的法國同行在交談中提到韋勒別克的名字時流露出的表情用不屑置評來形容并不為過。迄今為止在法國以韋勒別克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剛剛達到10篇,其中已經答辯的僅有3篇,1篇在2009年答辯,另2篇是在2010年;在7篇正在撰寫的論文里,2篇開始于2010年,2篇分別開始于2011年和2013年(龔古爾獎的評選結果顯然起到了一定作用),2篇開始于2009年[注]來自these.fr的數據(2013年10月28日搜索所得),these.fr是法國教育部和高校聯合體、博士點、研究機構等共同監管的法國博士論文統計網站,所涵蓋的論文數據起自1985年。。作為作家進入經典行列的風向標之一,博士論文選題對韋勒別克的關注是從近幾年剛剛開始,雖然有進一步擴大的走向,是否能夠達到類似勒克萊齊奧般蓬勃的勢頭還有待繼續觀察。
如何衡量韋勒別克的文學價值,其標準當然不是如同評估地震影響般去看他所受爭議的強弱級別。雖然如此,韋勒別克所受的爭議仍然有其參考價值,能夠幫助我們窺探作家創作機制,從接受、時代和社會的視角來考量作家文學地位的生成和作品文學價值在社會轉換過程中有可能發生的偏離。有一種“價值決定文本”的提法就和作家所受的時代爭議度息息相關,“文學作為人類有意識的創造, 其文本的產生動因、結構特點、接受定位, 無不是按價值預期來設計、完成的。人們對文學的價值預期, 當然不會莫名其妙地憑空而生, 它植根于生活中既已形成的價值觀念, 是這種價值觀的集中體現與升華。這樣一來, 文學的價值首先便會體現在它對文學之外眾多價值的適應與表現上”(董學文 等,2000:84)。作家作品所受的質疑或是稱贊于是表現了作品是否滿足讀者和社會旁觀者的預期和價值衡量標準,我們似乎能夠從外界對于作者創作的反應和發聲來定義一個作家的文學地位和影響力。只是,此處的“價值觀念”究竟是誰的價值觀念,是讀者大眾的評斷,是將書本作為商品購買的消費者,抑或是文評界專業人士的審查目光?是否存在一個統一的價值預期,就如同盧梭在社會契約表述里虛擬的“總意志”概念?的確,我們在以上文字里也注意到“眾多價值”的提法,問題是,這諸多價值有時甚至往往是相互沖突和矛盾的,適應某些價值的文學又如何能滿足以另一些價值為標準的定位?在不同價值預期相互抵觸的情況下,我們如何去判斷一個具體文學現象的自我價值實現呢?
抽象的理論推演畢竟不是數學計算,無法給出精確的結果或是呈現出可操作的過程。理論的宏觀層面和概括性應該要具體到對個體具象的條分縷析才能在復雜的現實細節中表現出其指導意義。韋勒別克所受的質疑使他構成考察價值如何決定文本的有趣案例。
韋勒別克2005年出版的小說為《一個島的可能性》。著名的比利時暢銷女作家艾美麗·諾東(Amélie Nothomb)也是在2005年推出的幻想小說《硫酸》因為將電視真人秀的表演定位于集中營的環境下同樣受到爭議。特立獨行的諾東所遭受的批評集中于她的行事風格和媒體形象,她的整體作品所招致的質疑當然存在,但那就如同所有作品評論都會有的正負兩面一樣,界于常規射程之內——作家在孕育作品的階段閉門苦思,享受靜寂的自我空間,一旦作品問世,隨之而來的則是走出室內,與開放的世界交流,接受外力的沖擊,釋放、轉化和實現自身的價值。爭議是伴隨每個作品必不可少的羈絆,享受陽光沐浴的同時,回頭總會發現陰影。
相比較而言,對于韋勒別克的質疑在共相上有一定相似性,不僅局限于他的文本,經常直接指向作者本人。不過,對于他的爭議具有連續性和一貫性,也就是說,往往不是針對某一部單獨的作品,而是如同冬季通風良好的屋內鉆進的寒流,傳到每個房間。針對諾東的批評則是每部小說有其個體的特殊性,例如《硫酸》所引起的爭議主要來自題材的敏感性。于是,從經受爭議的視角觀察,《一個島的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折射出《斗爭領域的延伸》《基本粒子》《平臺》和《地圖與領土》等其他小說的創作特點和招致批評的短板所在,幫助我們歸納和綜合作家五部小說的文學價值共性。
《一個島的可能性》第一版問世于2005年秋季法國公共假期結束之時,也就是九月份。法國著名的文學雜志《閱讀》在當年九月一期編排了關于《一個島的可能性》的頭條專欄,邀請記者、哲學家、作家等多方面人士撰寫文章評價該小說。我們選取此專欄作為“價值決定文本”的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因為其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能夠幫助我們解決價值預期者總體過大和韋勒別克作品分散難以統計的困難,通過幾個代表性的價值預期和一部單一的作品對象接近抽樣調查的科學性。
《閱讀》專欄文章的作者們在下筆行文時,所拿到的是小說的清樣,《一個島的可能性》尚未正式上市,也就是說公眾的預期尚未和作品的現身發生碰撞。在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相對比較一體化的價值觀念——專業人士的價值預期。不過即使如此,我們在下面可以看到,專業人士的價值預期仍然是分門別類、多式多樣的。
《閱讀》的文章以時間順序分為四個部分,分別以“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和“第四幕”為標題,雜志編輯部的用詞傳達了編者按的態度,《一個島的可能性》的上市是一場作者和出版者導演的劇情戲。雖然編者傾向于通過記者之口間接強調“這家雜志之所以叫《閱讀》不是無緣由的,這是惟一真正讓我們感興趣的問題,我們不在意那些文學之外的操作和伎倆,正是這些阻礙了評論者的工作”(Le Naire, 2005: 28)。不過,《閱讀》雜志畢竟不是純文學的學術期刊,面向讀者大眾的定位要求它必須不局限于文本的層面,將視線轉向社會學、市場營銷、人物肖像塑造等領域,營造一個多彩多姿的立體文學景致。
“第一幕”的時間是7月8日,《快報》記者奧利維·勒萊在想方設法讀到小說清樣之后所給出的意見傾向于正面評價。他復述了小說的故事情節,描述了主人公克隆人原型丹尼埃1號的生活和性格特點,肯定了韋勒別克對作品構造和行文的超凡掌控力,并在有一定保留意見的前提下指出韋勒別克仍然是當今最好的作家。“第二幕”同樣來自一位記者,是《閱讀》的亞歷山大·菲永的文章,他在七月底弄到了高度機密的小說文本,他的意見是清晰顯然的負面態度。他批評作家已經成為一個商標,不斷制造賣點。他認為《一個島的可能性》與作家以前的作品一以貫之,了無新意,是新瓶裝舊酒的翻炒同樣的主題。“第三幕”的時間為八月初,德尼·德蒙朋是韋勒別克傳記的作者,不過,他的傳記沒有獲得傳記對象的許可,被出版社封殺。德蒙朋接受了《閱讀》雜志的采訪,描繪了一個故意改編履歷,刻意營造神秘氛圍,精心規劃作家生涯的人物,分析了他的種族主義與極端立場。他在少數幾句有關寫作風格的文字里承認韋勒別克遠遠高明于他同時代的作家。“第四幕”的時間為八月底九月初,在小說上市的前夜,評論者、書商和作家們紛紛通過復印的方式讀到了文本。兩位專業人士分別評價了韋勒別克的作品。首先登場的是因為在法國公眾中普及哲學知識而赫赫有名的哲學家米歇爾·昂弗雷。昂弗雷提到了作家在作品里時常引用哲學家名言的現象,他解剖了韋勒別克對社會和時代充滿憎恨的書寫,認為這位大作家的思想和古希臘犬儒哲學家第歐根尼有親緣關系,是他的當代虛無主義變體,不過在思想的高度上則有著很大的距離:“在第歐根尼和犬之間,哲學家看到智者,白癡看到狗。”(Onfray, 2005: 37)
另一位是文學批評家菲利普·穆雷,他秉承了自己一貫反現代、反傳統的思路,欣賞作者在科幻烏托邦中的尖銳和幽默行文,觀察到的是巴洛克的末世圖景和“信仰”學說的雛形,看到了一位“宗教的開創者”(Muray, 2005: 38)。
綜合以上“四幕”的價值評判而言,對《一個島的可能性》的價值預期可以被分為兩大部分,一個部分是立足于大眾思維中業已成型的針對作家的價值觀念,另一個部分是針對作品而言。在每一幕、每一位介入者的評述中,都既包含有前者,也有關于后者的論斷,區別在于量的不同,有時兩者之間是相互摻雜、融為一體的。
在針對作家的價值預期里,相當一部分來自對現代社會作家文學創作產業化的觀察,作家的寫作行為越來越接近企業經營者的模式。克羅地亞作家杜布拉夫卡·優格瑞斯克寫過一部雜論《這不是一本書》,她以幽默的筆觸描寫了文學世界中某些滑稽可笑的現象,作家在撰寫作品時,要找經紀人,要接受文學策劃人的出版審核和修改意見,出席雞尾酒會,簽名售書,領取補貼,這些已經是文學界的普遍規律,是作家不得不遵守的市場法則,只有少數功成名就的人物才有可能稍稍擺脫其桎梏。
令《閱讀》專欄第三幕和第四幕介入者憤然的是,韋勒別克居然在本該令潛心于文學創作的作家窘迫的商業操作游戲中如魚得水,他和追求商業利益最大化的出版社一唱一和,打造自己的媒體形象,為了駕馭媒體不惜冒著踩黃線的風險發出極端立場的挑釁言論。在第四幕中,哲學家昂弗雷將虛無主義的標簽貼上韋勒別克小說的營銷策略:“市場營銷的天才、農業技師——這不正是我們作者的大學文憑么——讓一些潘多拉來看守他的土豆[注]此處是影射土豆開始為法國人食用的歷史。土豆在引入法國后,民眾不感興趣。引入者讓國王的士兵假意看守土豆地,稱其為王室貢品,引誘民眾前來偷取食用。。立竿見影!通過激發欲望,制造懸念,引發沖動,消費者準備好——不要再提什么讀者——在首銷日沖向產品。”(Onfray, 2005: 37)
韋勒別克的小說銷量驚人,2004年,他從佛拉馬利昂出版社轉到法雅爾出版社,簽約費高達130萬歐元,令人瞠目結舌。在意大利、英國和西班牙,他的小說可以賣到3萬到5萬本之間,而在尤其喜愛作家風格的德國,《基本粒子》的所有版本一共賣了50萬本。暢銷書從來就不是作家文學地位的必然保證,有時還能起到反作用。法國文學史上讀者最多的作者大仲馬進入經典行列的路途比起以晦澀難讀著稱的大詩人馬拉美來就艱難得多。對暢銷書的非難理由不一而論,或不滿讀者趣味,或歸因于特定時代的短期風尚,或認為下里巴人肯定不及陽春白雪。我們可以發現,《閱讀》專欄是在暢銷書和商業炒作之間劃上約等號。
“文學與道德有著密切的關系,文學創作常常涉及有關道德方面的內容,所以文學的道德意義向來為人們所看重。”(陶東風,2012: 222)從作者為人處事的方式來評判作家的文學地位和文學價值,這和作者的作品是否具有道德教育意義一樣,也是文學道德意義的內容構成之一。韋勒別克的商業經營意識違背了作家恥于言利的傳統操守,作家的文學價值也受到懷疑,一個熱衷于物質收入,具有商業頭腦的寫作者會達到寫出偉大作品的靈魂高度嗎?
在讀者與社會旁觀者的價值衡量標準里,“作者意圖”的合法性是韋勒別克作品質量的精神保障。意圖的合法性出現問題意味著我們有理由懷疑作者究竟是從文學還是市場的角度來實施創作,文本的書寫者究竟是胸懷文學的理想,抑或是唯利是圖的暢銷書售賣者?
從文學之外的品質來評價文學,這是文學價值評價體系里古已有之的現象,中外皆然,層度不同而已。宋朝蘇軾在《答張文潛書》中寫道:“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由此發展到后來的“文如其人”,就是這種看法進入大眾期待視野的證明。韋勒別克的行事方式影響到人們對其文學創作的判斷,這是可以理解的現象。有意思的是,蘇軾原話的前半句倒很適合用來描述《地圖與領土》的作者。作家曾經改名換姓,將自己的年齡改小兩歲,拒絕未經自己審查的傳記,深居簡出,在生活中遮遮掩掩,少言寡語。他在2010年5月應邀蒞臨武漢大學訪問,筆者在與他的交談中也切身體會到這一點。結果,《閱讀》專欄在評價《一個島的可能性》時,也選擇了從后半句“文如其為人”的等值公式來認識作家。當作家的道德高度受到質疑,受眾們也認為自己有理由質疑作家作品的價值。
究竟是作品影響對作家的判斷,還是作家的形象會投射到讀者對作品的預期之上,這本身就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問題。作者與作品的關系糾纏不清,是文學理論家們樂此不疲的智力游戲。文論者們如發現金礦般地傾力理清作者、文本、意圖、寓意等細微卻又關鍵的區別。“通常,以‘意圖’的名義,人們關注作者的地位,他與文本的關系,他對文本含義和意義的責任。”(孔帕尼翁,2011:39)不過,這種種微妙的差異只有在尖端的文評研究里才有用武之地,在以大眾文化為對象的專欄作者及其所針對的受眾來說,作品和作者往往是混為一體的。專欄傾向于將韋勒別克視作一個作者和作品形象極為具有等值性的典型,韋勒別克不僅“文如其為人”,其“為人也如其文”,從作品出發去量度作者的價值雖然是反向行之,但在性質和作用上并無區別。如果說作家刻意營造神秘氛圍,就像《閱讀》專欄第三幕所言,從文學價值預期者的角度,既然作家的人格捉摸不定,他們可以被理解地試圖從作品來理解作家的形象。當大眾讀者從韋勒別克的性場面描述里猜測作者是否是性變態或性偏執者時,“第四幕”中的哲學家昂弗雷看到的則是一個以憎恨為創作動力的作家,他討厭自我,當然也更加討厭他人,他對愛犬的感情勝過一切身邊人:”舊情人的自殺不會讓斯賓諾莎的信徒動容,但是福克斯(愛犬的名字)的死亡則會令他崩潰。”(Onfray, 2005:37)這似乎是在描述敘事者,文字旁卻配上一幅插圖,是韋勒別克在溫暖的壁爐旁手拿一根玩具骨頭逗弄愛犬的相片——敘事者和作者本人被畫上了等號。
如果說作家的形象如娛樂圈中的明星,負面新聞纏身,對作品主題的評述則如同海水的起伏波動,潮落潮起。第二幕的亞歷山大·菲永看到的是“性、酒精和噱頭挑釁的大雜燴”(Fillon, 2005: 31),第四幕的菲利普·穆雷則認為“看到韋勒別克不斷從同樣的觀察到相同的希望之間搖擺是令人觸動的”(Muray, 2005: 38)。
曾經被友人戲稱為“超市的波德萊爾”(Noguez, 2004: 84)的韋勒別克所致力的主題和波德萊爾筆下的對象一樣集中于社會和世界的腐朽一面,在《超市——11月》一詩中他寫道:“奇裝異服的小青年目光兇悍/在礦泉水瓶邊緩慢相遇。/詛咒威脅謾罵的話語,/在貨架響起,我腳步笨拙。”(Houellebecq, 2010: 143)從1994年《斗爭領域的延伸》到2010年《地圖與領土》,韋勒別克穿行在消費社會的貨架之間,扔進購物車里的是赤裸的性描寫、中產階級放縱空虛的生活方式、唯利是圖的商業操作、嗜血的暴力和科學技術的幻念。韋勒別克的創作主題容易招致抨擊。他的主題具有一貫性,最新的《地圖與領土》稍微平息了一以貫之的憤懣、辛辣和刻薄,但也談不上能夠構成轉向,更像是憤青步入中老年后,隨著時間和歲月經驗的磨煉,個性棱角接受了年輪的消磨,學習隱藏鋒芒,讓張揚的頑念內斂。主題的連續性使其主題特征明顯,構成清晰的標靶。主題的內容又使得標靶容易變得面目可憎,激發攻擊欲。
穆雷貢獻給韋勒別克主題的贊許文字是涂抹了情感色彩的,“讓人類擺脫原罪的詛咒獲得救贖,這種頑念讓讀者微笑。黑色真理還是值得欣賞的”(Muray, 2005: 38)。專欄作者表達的雖然是好感,但頗似論文開題報告會上的導師點評,點到即止,并不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或是真情流露的認同感。“面對老頭的棺木,我的思緒甚為不快。”(Houellebecq,2001:11)事實上,面對韋勒別克的敘事,文評者也鮮有人與主題產生情感的契合。“對于韋勒別克迄今為止的創作,學術研究的興趣在于發掘他寫作的顯著社會層面,解讀他的小說如何持續地呈現一個為消費經濟和力比多社會所左右的主體。”(William, 2012: 586)作者主題所引起的興趣聚合于理性的科學分析,仿佛是一個社會學里的科研課題。細讀文本的研究者們沒有感受文學創作所能開啟的心靈光線,“細讀文學作品的過程是一種心靈與心靈互相碰撞和交流的過程。我們閱讀文學,是一種以自己的心靈為觸角去探索另一個或為熟悉或為陌生的心靈世界”(陳思和, 2004:111)。
對于作品風格最為有力的批評來自于在第一幕里主要持正面意見的奧利維·勒萊,當作家的粉絲熱衷于將韋勒別克和路易-費迪南德·塞林納相提并論時,“如何能夠認同他們的觀點?韋勒別克有著《漫游》作者的暴力、絕望和清醒,但是缺乏那種風格上的力度和個人性”(Le Naire, 2005: 30)。
馬爾庫塞曾說道:“在漫長的藝術史中,撇開那些審美趣味上的變化不論,總存在著一個恒常不變的標準。”(馬爾庫塞,2001:190)這個相對恒常不變的標準來自于傳承與借鑒,來自于經過長期檢驗的歷史形成,其物化形式就是文學經典,如圣伯夫所主張的價值是經典的客觀屬性。用歷史經典來衡量當代作家韋勒別克的價值,的確有方法論的意義,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不過,如果強行要將韋勒別克和經典作家塞林那區分高下,恐怕絕少會有認為當代作家超出經典的例子,將莫言和福格納放在一起會認為莫言超越了福格納嗎?這恐怕是一種煞風景的比較。英國藝術史學家弗朗西斯·哈斯維爾提出:“有人說時間是最高裁判,這完全是一個既無法證實又無法推翻的論斷。”(Haskell, 1986:10)曾經,法國博士論文不允許選在世作家作為對象。作品總是需要時間或距離進行篩選的,雖然不能簡單地用傳世時間長短比例來衡量文學的價值,但是如法蘭克福學派創始人之一西奧多·阿德諾所主張的,時間的距離使得作品能夠擺脫其時代的局限和最初的效應,因為局限與效應妨礙讀者讀出作品的真意(Adorno, 1989: 250)。
“完整的文學活動包括作家、作品和讀者三個因素,這三者又與社會、歷史、文化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王彥霞,2009:175)分別討論對于作品和作者的價值期待不是在單獨抽出某一因素,不是局部的、靜態的認識,我們的研究路徑正是在從某一個微觀片段探討讀者和作家、作品三者之間的關系。作家和作品的兩分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被視為是文學之外和文學之內的區別。在《閱讀》雜志上,關于文學之內的部分,如在第四部分所述,相對而言具有兩分性。此處所言的文學之內并不是學術意義上“完全獨立于國家、社會、政治、意識等等公共意識形態領域之外,從而是一個私人的、純粹的、自足的美學空間”(蔡翔,2004:492),專欄里的文學之內是通俗意義上地回到對作品本身的評論。《閱讀》專欄里凡是涉及文學之外的部分,對作家的評價都向天平的單邊傾斜,形象的負面效應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對作家文學價值的判斷。在專欄中,作家的文學價值是由對作家和作品的評價結合構成。
1850年,圣伯夫發表了《何謂經典》。
真正的經典作家,就是一個符合以下條件的作者:他充實了人類的精神,豐富了人類的精神寶庫,他推動了人類精神的進步,在看似被探索得無所遺漏的人類精神深處發現了某些確切的倫理真相或永恒情愫。(Sainte-Beuve, 1850: 42)
氣勢恢宏的文字以“作者”兩字為中心,實際上還是在描述作品。“他”充實人類的精神,豐富精神寶庫,“他”推動人類進步——讓圣伯夫信心滿滿的“他”不是作者的人格力量,是作品的文學內涵與價值。也就是說,“他”不是作者,是作品。《閱讀》對于作者形象的攻訐可能不失其資料的可信度,不過,這和作家的文學價值并不是等值線的關系。大文豪雨果與年輕女子在客棧偷情而被其丈夫當場捉奸,大詩人魏爾倫酒醉后開槍擊傷同性戀男友蘭波——在文學的地貌圖中,作家的現實生活路徑應該有其位置,但是如果想借助該路徑來判斷地形與文學價值的流向,恐怕未必是可取之道。
行文至此,我們有必要回到作家的文學價值、作家、作品三者之間的邏輯分層。在《閱讀》的專欄中,作家的文學價值屬于第一層,作家和作品是次生層。然而,作者和作品雖然不是方枘圓鑿之分,韋勒別克的社會形象更多是增加專欄文字的可讀性,替作品裝裱,掛軸、手卷、冊頁和折頁的精美或是污損影響的是觀者的接受,但并不代表藝術價值的高下。專欄里的“文學價值”用另一詞“文學地位”來指代也許更為準確,“文學地位”立足于“地位”兩字的社會坐標,價值恒久,地位多變,價值為內核,地位為表征。欲“觀知地位之尊卑也”,作者除了炙文字以為食之外的多彩生涯倒還是有參考意義的。
“文學批評可能具有多重功能,也有多種角色定位及價值取向,但無論什么樣的文學批評,其中最本質、最根本的特性應該是文學評價,即對文學對象做出應有的價值評判。”(賴大仁,2013:30)對文學價值的評判最終是否是見仁見智的個人行為?這一點似乎如此,但實際并非如此簡單。魯迅是偉大的作家已經成為定論,這是無數文評者共同發聲的結果,此處的文評者不僅僅是作家、評論者等文學從業人士,也包括政界、意識形態話語、文化界等多領域的復合構成。對韋勒別克的評論同樣是眾聲喧嘩,個人的表達脫離不了集體造勢的慣性。學術圈的人士對韋勒別克的質疑如同種子般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龔古爾獎名歸《地圖與領土》之后,懷疑其是否“實至”的人仍然很多。對于韋勒別克發出支持聲音的人在文學圈內的確存在,夏登那格爾和魯尼斯耶是四次提名韋勒別克的龔古爾評委,不過他們有點像毛澤東早年,屢當少數派。
憑借《基本粒子》成名的作者之所以飽受爭議,關鍵可能不是道德感作祟。正統的文學評論對思想的健康性多少有些顧及,但這不是文學評論的本能意識。筆者以為,無論個人感受會如何千差萬別,始終存在一種集體的固有天性,那就是因文字所引發的美學上的神經觸動。從文學的本質而言,人類閱讀小說的根本感受不是來自于文本所敘述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情節如何蜿蜒離奇,結局如何匠心獨具。小說畢竟不是政治綱領,讀者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時,首要的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語言。
南希二大的文學教授拉昂格指出,韋勒別克的書寫風格是以平實性為特點(Lahanque, 2011:180-185)。“他們討論租用露營房車的價錢。克里斯蒂安不能睡帳篷,她背痛。”(Houellebecq,1998:140)韋勒別克文字的地貌不在于奇峰險谷,文從字順,章妥句適,結構單純,少用奇僻字眼,文字直白通俗,讀他的小說是基本上不需要動用什么法語詞典的。由此是否能說韋勒別克的寫作接近加繆的風格,近似于羅蘭·巴特所稱的“寫作的零度”呢?假如事實若此,評論的群體意識就沒有理由對他諸多貶責了。《局外人》和《鼠疫》等經典的筆風已經被擺入文學的神殿供奉,是為大眾所接受的美學之一種。
“‘奇怪的是,你知道……’他沉穩地繼續,‘對于肖像畫家,人們期待他能將對象的個人特征突出,否則他就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類個體。這正是我工作的一個方向,但從另一個方面,我又發現人們越來越相似……’” (Houellebecq, 2010:176)相似的文字時常出現,仿佛敘事者的軀體在為力比多而癲狂的同時,內心又為一些深邃玄奧的大問題糾纏住。雖然作者仍然沒有刻意地雕琢詞語,但夾敘夾議,敘中帶議,思行相合。此處是混沌未鑿時的語句,彼處又是為君強言之的熱忱,這已經使得他的書寫和“寫作的零度”相左了。
波德萊爾寫“丑”時,以“丑”為美,憑著自己的才華,化腐朽為神奇,于黯淡處見璀璨,從泥土中出詩意。作者平實直白的文風穿行入性場景、暴力飲血的畫面時,是以非常寫實的路徑刮過,形諸筆端的字詞也沾染上沿途的污濁,原樣帶出。
韋勒別克書寫的平實結果有可能被認為是平庸。司湯達宣稱自己寫的是50年后才有人讀、100年后才有人懂的作品。這是經典大作家的特性之一,與時世、當下和讀者的距離是引人尊重的文學品質。韋勒別克樂于談論醫學克隆、人類重生和無性世界等面向未來的課題,但他的思想給人的感覺又和超前無緣,因為這些話語流行在當下,是大眾熱議的范疇。“迪耶金斯基帶給人類軀體的永生,他顯然在深層次上改變了我們對時間的概念。但他最大的貢獻,在烏布澤亞克看來,是為新的空間哲學打下了基礎。”(Houellebecq, 1998:301)這種學者的冥思、先知的預言,與其說是晦澀哲人的獨居深念,倒不如說更容易讓我們想到好萊塢大制作里為支撐劇情而設計的科學狂想。
一旦文字被認證為可以貼上無文采的標簽,將宿命地陷入窘境:集體意識的美學神經在缺乏常規刺激源的情況下,本來可以無所觸動,但偏偏韋勒別克的作品又能夠搖蕩性靈,魅惑大眾,這就不能不讓秉承專業精神的評論者面對“文字浪馳騁”的文本愁憂憤懣,中心交訐了。爭議應運而生。
塞林納常被拿來與韋勒別克比較,《茫茫黑夜漫游》的創新之處在于將口語、俚語和俗語引入了法國文學。“我不是一個注重信息的人,我不是一個注重觀念的人,我是一個注重風格的人。”(Céline, 1955:22)作者如是說。1961年撒手人寰的塞林納可謂是功成身退,他劍走偏鋒的美學風格已經穩妥熨帖地進入集體神經的常規刺激源名錄。
韋勒別克的書寫同樣是在引領一種新的風格。“安娜貝爾首先認出他來。她剛剛買了包煙,走向出口,突然看到癱坐在長椅上的他。她猶豫了兩三秒,然后走過來。”(Houellebecq, 1998:231)光陰荏苒,今時不同往日,這既不是普魯斯特韻隨意轉的優雅敘述,也不是塞林納沉下身子接地氣的鄙語粗口。韋勒別克呼吸的是另一個時代的氣息,涵容醞釀的是商業社會中產階級的造句模式。他的文字有別于勒克萊奇奧的知識分子精英話語,“要去到沙灘,我們得遭受幾個販賣該死手工藝品的商販的騷擾。不過還行,他們不算人數太多,也并不太過糾纏,微笑和一些抱歉的手勢能夠把他們打發掉。”(Houellebecq, 2001: 232, 233)幾行描述傳遞的是辦公樓白領人士的功能主義,少用隱喻,修辭格能少則少,組織語言時遵守通行的邏輯秩序,注重表達的功能性與實用性(他在《地圖與領土》中甚至照抄了一段維基百科的文字),觀察的視角、調侃挖苦的語氣帶有中產階級的優越感與自我中心主義。
韋勒別克的風格與消費社會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是否能被收錄入傳統美學專業意識的名冊,也許還有待時日。無論如何,他是當今最具有世界知名度的法語作家之一,在1998年出版的《基本粒子》被翻譯超過25種語言。他被公認為是新一代作家的旗幟人物。所有這些能否足以說明作家的文學價值呢?也許不夠,從文學價值的相對性來說,無數例子可以證明理性并無依據,作品之文學價值常常取決于品味的好惡——《閱讀》專欄對作品的述評是同樣的證明。不過,這不應該讓我們走入絕對懷疑主義的泥沼,作品價值的命運也許就如同人生的無常命運,沒有什么絕對的行為標準能夠保證人生的成功和幸福,各種變數總是會讓前路變得無可捉摸,但是這并不是說明沒有必要討論可供評判的行為標準,努力、勤奮、樂觀等等,這些標準雖然不夠,不是充分條件,有時也許甚至不是必要條件,但這些標準還是有其意義的。在文學價值的討論里同樣如此,對作品的關注度、評論家的意見、作品的流傳度(時間和距離的考驗也許是最為可靠的標準,不過這對于當代作家來說又不具有可操作性)仍然是可見的標尺,雖然不具有數學計算的精確性。
于是,我們在思考韋勒別克的文學地位時,需要理解的是尤其對于一個當代作家,蓋棺定論的推斷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其實從文學價值評價的規律而言,幾乎對于所有類型作家,蓋棺定論都是困難的),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韋勒別克的文學價值進行研究和理性思考,重要的不是思考的結果,重要的是思考本身。如伽達默爾所說:“藝術作品不是一匹匹賽馬,其首要目標不是確定一個優勝者。”(Goodman, 1968: 261-262)作為一個飽受關注的作家,韋勒別克的文學價值正是在質疑、思考、闡釋和發揮中逐漸由個體的一孔之見聚為共識,最后可能發展為文評界的規范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