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波
(吉林大學 文學院世界史系,吉林 長春 130012)
在埃及、兩河、猶太、中國等古代文明,預言和占卜*在嚴格意義上,預言、占卜、神諭、征兆這些概念不能等同,不論是從詞源學還是實際的內容來看,都有很大區別。不過在古代世界,不論是德爾菲的神讖還是兩河流域的臟卜,亦或是殷商的甲骨卜辭,從本質上講都是對神意或天意的預知,所以有些研究者對古代的“預言”“占卜”等名詞并不做嚴格區分。參見《法國漢學》叢書編輯委員會編著:《權力與占卜》(《法國漢學》第十七輯),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69—199頁。在相對寬泛的意義上,本文既選取了需要一定儀式支撐并且對未來預測結果相對表達清晰的占卜,也選取了表述相對模糊的神讖或者以文學作品形式出現的預言。廣泛存在,典型者如兩河流域的臟卜以及古代中國的甲骨占卜等。根據希羅多德的《歷史》判斷,希臘城邦也經常在戰爭、殖民等城邦大事決議之前乞求神諭。西塞羅的《論占卜》明確地反映出古羅馬共和國時期的占卜也十分盛行。在羅馬帝國之后,預言和占卜活動依然長期存在。實際上,迄今為止預言和占卜一直沒有銷聲匿跡,即便是科學和理性已經成為人類思想的主流。在預測古代的預言和占卜中體現出未來的結果與過去事件、現象之間的某種聯系。換而言之,預言并非僅僅與“未來”有關,和“歷史”也緊密連接。有的預言先以過去時態敘述“歷史”,直接涉及歷史問題;有的占卜和預言受到權力支配,其成因和歷史背景復雜,這些都導致預言與歷史的關系比較復雜。從理論上講,任何一種形式的預言都或多或少地涉及歷史問題。
古代世界的預言和占卜形式多樣,預言者或者占卜師通過乞求神諭,查看用于祭祀的動物內臟形態,研究天體及其運動和變化,分析油滴漂浮的形態、煙霧上升的形狀,也可以通過分析夢境、鳥跡等方式來窺知神意,預知未來。預言和占卜活動在各大文明存在很多共性,但在細節方面也存在差異,下面就人類早期文明的主要預言和占卜予以概述。
首先,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里星象占卜都是為國王或者城邦預測命運的。古巴比倫王國在第十王阿米薩杜加統治時期的“天文學家”已經編定了關于金星運動及其解釋的文獻,其中羅列了征兆7000余條,根據泥板文書判斷,這些觀測應該是很多代學者的智慧結晶。
古巴比倫的占星術對后來的亞述、新巴比倫以及希臘天文學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Jean Bottero, Mesopotamia Writing, Reasoning and the Gods, trans. by Zainab Banraniand and Marc Van de Mieroop,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125.下面是一段新亞述時期的占星文獻:“在塔穆茲月,第10日的夜晚,天蝎座靠近月亮,由此可言:若月亮出現,天蝎座位于其右角,此年將泛蝗災,噬嚙谷物,收成一空。埃蘭王于此年會被弒,其統治終結,一敵人會前往并劫掠其領地。而阿卡德之王則會權力興盛,永覆宮群?!?Robert H. Pfeiffe, State Letters of Assyria, A Transliteration and Translation of 355 Official Assyrian Letters Dating from the Sargonid Period (722—625 B.C.), New Haven: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35, p.96.在整個兩河流域的歷史發展中,兩河流域的祭司們對各種天象進行了積極的觀測,并保存在日志或者年歷當中,他們記錄了行星與恒星的運動及其規律,日蝕與月蝕的周期,以及彗星的出現等等,這些知識的積累為后來天文學能夠成為一門科學奠定了基礎。
古代埃及人對星象的認識由來已久。在前王朝涅伽達文化二期時期,便有格爾澤59號墓出土的調色板上帶有牛頭與星辰的圖刻。*Béatrix Midant-Reynes, The Prehistory of Egypt from the First Egyptians to the First Pharaohs, trans. by Ian Shaw, Oxford: Blackwell, 2000, p.193.在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中對于宇宙天地、日月星辰的描述很多,埃及人的天文知識在這一時期已經很成體系。到新王國時期,埃及出現了完整的星象圖。但是古代埃及并沒有發展出占星術這一占卜方式,直到與其他文明交往頻繁之后才吸收了外來占卜文化,尤其是在希臘化時代之后,現存維也納世俗體交蝕征兆紙草書、開羅31222號紙草書等文獻中出現了類似兩河流域的占卜敘述方式:“如果索提斯星升起,木星正好在人馬宮,那么埃及之王將統治整個國家……”。*R. A. Parker, “Egyptian Astronomy, Astrology and Calendrical Rechoning,” ed. by C. C. Gillispie, 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 Vol.16, New York: Scribners, 1981, p.725.
對于希臘人來說,天象是安排農事的依據,也是神意的顯示方式。在希羅多德《歷史》中,斯巴達軍隊因為發生了日食而撤離科林斯地峽。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尼西阿斯在敘拉古戰敗又未能及時撤軍,就是受到了月蝕的影響。
其次,動物內臟占卜是通過觀察用于祭祀的動物的肝臟、肺、腸等器官來預測未來吉兇,其中以肝臟占卜最為重要和普遍。臟卜也是古代世界非常重要的一種占卜方式。從現在的文獻判斷,兩河流域的古代居民實行臟卜最早。在文獻記錄中,西帕爾城邦之王埃麥努蘭凱 ( Enmeduranki )就曾經宣稱自己師從沙馬什和阿達德,學習臟卜之術并傳之于臣民。*Wilfred G. Lambert, Enmeduranki and Related Material. 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 Vol.21, Special Volume Honoring Professor Albrecht Goetze,1967, p.132.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則兩河流域的臟卜之法起源很早,應在公元前 4千年代。到古巴比倫王國時期,兩河流域的臟卜技術大為發展。頻繁的對外戰爭和貿易往來使臟卜技術傳到其他城邦,遠至敘利亞地區。在瑪里發現了迄今為止最早的約公元前 1900年的臟器占卜模型,瑪里出土的文獻也佐證了當時的臟卜情況,*劉?。骸杜K卜與古代兩河流域的史料學》,《世界歷史》 1992年第2期。其上附有文字解釋。從各種遺留下來的具有指導意義的動物臟器占卜黏土模型來判斷,對肝臟的觀察應該比其他內臟更為重要。這樣的模型都配有文字,說明這種器官的特征及其象征的含義。*具體臟卜文獻可參閱:馬一舟、郭丹彤:《古代兩河流域臟卜卜辭中的阿達德神》,《歷史教學》 2012年第14期。古巴比倫的卜師將觀察到的各個內臟器官的兆象以及前人對這些兆象的解釋歸納結集,形成了最早的臟卜手冊,共36節,每節記錄一種內臟器官的各種兆象。*劉?。骸杜K卜與古代兩河流域的史料學》,《世界歷史》 1992年第2期。
在羅馬人的宗教儀式中,占卜也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西塞羅在論占卜中提到:占卜的程式不止一種,有的用于公共事務,有點用于私人。且不談別的民族,在我們這兒又缺過哪些占卜形式呵!……依據祭獻的牲畜內臟占卜,這項技藝據說非常重要,一般用來預測未來,妥善處理事態,或解釋奇跡,采取必要的相應措施,為了顯得沒有遺漏任何占卜程式,我們向伊特魯利亞借用了這門技藝的全套規范。*吳曉群:《古代羅馬宗教讀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78頁。值得一提的是,考古資料證明古代伊特魯利亞人( the Etruscans)確實也使用牲羊的內臟進行占卜預測,伊特魯利亞的銅制臟器模型與兩河流域的黏土臟器模型十分近似。*劉?。骸杜K卜與古代兩河流域的史料學》,《世界歷史》 1992年第2期。
再次,通過夢境預測未來在古代世界也十分普遍。根據兩河流域的早期文獻判斷,他們認為夢是神靈向人類傳達意志的一種方式,神靈托夢在史詩和神話作品中是一種常見的情況。古代兩河流域夢占在亞述帝國時期得以發展并形成具有總結性質的文獻——《亞述夢之書》( The Assyrian Dream-Book),其中對蘇美爾和巴比倫人的相關成就予以歸納。*國洪更:《亞述帝國的占卜與軍隊的征戰》,《軍事歷史研究》 2015年第4期。
古代埃及夢占在后期埃及之前現在僅有一篇《夢之書》可以為證,也稱為《切斯特·貝提三號紙草》,伽丁內爾將其斷代于拉美西斯時代早期,但是由于這篇文獻所使用的語法為標準的中埃及語,所以不排除其內容來源于中王國時期的可能。其基本敘述模式如下:
4.1正在殺死一條蛇;吉,(這意味著)爭執將被消除。
4.2他的臉像豹子;吉,(這意味著)(像)總管一樣行事。
4.3看到一只大貓;吉,這意味著一次大豐收將降臨于他。*劉金虎:《夢的釋義——〈夢之書〉與古代埃及人的夢》,碩士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2年,第32頁。
在古希臘,以夢境預測未來的情況在《荷馬史詩》當中就有所反應,史詩開篇寫到宙斯降瘟疫于阿開奧斯人,阿喀琉斯對阿伽門農建議到:讓我們尋問先知或祭司或圓夢的人……夢是宙斯送來的,他可能告訴我們,福波斯·阿波羅為什么發怒,他是在譴責我們疏忽了向他許愿或者舉行百牲祭?*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4頁。
夢兆在希羅多德歷史中出現多次,比較典型的是克洛伊索斯夢見自己的兒子被鐵器所傷一事,情節曲折的如阿斯杜阿該斯與居魯士的故事。中國古代的夢占起源也很早,近年來的甲骨卜辭研究表明,早在殷商時期夢占已經存在?!兜弁跏兰o》云:“湯思賢,夢見有人負鼎抗俎對己而笑。寤而占曰:鼎為和味,俎者割截天下,豈有人為吾宰者哉?初,力牧之后曰伊摯,耕于有莘之野。湯聞,以幣聘有莘之君,留而不進。湯乃求婚于有莘之君,有莘之君遂嫁女于湯,以摯為媵臣,至亳,乃負鼎抱俎見湯也?!?徐宗元輯:《帝王世紀輯存》,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67頁。殷人做夢與解夢在甲骨文當中得到了驗證。*宋振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551—556頁。而此后文獻典籍中關于夢占的記錄則非常普遍了,以至于《漢書·藝文志》中記載:眾占非一,而夢為大。
還有些預言是以神讖或者文學作品形式出現的,比如希臘人到提拉殖民之前的神諭乞求,古代埃及的《涅菲爾提預言》等。總之,世界諸古代文明的預言和占卜形式多樣,關涉預言和占卜的文獻眾多,此處不一一詳舉。從以上例證判斷,不論是星占、夢占,還是臟卜,其基本的敘述模式就是一個條件從句,加上一個敘述預測結果的主句,即“如果……則……”的敘述方式。其中能夠預示未來的某現象或者某事的發生,不是一種毫無緣由的預測,這種表述方式首先牽扯到“歷史經驗”問題。
預言和占卜在大多數情況下需要利用“歷史”。具體而言,需要在天象、犧牲臟器的形態、夢境、鳥跡等等自然現象與歷史事件之間建立一種經驗主義式的聯系。這種經驗來自于對歷史上類似事件的總結歸納。在這種意義上,預言和占卜是一種和概率統計有一定關聯的歷史經驗。在尼尼微出土的王室信件中有一封是一個“預言者”寫給國王的,其中說到:我能洞察前兆,不論其來自天上、大地,抑或地下,亦不論其數量多少。*Robert H. Pfeiffe, State Letters of Assyria, A Transliteration and Translation of 355 Of ficial Assyrian Letters Dating from the Sargonid Period (722—625 B.C.), p.174.這里面暗示著占卜者掌握了一種“規律性”,使他能夠把“前兆”和預示的吉兇、事件結果結合起來。
對于預言與經驗之間的關系,芬克爾斯坦在“兩河流域的歷史編撰”一文中總結道:“預言的發展可以粗略勾畫如下:供奉動物犧牲是城市神廟中的慣例,經常以國王的名義而實施,在許多時候,甚至為個人的利益而供奉。在屠宰之后,會有人檢驗內臟,并做詳細的記錄以應對各種可能發生的偶然情況?;蛘?,一些器官的黏土模型會被制作出來以保留最初觀測的確切特征。而那大致可以稱之為病理學家的人,會商議他們的記錄結果以便把當前的實例與過去的某一實例相匹配,從而決定當前的實例是否預知著有利或者不利?!?J. J. Finkelstein, “Mesopotamian Historiography,”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107,1963, p.465.換而言之,預言本身是一種經驗的積累,否則過去的預言也不會作為范本而流傳后世,那些動物臟器的模型及其卜辭也不會具有教導功能。預言前后相繼,說明了這種歷史經驗得到了更多的驗證。當然,我們并不排除預言當中的神話思維成分,并非所有的預言都是以邏輯思維為前提的經驗,但是大部分“條件從句”中敘述的現象,就是現實中的經驗基礎,比如埃及《夢之書》當中的所載:
4.11正在攀爬桅桿;吉,(這意味著)他將被他的神提升。
8.3正向下游航行;兇,這意味著生活的倒退。
8.14看到一名侏儒;兇,(這意味著)奪取他一半的生命。
9.18正喝血;兇,(這意味著)毆斗就在他眼前。
10.9正用腳踢碎一個容器;兇,這意味著爭斗。*劉金虎:《夢的釋義——〈夢之書〉與古代埃及人的夢》,第35,44,45,48,50頁。
雖然我們很難掌握其中所有的釋夢原則,但是這些例證里面的攀爬桅桿、下游航行、侏儒、血液、破碎,與提升、倒退、被奪取一半生命、斗毆、爭斗之間有一種以現實經驗為基礎的聯系,或者某種隱喻式的因果聯系。比如,向尼羅河下游航行正好與埃及常年所吹的東北——西南方向相逆,所以順流北航倒比逆流南行費力,甚至容易被風吹回,所以才和“倒退”產生一定的關聯。*K. Szakowska, Behind Closed Eyes: Dreams and Nightmares in Ancient Egypt, Swansea: The Classical Press of Wales, 2003, p.102.
這樣,對于解讀預言的人同樣需要知識和經驗。比如希羅多德《歷史》中多次強調漠視或者誤解預言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對預言的合理解釋常常并不能輕易達到,希羅多德記載了拉凱戴孟人一直在與地卡亞(鐵該亞)戰爭中處于敗勢,后來拉凱戴孟人到德爾菲請求神諭,佩提亞告訴他們一定要將阿伽門農的兒子歐列斯鐵斯的遺骸運回斯巴達方可取勝。但是斯巴達人無法找到歐列斯鐵斯之墓,于是再次派人祈求神諭,佩提亞回答如下:
阿爾拉地亞的平坦的原野上有鐵該亞這樣一個地方;
在那里絕對無可避免地有兩股風在吹著,
一個打擊打過來另一個打擊必定打過去,禍與禍重疊無已。
萬物之母的大地就在那里包藏著阿伽美姆農的兒子。
把他帶到你們的城里來,那樣你就成了鐵該亞的主人。*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2—33頁。
后來斯巴達人里卡司因為和地卡亞人有交往,便到那里去,在一個鐵匠鋪欣賞鐵匠的高超手藝。后來鐵匠領他去看一個巨佩斯的棺材之后,里卡司仔細思考了神諭,猜想兩股風是鐵匠鋪的兩個風箱,而鐵錘與鐵砧正好相當于一擊與反擊,鍛鐵相當于禍與禍重疊,由此他找打了歐列斯鐵斯遺骸所在。希羅多德評論道:“由于好運氣,也是由于自己的才智,他竟找到了這個墓地?!逼渲袑﹀戣F一事的解釋值得注意:“他所以這樣猜想,是因為鐵的發現是會引起對人的傷害的”,*希羅多德:《歷史》,第33頁。里卡司在對鐵器方面的理解上,明顯需要“歷史”的經驗和依據。
不涉及具體的歷史背景,以預測未來為主要目的的預言與“歷史”之間的聯絡在于經驗積累,而涉及明顯歷史背景的預言,或者對未來預測與真實的歷史非常接近的預言則是后世托古之作。這種“事后預言”有著明顯的政治或者宗教的宣傳意圖,典型例證是《圣經》中關于但以理為尼布甲尼撒王的釋夢一事,國王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便將術士、用法術的、行邪術的和迦勒底人召來解夢,但是非常的荒唐的是尼布甲尼撒忘記了夢的具體內容,這些人因為無法釋夢而要被處以酷刑。最后有人推舉但以理來為國王解夢,但以理化解了危機,說出了國王的夢境并予以解釋。*《舊約圣經·但以理書》,南京:中國基督教協會,2002年,第866頁。這種解釋里面的核心問題是王國的興衰更迭,《但以理書》還有一處涉及這一主題,在第七章所述但以理夢里見到異相一事。*《舊約圣經·但以理書》,第872頁。
對于《但以理書》有兩點需要注意,首先從文本自身判斷,《但以理書》所涉及的歷史背景是在巴比倫之囚期間,即公元前6 世紀末到5 世紀之間。不過當代學術研究傾向于認為《但以理書》的成書時間是在公元前2 世紀上半期。在公元3 世紀,新柏拉圖派的波菲利( 234—305年)就對成書時間曾表示懷疑。他認為,《但以理書》映射的歷史大環境是公元前2 世紀猶太馬卡比起義( 公元前167—160年) 前后的境況,其作者并非傳說中的猶太先知但以理,而是這個時期的一位匿名猶太人,歷史角度的解讀應以此為下限。*劉林海:《〈但以理書〉及其史學價值》,《史學史研究》 2013年1期。雖然對于文中涉及諸帝國的更替的歷史原型的來源一直存在較大爭議,但是對“歷史原型”本身的存在則得到普遍認同。
其次,整個《但以理書》之中的宗教宣傳無處不在,甚至在但以理為尼布甲尼撒二世解夢之后,國王“俯伏在地,向但以理下拜”。*《舊約圣經·但以理書》,第872—873頁。這里面突出的因素十分明顯:神所建立的國度、至高者,以及審判者。至于尼布甲尼撒命令敬拜自己的金像一事也是凸顯了但以理堅持自己信仰的回報。
古代埃及也存在以預言形式進行政治宣傳的文學作品——涅菲爾提預言。故事的場景被設定在古王國第4王朝斯尼弗魯統治時期,涅菲爾提為國王預言了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旱災、內亂、外族入侵等,而一位叫做“阿美尼”的國王將平定叛亂,驅逐亞洲和利比亞人,統一上下埃及。預言在結尾處寫到:“然后,有一位來自南方的國王,名字叫做阿美尼。他是賽特土地的一名婦女的兒子,是上埃及的孩子,他將獲得白王冠,并將戴上紅王冠;他將統一兩個強有力的神,將讓兩位主人高興。國家疆域在他的掌握之中,舵在他的控制之下。歡呼吧,生活在他的時代的人們。這個人將讓他的英名流芳百世。那些有邪惡想法的人和那些企圖造反的人,都將因為恐懼向他投降,亞洲人將倒在他的利劍之下,利比亞人將倒在他的光輝之下……”*郭丹彤譯注:《古代埃及象形文字文獻譯注》,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31頁。預言中的阿米尼國王其實就是阿美涅姆海特一世,第12王朝之開國之君,所以這篇預言的托古與政治宣傳意圖十分明顯。
兩河流域更不缺乏類似預言。典型的例證是“王朝預言”,這篇預言如果從其預言的“哈尼安”(Hanacan)人來判斷,很明顯是后出的“預言”。*參見:Matthew Neujahr, Predicting the Past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Mantic Historiography in Ancient Mesopotamia, Providence: Brown Judaic Studies, 2012, pp.59-62.這則預言的特殊之處在于其中預言的亞歷山大大帝的馬其頓軍隊的失敗,但是這和實際的歷史進程并不符合。按照史實,大流士三世兵敗被殺,說明這則預言肯定不是寫于波斯一方徹底失敗之時。所以更為合理的解釋是,該預言編寫于亞歷山大在格拉尼庫斯河或則伊索斯剛剛取得勝利之時。
有些預言存在著明顯的政治宣傳目的,把預言和“歷史”結合起來,直接以過去式的句式敘述“歷史”。比如兩河流域的舒爾吉預言,開始部分便衣舒爾吉為第一人稱敘述了諸多事件:“我是舒爾吉,恩利爾與寧里爾神之摯愛。主上,沙瑪什,告知[我],伊什塔爾,[向我]諭示……我統治著大地四方,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我建立了連接天庭與大地的尼普爾。我出口所言,諸神皆聽,從我個人之資財中,我修筑彼城墻,并使之堅固。恩利爾命我:修筑……恩利爾命我,我便摧毀巴達赫……一個……恩利爾命我出戰……我便摧毀巴達赫……”*Matthew Neujahr, Predicting the Past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Mantic Historiography in Ancient Mesopotamia, pp.42-44.
在兩河流域的馬爾杜克預言中,預言開始便以馬爾杜克的口吻進行敘述,這些敘述和兩河流域的圣像劫掠有關系,為圣像回歸找到了一個宗教和預言的背景:“我是馬爾都克,走在山巔的巡視者,穿越大地的巡視者,我經常逡巡在從日出之處到日落之處的所有土地之上!我下達律令:我應前往赫梯之地,我質責了赫梯,我在赫梯的腹地建起我無尚神性的御座,穩居其中24年……我返回了巴比倫……我已度盡在外之年月,我返回巴比倫,返回埃庫薩格利亞?!?Matthew Neujahr, Predicting the Past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Mantic Historiography in Ancient Mesopotamia, pp.28-30.
另外,對預言的解釋,常常是出于對當權者的奉迎。希羅多德《歷史》中記述的居魯士成長的故事中,曾經提及過一個對預言的曲解。米底國王阿斯杜阿該斯因為夢兆,即自己女兒生下的孩子將取代他的王位,而計劃殺死自己剛出生的外孫居魯士,但是由于牧羊人的惻隱之心,居魯士得以被牧羊人收養。在居魯士十歲的時候,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時候被選為“國王”,因為一個貴族的孩子不聽從命令而將其毆打。由于這件事鬧到國王那里,所以居魯士的身份由于其不同于一般奴隸的“氣質”而被阿斯杜阿該斯洞察。除了殺死當年辦事不利的哈爾帕哥斯的兒子以示懲罰外,這個殘忍的國王又讓瑪哥斯僧占卜,這次問詢和以前的結果一樣。但是下面的情節值得注意,阿斯杜阿該斯隨即做了陳述:“這個孩子遇了救而且現在還活著,他在鄉下的時候,他們村里的孩子們要他做了國王,而他的所作所為就跟真正的國王的所作所為完全一樣,他分別任命他的親衛隊,他的哨兵,他的傳奏官,他還任命其他的官職而且像國王那樣地統治。你們告訴我,你們以為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希羅多德:《歷史》,第63頁。
解夢的瑪哥斯僧回答說:“如果這個孩子還活著并且沒有什么預謀而成了一個國王的話,那么你就應當歡喜而不是要為這個孩子擔心害怕了。他是不會第二次成為國王的。因為我們知道,在請示神托的時候預言常常表現為不重要的小事情,而夢兆之類的東西是否全部應驗其意義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卑⑺苟虐⒃撍拐f:“瑪哥斯僧啊,我的意思也是這樣,這個孩子既然做了國王,夢就算應驗了,而我也就再沒有什么怕他的了?!?希羅多德:《歷史》,第63頁。
這個預言的敘述中,瑪哥斯僧如此解夢和阿斯杜阿該斯的陳述和引導有直接關系。而且在瑪哥斯僧的最后的建議中,他們說:“如果王國到了這個孩子的手里,它就是到外國人手里了,因為他是一個波斯人……。至于這個孩子,我們的意見是不要讓他留在你的面前,而把他送到波斯他的父母那里去?!?希羅多德:《歷史》,第63頁。很明顯,這些僧侶的建議是一種更為穩妥的處理方法,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是最不容易給他們引來禍患的方法。
在這種意義上,占卜師不但要預測神意,而且要洞察統治者的意圖。史蒂芬·伯特曼對兩河流域的占卜提及了那波尼德之女兒競選月神高級女祭司的選舉一事:“如果國王的女兒沒有被選上,情況會讓人感到十分尷尬,因此我們有理由懷疑某些祭司們在結果方面的陰謀——如果不是把假選票投進票箱,就是一定是對綿羊的內臟進行填充,而羊的身體里填塞的可能是幾個月里能夠看到的最美觀的肝臟。不惜一切代價來贏得國王的高興,也非常明顯地表現在由王室占星師們呈報的報告之中,這些占星師們有時候就想方設法地證明,星象支持國王所做的一切?!?斯蒂芬·伯特曼:《探尋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秋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65頁。
預言在漫長的時間里都代表了一種人類預測和掌控歷史進程的意圖,不過即便是伴隨的經驗的積累以及預測手段的進步,預言也不能和真正的科學精神相提并論,甚至可以說相去甚遠。但是,在古代世界的不同文明以及同一文明的不同時期,不論是預言本身還是對預言的態度實際上已經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別。就預言所能代表的歷史意識而言,古代近東、中國,以及希臘都存在著差別。不過既然占卜和預言從本意上講是對神意的窺測,那么這種觀念和宗教關系更為緊密,這樣,從原始的神話思維的束縛下的解脫程度便直接關系到對預言的正確認識程度。
在甲骨文當中出現的“驗辭”,雖然依然屬于占卜的內容,但卻是古代近東的預言所缺乏的內容。兩河流域的一些預言確實在其他文獻資料中得到佐證,比如對薩爾貢的預言,他的征服行動在其編年史當中得到了一定印證。但是預言的內容中缺乏對預言本身是否應驗的記錄,從而說明缺乏對預言自身的認識乃至于反思。
甲骨卜辭是我們目前已經辨識的最早漢字記錄,完整的甲骨卜辭一般包括敘、命、占、驗四個基本部分,即誰在何時占卜,占卜的內容,占卜的結果,占卜結果對應的事實。如《甲骨文合集》6057:“癸巳卜,□,貞旬亡禍。王占曰:有祟,其有來艱。乞至五日丁酉,允有來艱自西。址馘告曰:土方征于我東鄙,□二邑□,方亦侵我西鄙田?!?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6057正。占卜的內容是將來是否有災禍,占卜結果是有,而且預言應驗,對應的事實是東西方邊境的田地被侵犯。
中國古代的歷史文獻,到了春秋左傳當中依然有諸多預言占卜應驗的記載,但是不掩其中的理性成分:“十六年春,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鹢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史叔興聘于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兇焉在?’對曰:‘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369頁。在《歷史》中,希羅多德對預言占卜進行了大量的描述,對預言應驗以及由于無視預言或錯誤地理解預言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時有提及。但是希羅多德對占卜的態度也有理性批判的一面,《歷史》中曾提及德爾菲神廟的女祭司因造假而被剝奪神圣職位一事。*希羅多德:《歷史》,第428頁。雖然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也涉及神諭這一主題,但和整部著作的理性基調一樣,他對神諭持批評態度,譴責那些為了散布神諭而煽動民眾戰爭情緒的好戰人物。*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謝德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7,110,121—122頁。
不過我們依然很難找到一條明顯的分界線去分割理性、科學與預言、占卜。預言和占卜行為在古代世界一直占據著堅不可摧的地位,雖然到了希臘文明進入古典時代之后,在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中出現對預言的更為清醒的認識,但是后來的馬其頓帝王亞歷山大依然沉迷于各種異相,雖然他是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據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亞歷山大》中記載:“亞歷山大對于超自然的力量及其畏懼,一旦屈服就會終日心神惶惶易于感到驚慌,任何一件事稍有不正常的地方,他就會把它看成奇異的現象或預兆,他的宮廷充滿各種占卜官和祭司,忙著向神明獻祭、齋戒禳解或者預告吉兇?!?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1266頁。在阿里安所著《亞歷山大遠征記》中,這種情況也得到了驗證。而普魯塔克的評論值得思考:“沒有宗教信仰和藐視神明的力量,讓人感到何其不幸;然而過于迷信同樣使人難以自拔,就像水往低處流動一樣,使得心靈充滿奴性的恐懼和愚蟲,亞歷山大的情形就是如此?!?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第1266頁。在以后的歷史進程中,我們看到只要宗教信仰存在,人類無法完全掌控自身的命運,這種預言和占卜就不會完全退出歷史舞臺。但是隨著科學的進步、理性的發展,人類從近現代以來對歷史發展的理性認識逐漸強化,預言和占卜已經無法像古代那樣在預測“歷史走向”方面起到關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