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路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古籍整理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不同于中國傳統的歷史敘述模式,拉鐵摩爾對中國歷史上“邊疆”問題的核心理念在于,他認為中國古代社會統一性的達成,是多元力量的作用,既來源于相對南方的漢族文化,也來自于相對北方的游牧文化,是農耕社會與草原社會達成互補共生關系之后的結果,所謂的“中國”,是一個“互動過程”。*黃達遠:《邊疆、民族與國家:對拉鐵摩爾“中國邊疆觀”的思考》,《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4期。這一理念緣起于拉鐵摩爾對中國長城的認識,在對亞洲大陸進行整體觀照的過程中,他發現“對于漢族是邊緣的長城地帶,對整個的亞洲內陸卻是一個中心”,*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27頁。他并沒有像中國傳統“中原中心”觀那樣,將長城視為民族或國家的“邊界”,而是將之視為一個以長城為中心的邊緣地帶或“過渡地區”,他認為:“邊疆……成了草原部落團結與分裂循環的一個因素,也是中國朝代興亡循環的一個因素。草原民族不能完全征服中國,因為長期侵入中國后,終將變成漢族,留在后面的才繼續保持草原生活。同樣的,漢族侵入草原太遠時,也會脫離中國,加入草原社會,而留在中國的則繼續發展中國的生活。只有在他們中間,在兩種生活都能存在而不完全喪失其本來性質的過渡地區,這兩個勢力才能接觸融合。所以,只有邊境的混合文化,才能較遠地伸入中國及草原。”*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298頁。在這一思考的基礎上,拉鐵摩爾將以長城為中心的中國北部邊疆進行了整體分類,即東北地區(“滿洲”)、蒙古地區、新疆地區與青藏地區,打破了中國傳統的藩屬分類方法。這種觀念既有別于西方近代歷史觀中的“民族國家”理論,也不同于中國傳統歷史觀中的“漢族中心”理論,而是重視長城南北的漢族社會與游牧民族社會兩大社會實體的長期“華夷互動”與“共生”,*賈寧:《美國史學界關于清代早期邊疆研究的新發展》,《清史研究》 1995年第2期。環境、社會與歷史發展三者之間的關系成為了拉鐵摩爾思考的重點。
拉鐵摩爾的邊疆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東西方學界的認可,如巴菲爾德、*托馬斯·巴菲爾德:《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袁劍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巴菲爾德在該書中認為,當中原王朝穩定強大時,草原游牧政權傾向于松散聯合,反之,東北的游牧部落則傾向于進入中原,建立具備自身特色并與中原傳統相結合的政權。狄宇宙、*狄宇宙:《古代中國與其強鄰:東亞歷史上游牧力量的興起》,賀嚴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狄宇宙在該書中在闡釋中國古代文化發展進程時,極為重視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互動關系,將游牧文化視為與農耕文化平等重要的中國古代文化參與力量,顯受拉鐵摩爾影響。王明珂*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落》,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王明珂在本書中,重視各種游牧人群體與漢人農耕社會的關系互動。等人對東亞地區游牧民族的關注都承拉鐵摩爾的邊疆理論而來,西方學界“內亞史”“新清史”的研究也都深受拉鐵摩爾的影響。但目前東西方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蒙古、女真、滿清以及拓跋鮮卑與北魏等形成長期政治影響力的民族或政權上,而對影響力相對次要的民族并未給予太多的關注,慕容政權即是一個鮮明的例子。縱觀慕容政權發展史,其與拉鐵摩爾邊疆分類中的蒙古地區和東北地區都有著深厚的聯系,其在三至四世紀的活動區域也長期圍繞東北地區的長城一線分布,其更具有“從東北地區進入中原建立政權的游牧民族”這一特征,從而使其遷徙與社會轉型問題具備了在拉鐵摩爾理論體系框架內進行進一步分析的價值。
在拉鐵摩爾對長城的認識中,長城沿線作為“過渡地帶”,農耕與草原兩種類型的社會實體始終圍繞長城進行密集的互動與發展,這一地帶既處于草原社會的邊緣,也處于農耕社會的邊緣。在這種過渡地帶內,越靠近長城一線,兩種文化互動共生所形成的混合文化表現就愈加明顯,反之,越遠離長城一線,游牧與農耕兩種文化的獨特表現就愈加明顯。在這一理論架構內,拉鐵摩爾更為關注草原社會一側的影響,如其認為當在“過渡地帶”的人類群體深入草原后,就會“從邊緣游牧制度轉變到完全游牧制度……許多不同的游牧民族,在草原的不同邊緣發展了游牧技術,然后逐漸進入草原中部,建立了一個不再是邊緣性質的草原社會,而且能在較大的地理范圍內發展”。*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310頁。這種的“邊緣游牧社會”主要表現出兩個特征。第一,“邊緣游牧社會”誕生于農耕社會與草原社會過渡地區的草原一側,即草原邊緣。第二,這種社會的“邊緣性質”,體現在形成“邊緣游牧社會”的社會實體,其社會主要生產方式在以長城沿線為中心的過渡地區與游牧生產相結合,進而成為以游牧生產為主的“混合社會。”如拉鐵摩爾援引弗拉基米爾佐夫的觀點認為,西伯利亞、烏梁海及阿爾泰邊緣的北方蒙古人的起源與森林狩獵民族有關,還認為西伯利亞森林中以狩獵和馴鹿為生的民族,“可以在草原邊緣上把放牧馴鹿,發展為大量放牧其他動物,使他們自己轉變為真正的游牧民族……其他部落也可以同樣地在東北森林和東蒙古及東北西部草原的邊緣上發展形成。”*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310—311頁。他敏銳地注意到了邊緣地帶對游牧社會的改造作用,但對這一理論的另一側面,即“邊緣農耕制度轉變到完全農耕制度”這一問題論述的并不多。而歷史上慕容政權的遷徙活動,其前后的社會表現是呈現出這一特征的,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在遼西地區建立的“邊緣農耕社會”。
慕容政權,曾為漢代檀石槐鮮卑聯盟之一部。慕容氏其先本居住于大興安嶺東南側淺山區,*佟冬等:《中國東北史》第一卷,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455頁。秦漢之際為匈奴所敗,遂退保鮮卑山*劉曉東等點校:《十六國春秋輯補》卷23《前燕錄一》,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174頁。深入蒙古草原腹地。東漢時期南遷至“西拉木倫河的上游”,*馬長壽:《烏桓與鮮卑》,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又于曹魏初年在莫護跋率領下再次向東南方向遷移至幽州轄區,居于大棘城(今遼寧省錦州市義縣附近)之北。
值得注意的是,慕容政權的這一遷徙活動,是一次由長城以北向長城以南的逐漸遷徙過程。曹魏時期的遼西長城,基本上仍為先秦時期修筑的燕北長城。從大的走向來看,燕北長城共分南、北兩道,南道長城可稱之為“內線長城”,而北道長城可稱之為“外線長城”。*馮永謙:《東北古代長城考辨》,《東北亞歷史與文化》,沈陽:遼沈書社,1991年。內線長城又分東、西兩段,其中的西段,就是《史記·匈奴傳》中記載的“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這一段長城。*閻忠:《燕北長城考》,《社會科學戰線》 1995年第2期。該段長城由造陽起,至襄平止。造陽,原屬上谷郡斗辟縣,大體位于今河北省獨石口至灤河源一帶。*李文信:《中國北部長城沿革考(上)》,《社會科學輯刊》 1979年第1期。襄平,即今遼寧省遼陽市古城。結合考古資料,該段長城的西段起于今河北省獨石口北灤河源南的大灘,后東北行,經豐寧縣北部,進入今圍場縣境內,又東行進入內蒙古赤峰南部,經今昭盟喀喇沁旗、赤峰縣南境、建平縣北境、敖漢旗中部,穿老哈河、蹦河、孟克河、教來河繼續向東進入今遼寧省境內。*項春松:《昭烏達盟燕秦長城遺址調查報告》,《中國長城遺跡調查報告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7—8頁。向東南又經遼寧省北票縣北部、阜新市北部,又東行穿過遼河,最后止于遼陽市古城。慕容政權在東漢時期所居的西拉木倫河上游地區,大致位于今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附近,位于赤峰南線長城以北。而其南遷所居住的大棘城,即今錦州市義縣一帶,則位于朝陽、阜新一線長城以南,因此,這毫無疑問是一次穿越長城一線的由北至南的遷徙活動。
依據拉鐵摩爾的理論,從慕容政權的遷徙路徑來看,其在東漢時期從蒙古草原深處遷徙至西拉木倫河上游地區,實際上標志著其從完全草原社會遷徙至東北這一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的過渡地帶,并位于草原傾向區。而其又在曹魏時期越過長城南遷至今遼寧義縣一帶,又標志著其進入了這一過渡地帶中的農耕傾向區。在這一過程中,慕容政權遷徙前后的社會文化表現形式必然會出現變化。
從現有考古資料來看,莫護跋率領部族遷入遼西之時,游牧生產顯然是其社會中的主要生產方式。20世紀60年代后,遼寧省朝陽市十二臺營子鄉磚廠曾陸續發掘出一批鮮卑墓地,這一批墓葬,當為莫護跋、木延、涉歸時期的遺存,始于曹魏初年,止于公元289年。從隨葬品的內容來看,基本只有生活日用陶器、簡單的生產工具、裝飾品、兵器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墓葬中發現了很多與游牧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用具,但并無農業生產工具。*田立坤:《三燕文化墓葬的類型與分期》,《漢唐之間文化藝術的互動與交融》,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215頁。如1988年發掘的88M1墓,該墓地共計出土遺物300余件,其中有騎裝一套,馬具如當盧、鑾鈴、馬鐙、馬鞍等多件,以銅、鐵質地居多,另有骨質、陶制生活器具多種,反映出慕容鮮卑遷居遼西時“保留本民族的傳統較多……社會發展還處于較低階段”。*張克舉、田立坤、孫國平:《朝陽十二臺鄉磚廠88M1發掘簡報》,《文物》1997年第11期。在其他類型陪葬品零散瑣碎的情況下卻有完整的騎裝出土,說明游牧生產是這一時期慕容政權的主要社會生產方式。另外,從這批隨葬品的形制與種類上看,與今內蒙古哲盟科左后旗舍根發現的鮮卑墓基本保持一致,表明慕容氏遷居遼西前后在社會主要經濟模式上并無變化,仍然保持著其居住于長城以北時的傳統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在慕容政權的從蒙古草原遷徙至西拉木倫河上游地區,又遷至遼西的過程中,其社會文化并無根本改變,屬于典型的草原文化類型。西拉木倫河,秦漢時稱饒樂水,其上游地區地處蒙古高原向遼河平原的過渡地帶,位于華北平原北端,又位于蒙古草原南端,比鄰科爾沁沙地,屬干旱——半干旱區,是非常典型的中國古代北方游牧區,慕容政權長期保持這種草原社會狀態自然不足為奇。
而慕容政權在遼西地區居住一段時間并遷居大棘城之后,此種情況即發生了改變。大棘城,一般認為當位于今遼寧省朝陽市、義縣、北票縣一帶,*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釋文匯編》,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第4頁;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沈陽:沈陽出版社,1990年,第90頁;田立坤:《棘城新考》,《遼海文物學刊》 1996年第2期;林林等:《慕容鮮卑早期落腳點“棘城之北”考》,《草原文物》 2013年第2期。據《晉書·慕容廆載記》:“廆以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也,元康四年乃移居之”。*房玄齡:《晉書》卷108《慕容廆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04頁。其地東臨醫巫閭山,西部平原廣被,位于大凌河中游,氣候溫暖濕潤,四季分明,在適宜游牧業發展的同時也具備了定居農業發展的優良自然環境,屬于半農半牧區,具備形成游牧——農耕混合文化區的條件。這種情況忠實地反應在此一時期慕容鮮卑的墓葬遺存之中。例如,今遼寧省北票縣喇嘛洞遺址“其時代可定為三燕文化中期的棘城、龍城時期,即公元289年起到350年”,*田立坤:《關于北票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的幾個問題》,《遼寧考古文集》,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263頁。亦即慕容廆至前燕慕容儁時期,其中喇嘛洞M3、M4、M5、M6、M7、M8、M9可定為棘城時期,*田立坤:《三燕文化墓葬的類型與分期》,《漢唐之間文化藝術的互動與交融》,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217頁。即慕容氏遷居大棘城至慕容皝遷都龍城之間時段。就生產工具而言,喇嘛洞遺址中發現的類型十分豐富,除慕容氏傳統的甲騎具裝及各類型金屬馬具之外,還發現了大量鐵質農業生產工具,數目多達70余件,*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遼寧北票喇嘛洞墓地1998年發掘報告》,《考古》2004年第2期。形制上皆為魏晉時北方習見農耕用具。此外,同為棘城時期的北票倉糧窖墓,房身M1、M2、M3,朝陽甜草溝M2等墓,龍城時期的奉車都尉墓、甜草溝M1、八寶M1、袁臺子壁畫墓等鮮卑遺存,皆與喇嘛洞遺址的情況類似,鐵質農具和騎裝馬具都有大量出土,說明棘城、龍城時期的慕容政權已經形成農耕生產與游牧生產并存的混合文化。另據針對喇嘛洞遺址中人骨進行的穩定同位素分析,喇嘛洞遺址居民的日常主食為糜子、粟米等谷類作物,與內蒙扎賚諾爾地區及其他鮮卑遺存中主食為肉類的情況已大為不同,進而說明鮮卑社會的“糧食生產已能基本滿足食物需求,農業生產已成為鮮卑主要的生活方式”。*董豫等:《遼寧北票喇嘛洞遺址出土人骨穩定同位素分析》,《人類學學報》 2007年第1期。盡管根據針對喇嘛洞遺址中人骨遺骸進行的研究,其中發現有數十個貧血個體,男女老幼皆有,反映了喇嘛洞居民普遍性營養不良的狀況,*陳山:《喇嘛洞墓地三燕文化居民人骨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36—137頁。似可從側面說明早期慕容氏的農業生產力發展水平尚未能達到很高的水平。但慕容氏在遷居棘城前后的墓葬內容差別如此之大,仍可以充分說明慕容氏在遷居大棘城之后已經迅速地在其社會中建立起農業——游牧業混合共存的生產秩序,并且農耕生產已經成為其社會生產的主導。
值得注意的是,慕容政權這種混合生產模式中的游牧生產成分并非與其傳統游牧生產完全一致,而是因地制宜地產生了變化。如咸康七年(341),慕容皝即下令“以牧牛給貧家,田于苑中,公收其八,二分入私。有牛而無地者,亦田苑中,公收其七,三分入私”。*房玄齡:《晉書》卷109《慕容皝載記》,第2822—2823頁。此條史料證明,棘城、龍城時期的慕容政權社會中存在由官方設置的牧場,并進行有統一規劃的牧業生產。放牧業除了可以作為主要肉食來源之外,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還具備不可替代的軍事意義,因此對于慕容政權來說,放牧生產活動有其存在的必然需求。*鄭小容:《慕容鮮卑漢化過程中所保留的本民族文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 2005年第2期。但是,由國家或官方統一設置牧場,說明慕容鮮卑此時的放牧活動已經成為一種在固定區域內從事的、具有顯著計劃性與目的性的、由國家整體規劃的經濟活動,這就與以部落為單位的、四處游走式的且具備相當隨意性的傳統游牧生產已經有了本質不同。此種轉變,恰是在游牧——農耕這一混合經濟模式社會中,在長城以南以農耕文化為主的整體環境中,放牧業隨之做出自我調整的表現。
拉鐵摩爾的“邊緣游牧社會”理論,表現的是某一社會群體在邊緣地帶的草原一側所產生的社會轉型。從慕容鮮卑遷徙過程及其前后的社會變化來看,恰是拉鐵摩爾著重論述的這種“邊緣游牧社會”的鏡像表現,即“邊緣農耕社會”。其“邊緣性質”主要表現在:第一,慕容政權是由東北地區的長城以北遷徙至長城以南,亦即,其社會形態的變化主要發生于邊緣地區的農耕一側,即農耕社會邊緣。第二,慕容政權在遼西地區的社會形態改變,主要表現為社會生產的農耕化,農耕生產極大程度地替代了游牧生產的作用,并成為社會主要生產方式,游牧生產隨之進行了自我調適,二者共生形成了以農耕生產為主的農耕——游牧混合社會,也就是拉鐵摩爾并未詳加論述的“邊緣農耕社會”。
“貯存地”,即“Reservoir”,*拉鐵摩爾最初是在《滿洲:沖突的搖籃》(Manchuria:Cradle of Conflict, 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32)一書中提出了這一概念,國內學界一般將之譯為“蓄水池”。而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中,拉鐵摩爾對這一概念進行了進一步的豐富,雖用詞未變,但國內學界一般將之譯為“貯存地”。在拉鐵摩爾的邊疆理論體系中,是建立在“長城邊疆”理論上的調節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之間矛盾的一個緩沖地帶。在《滿洲:沖突的搖籃》一書中,他說:“這個‘貯存地’地區,不管是野蠻人占優勢時期還是中國人占優勢時期,都被認為是中國北方——通常是全部中國統治權的一把鑰匙。因此,就有一個地域的重要性問題,這一問題超越種族及其文化的重要性。然而,獲勝的北部地區就會擴張其中國的權力,中國人口就必然地會涌入貯存地地區,乃至意識到這樣的事實,即現在就可以掌握全部中國事務,并進而去占領北方蠻族的領土。”*Owen Lattimore, Manchuria:Cradle of Conflict, p.41在拉鐵摩爾看來,“貯存地”地區存在的地緣張力,使其成為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勢力消長的首先反應地帶,一旦各自存在發展需要,最先得到改變的就是“貯存地”地區。當草原社會強大時,其南下的過程必然要首先改變“貯存地”的混合文化面貌,使其傾向于“游牧化”;反之,當農耕社會實力增長時,北上擴張的農耕社會也要首先使其傾向于“農耕化”,進而繼續向更北擴張。對于拉鐵摩爾來說,“貯存地”的歷史意義在于,由于在中國北部以長城沿線為核心的邊疆地帶實際上是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的長期拉鋸地帶,因此“貯存地”的存在始終左右著中原和游牧社會之間的平衡關系,決定了傳統中國在內陸亞洲的統治限度,*Owen Lattimore,“Origins of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A Frontier Concept in Theory and Practice,” Studies in Frontier History: Collected Papers 1928—1958,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p.116“它不僅是黃河流域,也是全中國統治權的關鍵。在中國強盛之時,它是中國政治和文化勢力向外延伸的最有效的地區,但更為重要的是,它也是入侵者侵入中國的始發線。”*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162頁。盡管拉鐵摩爾在后期主要將蒙古地區視為主要的“貯存地”地區,但東北地區也毫無疑問地被包括在內。
他認為,歷史上的東北游牧民族想要成功南下,一個重要的途徑是首先控制東北這塊區域。東北地區由于其自然環境的多樣性與多民族長期雜居的歷史,使其往往形成多元化的生產方式與文化類型,這其中當然包括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的長期互動共存(尤其是遼西地區)。而東北地區又恰好位于中國長城東段的“過渡地區”,且南距中原不遠,從而使東北游牧民族往往需要在這里對南下后的文化與社會環境進行先期適應——只有在妥善經營東北區域的基礎上,才能將其統治勢力進一步向南擴展。有趣的是,他對“貯存地”這一概念的最初理解,恰是在其對東北地區大量實地考察的基礎之上展開的。
從慕容政權在遼西地區的發展態勢來看,遼西地區已經具備了拉鐵摩爾“貯存地”理論的幾個基本特征。
首先,慕容政權的“邊緣農耕社會”,是農耕社會與草原社會在遼西地區達到平衡的結果。在慕容政權進入之前的遼西地區,以長城一線為界,長城以南的遼西地區,自燕秦以來即被納入中原王朝郡縣體系,是中原王朝的直轄統治區,是典型的農耕社會。自秦漢至西晉,經歷代王朝的經略,農耕社會在這里長期占據優勢,慕容政權初至遼西之時也是如此。因此,來到遼西之后慕容鮮卑社會的轉型,更多地表現為農耕社會對草原社會的改造,即以農業文明逐步替代游牧文明,二者逐漸形成平衡態勢,進而促使其社會形態轉型成為“邊緣農耕社會”。秦漢以來,遼西地區成為了漢族社會向東北邊疆區域延伸的直接影響區,因此這種“邊緣農耕社會”是以農耕為主、游牧為輔的方式呈現的,慕容政權是在遼西地區度過了與農耕文明的相互適應過程,他們是在這里逐步完成了向農耕化社會的轉型,其草原文化傳統也是在這里開始被逐步消解。
其次,慕容政權的“邊緣農耕社會”,事實上改造了遼西地區的社會生態。慕容政權的飛速發展,是在西晉“八王之亂”之后。隨著“八王之亂”從內部瓦解了晉王朝的統治機能,其開始逐步失去對東北地區的控制力,慕容政權趁勢而起,征服周邊大小部族,成為東北地區最為強大的政治勢力。這一時期恰為農耕社會在遼西地區的衰弱期,也是以慕容政權為代表的草原社會強勢期。慕容政權雖然經歷了農耕化進程,但其社會內部的胡漢分治、族內通婚、習講鮮卑語、保留部落、大批量蓄養牛馬等不同于傳統農耕社會的文化表現,也事實上改變了遼西地區的社會生態,使原本的漢族社會遭受了沖擊,慕容政權的“邊緣農耕社會”在其經略遼西的過程中實際上取代了這一地區原有的社會生態。
最后,從后續的歷史發展來看,遼西地區在慕容政權的長期經營下,成為其對外擴張的穩固后方,是其南下“入侵”中原的跳板,也是其從東北這一“邊疆”進入中原這一“中心”的始發地。慕容儁建立前燕后,隨著慕容鮮卑的持續南下,前燕政權的疆域已經“南至汝、穎,東盡青、齊,西抵崤、黽,北守云中”,*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3《歷代州域形勢三》,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24頁。從而據有今北京、河北、山東、山西、河南、安徽、江蘇、遼寧等地,與前秦呈平分黃河、中原之勢。如果說從蒙古草原地區遷徙至遼西,是由草原文化區向以長城為中心的邊緣混合文化區的遷徙,那么慕容政權逐漸南據中原這一漢民族核心政治與文化腹地,則是由東北地區這一邊疆過渡地帶向核心農耕文化區的遷徙。如果說前一種遷移過程是慕容政權社會中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逐漸共生的過程,那么后一種則表現為一種逐漸以農耕文化為主、以游牧文化為輔的過程,是一種逐漸遠離東北這一“過渡地區”的過程。而這也就意味著,慕容政權在向中原地區擴張的同時,也在逐步擺脫著自身的“邊緣性質”。
綜合以上三點,遼西地區對慕容政權而言的“貯存地”性質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慕容政權構建其“邊緣農耕社會”的過程是在遼西地區完成的,慕容政權也實現了對遼西地區的長期穩定控制,遼西地區也成為了他們南下中原的起點。值得注意的是,慕容政權在遼西地區經歷了這一區域由農耕社會強勢期向草原社會強勢期轉變的完整過程,這就使慕容政權的“邊緣農耕社會”、遼西地區作為“貯存地”,都經歷了拉鐵摩爾理論框架內完整的發展、變化與轉型經歷,從而具備了典型性。
從過往的研究來看,我們對慕容政權這種社會轉型進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慕容政權“漢化”問題的研究方面,并普遍認為是一個高度“漢化”了的由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專門針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的專著,目前僅見李海葉:《慕容鮮卑的漢化與五燕政權——十六國少數民族發展史的個案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一部,其余以趙紅梅、鄭小容、羅新等為代表的學者相關研究已經多層次、多角度地對慕容政權的“漢化”問題進行了探討,其中大多皆涉及了慕容政權在南下中原過程中的社會文化轉型問題。但與拉鐵摩爾邊疆理論不同的是,這些學者的相關探討,更多關注中原文化、漢民族文化對慕容政權的影響作用,且很多討論是在社會意識形態層級展開的。但更多是從中原文化或漢文化對慕容鮮卑的影響角度進行考察,而往往對慕容政權本身對漢族社會的改造有所忽略,同樣也對遼西這一“貯存地”對慕容政權發展影響的關注有所欠缺。而拉鐵摩爾的理論則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新的視角,即應該更多關注慕容鮮卑與漢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拉力、多元文化對區域社會生態改造的合力,以及類似于“貯存地”一類邊疆地帶對中國古代社會構建的作用。畢竟,慕容鮮卑社會雖然經歷了高度“漢化”的過程,但并非完全“漢化”,遼西地區的傳統農耕社會也并非在慕容政權的影響下完全沒有改變,而隱含在慕容政權南下中原過程中的“貯存地”文化向中原地區擴展的歷史進程也往往被我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樣,拉鐵摩爾邊疆理論在分析慕容政權社會轉型問題時有其適用性,并且能為我們提供更為新穎的視角,但仍然在具體應用過程中存在缺陷,主要表現為以下兩點:
第一,盡管存在區別,但拉鐵摩爾的邊疆理論與西方“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仍然關系密切,并沒有脫離西方近代史學界的“國家本位”思想,這就為我們分析類似于慕容政權一樣的“邊緣農耕社會”性質時帶來了一些問題。正如畢敬、趙志輝所論述的那樣,拉鐵摩爾對“邊疆”或“過渡地帶”的概念闡釋,“是以中國民族國家的政治邊界為參照系而構建出的”,并在具體論述中“大量使用‘帝國’的概念來描述傳統中國的邊疆治理模式……但這一‘帝國’本質上仍是對西方以民族國家為本位的帝國主義的概念演繹。”*畢敬、趙志輝:《中國歷史的空間樞紐——歐文·拉鐵摩爾邊疆范式中的“貯存地”剖析》,《浙江學刊》 2018年第1期。但在西方“民族國家”理論中,所謂“民族”,是在歷史、語言、文化等方面與他者存在明顯區分的人類群體,是伴隨著歐洲民族國家誕生而產生的種群區隔理念,國家首先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政治實體,其產生前提是民族自決與自治。但在古代中國,區分群類的標準從來不是歷史、語言、文化的不同,而是華夏中心主義思想下的“文野分際”理念,意即,“非我族類”的族群,在完成其文明的華夏化后,即可融入華夏族群,而這一標準往往是寬泛的。因此,在古代中國,幾乎從來都不存在一個完全西方意義上的民族自決“國家”,自然也就不存在一個“漢族自決”的帝國,也不存在在“民族國家”理念上構建出的“想象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和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一類的國家觀念。
在“民族國家”語境中,拉鐵摩爾的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往往呈現出絕對的種群對立,所謂的“過渡地帶”或“貯存地”實際上是處理這種對立態勢的緩沖區。但他忽視的是,這一緩沖區的存在,卻使草原社會與農耕社會、游牧族群與農耕族群之間在古代中國并不存在一個“民族國家”意義上的絕對邊界,二者很少是完全涇渭分明的。具體到慕容政權所構建的這一“邊緣農耕社會”中,雖然其內部存在出于保留傳統考慮而設置的人為族群界限,但至少在遼西地區,我們很難明確地劃分出慕容鮮卑族群與華夏族群事實上的界限與居地,正如拉鐵摩爾自己也認為,“邊疆混合社會不可能迅速歸屬‘嚴格’的草原社會或‘嚴格’的漢族社會”。*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第372頁。但這卻無法解釋他本身“帝國”化的中國闡釋,也很難解釋慕容政權與晉王朝的關系以及慕容政權南下后所建立的中原政權性質,從而出現理論上的自體矛盾。
第二,拉鐵摩爾的邊疆理論,過于注重自然地理環境對邊疆社會的影響,而對人文環境尤其是“漢族文化”影響的關注并不足夠。我們依據拉鐵摩爾的理論框架來對慕容政權的遷徙活動進行分析,自然就會如前文一樣以地域和生產方式的變化作為慕容政權“邊緣農耕社會”形成的根本依據。但實際上,如慕容政權這種從長城北至南的遷徙活動,意味著他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文化區,當地相對穩固的農耕社會產生的人文環境很難不對這種“混合社會”的形成施加影響。慕容政權社會農耕化轉型的背后,除了地域因素外,還體現著歷代慕容政權統治者的主觀能動性。如慕容廆以招募漢人流民為核心手段,對鮮卑部眾“教以農桑”*房玄齡:《晉書》卷108《慕容廆載記》,第2804頁。蓄意引導,慕容皝亦“躬巡郡縣,勸課農桑”,*房玄齡:《晉書》卷109《慕容皝載記》,第2822頁。使農耕文化在其社會中打下了堅固的根基,慕容皝“君以黎元為國,黎元以谷為命。然則農者,國之本也”*房玄齡:《晉書》卷109《慕容皝載記》,第2825頁。一語,亦可代表著慕容鮮卑統治階層對農業生產作用的清醒認識。這當然是“漢族社會”農業觀傳入的結果,而并非僅僅是自然環境變化所導致。事實上,慕容政權一直都是一個注重學習漢族文化的政權,一方面,在傳統中國“華夷觀”框架下,他們一直試圖脫夷入夏,謀求華夏正統;另一方面,他們也一直注重吸納漢族知識分子,推行漢化政策,使其社會一度“路有頌聲,禮讓興矣”,*房玄齡:《晉書》卷108《慕容廆載記》,第2806頁。中原后世官修史書也不得不評其“秦趙及燕,雖非明圣,各正號赤縣,統有中土,郊天祭地,肆類咸秩,明刑制禮,不失舊章。”*魏收:《魏書》卷108《禮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45頁。這種文化轉型現象的產生,實際上是慕容政權本身的主觀能動性與中原文化在東亞地區事實存在的輻射與傳播作用共同影響的結果。而拉鐵摩爾顯然對此方面關注不夠,他的“混合社會”理論模型也就因缺少人文因素而充滿了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