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一
一九七九年,一本叫作GEB(G?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中譯《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的奇書橫空出世。作者侯世達(Douglas R. Hofstadter)自己說,“它并非意在討論數學、音樂和藝術的關系”,“而是指出無意義的元素中怎樣在自指和各種形式化規則(formal rules)中獲得意義”。書中舉了大量例子,比如任意的字符串如何在規則下形成語言,從無意義到有意義;阿基里斯和烏龜如何在悖論中纏繞;巴赫音樂在自指和遞歸中抽繭剝絲,在賦格進行中完成調性大循環,等等。
但本書還是不可避免地被當成討論“藝術和科學的普遍形式和體系”之作。受它的影響,對巴赫與數學的討論一時頗為興盛,其中最時髦的話題之一就是“巴赫與分形”。
分形(fractal)這個概念,由科學家曼德博(Benoit B. Mandelbrot)創立于一九七五年,主要用于研究粗糙、不規則的幾何形狀,比如海岸線。近年來,它的應用遍及生物、地震、圖像處理等領域。其中從視覺上更吸引普通人的一類是“自相似”的分形,也就是不斷按比例縮小下去仍然類似全體的一個門類。因為它的直觀、有趣和豐富的隱喻性,吸引了許多領域的人。演奏巴赫出名的美國鋼琴家圖蕾克對此就很有興趣,她喜歡探尋巴赫和科學的聯系,跟生物學家古爾德、物理學家彭羅斯以及創立“分形”概念的曼德博都有合作,可謂音樂家中的神奇跨界者。
在這里,只舉一個分形維(dimension)計算的小小例子。平常說到維度,一般都是一維、二維、三維等等,是分形的概念引入了一種新概念下的度量。比如常見的分形謝爾平斯基三角(圖1),維度值就是按比例縮小出來的小三角,需要“多少個”才能填充原先的大三角:
維度值D也就可以這樣算出來,它的結果告訴我們,這個謝爾平斯基三角是1.585維的分形結構:
而在復調音樂中,有時把主題(通常幾小節長)放在不同的聲部中疊奏(stretto),這樣主題既錯開又彼此呼應;有些時候,某個聲部把主題拉長或者縮短,音樂的形態有些新意卻仍然熟悉。這都是古已有之的寫法,巴赫將之發揮到了極致。有人把巴赫的《賦格的藝術》中的第七賦格(全曲共十四個賦格,四個卡農)按旋律線做成圖(圖2)。其中每個圓點是主題的一個音,而橫線是主題之外的音,不同長度代表不同時值。這樣一來,不同顏色的主題按不同的時值進行(跟前面提到的三角形一樣,按比例放縮),有時候,不同聲部之間就體現這種主題的比例,各種形態的主題平行行駛,有時相遇,最終交匯于靜止,仿佛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謝爾平斯基三角。
幾十年過去之后,或許大家感到巴赫和分形的聯系,以及廣義上巴赫和數學的聯系已經挖到了盡頭,類似話題的論文和研究大為減少。畢竟,有著分形特質的音樂很多,人們隨時可以寫出比巴赫更有結構的音樂,但這不能表明它們是偉大的音樂。有個名叫Harlan Brothers的美國數學家兼吉他手,窮盡十年時間追索各種“分形音樂”,他認為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第一首以及《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第三首都有典型的分形。他自己也寫了一些“分形音樂”,簡直走火入魔??墒牵魳樊吘故且魳罚豢赡軗碛袩o窮的結構,更不可能像真正的分形那樣,無窮放大之后仍然見微知著。一味追求音樂和科學的對應的研究者,有時會受不了誘惑,索性讓算法和公式來解釋音樂。上文提到的音樂家圖蕾克,跟人就有過一些論爭,雖然她對“音樂與分形”的話題很感興趣,但不會接受巴赫的套路能被公式一網打盡。
不過,我認為賦格和卡農這類古老的形式,遲早有一天會與某種數學分支有所遇合,這是宿命。因為它發軔于“自相似”,以一個執著的主題牽引出無窮變體,并且高度程式化。這個主題正是GEB中那類“無意義”的元素,它幾乎可以是任意的四小節,巴赫只是讓它比較中性,有時是一個和弦中的幾個音,易于跟自己的變身仍然形成和弦。如此這般,并不稀奇。但巴赫在這個門類中累積極多,整體性、合理性無人能出其右。而數學也好,科學也好,總是始于最基本的結構,以簡單的數學表達囊括無窮的現象。發軔于極簡的東西相遇并有審視之眼存在,互相啟發的幾率是很大的。然而短暫的交匯之后它們仍會分手。
二
巴赫的音樂和數學的聯系或許有限,但它跟“數字”的聯系,仍然被人無盡地挖掘。最早,是神學家和音樂學家斯門德(Friedrich Smend,1893-1980)提出來從數字入手巴赫研究,巴赫的數字都有神學隱喻云云。比如多年來研究者都有這樣的共識:1、2、3之和與它們的乘積都是6(所謂完全數),所以這三個數字是最完美的。不僅是巴赫,不少同時代作曲家也寫六首一組的套曲。此外,巴赫的許多作品都有這樣的調性變化:B-A-C;還有14(BACH=14),41(J.S.Bach=41)等等。這些“關鍵詞”在巴赫作品中不斷出現。而數字和文化的“密碼”,并非巴赫獨創。古巴比倫、古希臘到后來的猶太文化中,都有一種古老的傳統Gematria(希伯來語),就是這樣的數字隱語或者密碼傳統。
近年來,瑞典學者塔特羅(Ruth Tatlow)在《巴赫的數字:寫作中采用的比例及
其意義》(Bach?s Numbers: Compositional Proportion and Significance)一書中把巴赫的“數字神學”研究到無以復加。在此之前她已經寫過一本Bach and the Riddle of the Number Alphabet,居然還方興未艾。
塔特羅對巴赫音樂長度的觀察很獨特,她也關注“數字隱喻”,但并非重點。她的重點是“比例”,不僅注意到作品內部的比例,還包括了作品集的整體長度,比如她指出《B小調彌撒》的長度是一千四百小節,《復活節清唱劇》(Easter Oratorio)和《升天清唱劇》(Ascension Oratorio)在不執行重復的情況下也是一千四百小節?!恶R太受難曲》是兩千八百小節;大型作品的小節數,都是十或一百的倍數等等。這些小節數,有可能是巴赫寫作的時候計劃的,也可能是抄譜的時候根據譜面定制的。休斯敦的巴赫協會有個播客(podcast)訪談了塔特羅,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說寫書的初衷正是為駁斥巴赫研究中的“數字迷信”,想證明這些跟數字相關的結論都是巧合下的故作文章而已。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她發現了這些大作長度的內在比例以及正正好好的小節數,等等。這可能都是巧合嗎?于是初衷大改,從證偽變成求證,不過出發點與前人不同。endprint
可是,同時保持音樂的藝術完美和數字完美實在太難了,那么巴赫會因辭害意嗎(或者說,在不同需求面前如何取舍)?塔特羅的研究指出,會的。巴赫有時會做一些看上去無關緊要的改動,而原稿幾乎已經完美了。在BWV1006第三樂章“加沃特”中,巴赫在開頭用了反復記號而不是把最后八小節寫出來—如果寫出來的話,那么這段總數就是一百小節而不是九十二小節—九十二小節才正好湊成兩千四這個巴赫喜歡的數。僅就小提琴帕蒂塔BWV1001、BWV1002而言,塔特羅就做出一個表格(圖3),讓人嘆為觀止。
不過,塔特羅雖然做了無盡的“數小節”的工作,她一再強調,關鍵之處在于巴赫想要的比例,而不是數字;除此之外,巴赫非常在意作品中各個部分的內在聯系和整體性。所以她給巴赫的這類用意,取了個名字“proportional parallelism”,指的是巴赫在不同層面上體現的“平行”的隱喻性。這個比例,有時是指一部作品中各個“板塊”的長度比例,有時是大型作品的總長,多數時候,是指一部作品中可以分成明顯的兩部分,它們的長度比。巴赫喜歡簡單的1 : 1、
1 : 2、2 : 3等比例,這不難理解,除了1 : 1的對稱性,1 : 2、2 : 3也對應于從畢達哥拉斯時代就開始有的對簡單與和諧的相信。
說到數字、數學的起源,記得有人說數學是根植于人類本能的東西,或許,與數學相關的美感也是如此。但人在遭遇藝術的時候,大約并不會直接去感受復雜的數字,只會呼應簡單的比例,在時間和空間的藝術中都如此,除非經過特定的訓練。數字的“完整性”,在巴赫作品中俯拾皆是,但恐怕只有讀譜并且細數的人才能感知,除此之外頂多感到段落之間的短長。對多數人的感覺來說,精確的數字是一種“難溶物質”,很難轉化為聽覺上的美感。然而,幾百年前的建筑家同樣相信“上帝視角”,相信人所看不見、聽不見的東西,對上帝仍然是可感的。今人在巴赫盤根錯節的音樂面前驚嘆,恐怕不容易想到在賦格的規則、聽覺的美感之外,巴赫還自設了那么多屏障和捆綁,他在這些羈絆之中,居然仍能找到答案。而我們假設巴赫沒有這些“數字神學”的設定,他的作品又會是什么樣的呢?它們會更張狂、更豐富嗎?
三
美國音樂學家伯格(Karol Berger)的《巴赫之環,莫扎特之箭》(Bach?s Cycle, Mozart's Arrow)一書說的不是巴赫的“另一種可能性”—雖然我私心里會歪解一下,而是不同時代中人對時間的感知方式。伯格認為,在歐洲文化中,十八世紀后半葉之后,音樂中的時間才真正成為事件線索的重要元素。
眾所周知,音樂本身是有周期性的(比如音階),它天然地需要結構,需要折返。而伯格的重點在于,因為時代和文化的不同,巴赫的音樂經常呈現出封閉的結構,它指向開端,指向自己,它常常是完美的循環—周而復始,萬物皆有定時。而莫扎特這里的音樂結構已經是離弦之箭,分別、不對稱已經成為主導。他列舉了莫扎特鋼琴協奏曲K491、歌劇《唐璜》等例子。西方音樂史上,更為明顯的“離弦之箭”是貝多芬,他撕碎了圓滿的結構,讓音樂發生了就不再回轉。伯格也在本書中討論了貝多芬,但他認為真正的端倪是在莫扎特這里,莫扎特的音樂,已然是現代音樂。
伯格指出,巴赫的《馬太受難樂》中無處不在的“返始詠嘆調”(da capo aria)讓結構成為環形。“沒有一種時間如同上帝的時間”(There Is No Time Like Gods Time)這一章,說的就是這部受難樂既有線性的敘事結構,又有停止在瞬間的全面視角—時間在此凝固。在這里,詞作者皮坎得是有自己的長度規劃的,包括跟圣經相關的數字隱喻;巴赫更在乎自己的計劃,尤其是音樂的長度比例,所以沒有完全遵循皮坎得。
塔特羅的研究,在我讀來還有些“不明覺厲”,不知道巴赫的用意跟音樂成就有沒有確定的聯系。不過如果對照伯格的意圖和塔特羅的意圖,我才有幾分明白,甚至感到他們在此形成了有趣的對位—一面觀測巴赫音樂的“運動”,它的“速率”“方向”“角度”;一面是巴赫的“距離”,用數字衡量的巴赫的布局。上面說過《馬太受難樂》總長兩千八百小節(這是1727年版,1724年版是2400小節),包括反復和da capo-da capo這個手段,對巴赫來說實在太得心應手了,它如同變速箱一般,讓巴赫能湊出來各種自己想要的循環和數字比例,而事實也并非只有“湊”那么簡單,巴赫把材料準備得緊密充分,一環咬一環,看上去竟是哪句都少不得,因為到處都有呼應,不能隨便抽掉積木。所以,如今網上有那么多人繪出彩色的巴赫動圖,它們并不是隨機的萬花筒圖案。只是,伯格認為巴赫并不關注音樂構架的線性時間順序,他恨不得讓所有事件同時發生,透明地折疊,或者索性讓“過去”和“現在”一起鋪天蓋地地涌來。這在《馬太受難樂》中體現尤甚,視角忽遠忽近,一會是耶穌身邊的猶太人(歌詞中以“錫安的女兒”暗指),一會又是“今人”,環環相扣對答,聽者還真不容易清清楚楚地追隨。在巴赫的大型作品(不僅是這部受難樂)中,環狀結構無處不在,有大循環,有微循環,對稱、并置比比皆是,串起它們的主要是場景的變化。
這樣一來,巴赫無視事件發生的“大時間”,卻對音樂進行的“小時間”也就是從段落到整體的小節數精細切割,各個段落運動活躍,轉調大膽,而它們常常又是可交換和顛倒的??墒侨绻麚Q個角度看,這種切割時間,讓諸事件平行穿透的手法,或許更現代,普魯斯特的巨作都能順利地呼應它。只是,巴赫的圣馬太故事畢竟是文化的一部分,它被講述了太多次,也循環了太多次。時間沒有勝利也沒有失敗,它睡在記憶里。
伯格所說的莫扎特的“不復返之利箭”,是時代使然。不過河西河東之后的二十世紀,巴赫看似靜止的音樂又回到時風,至少回到西方古典傳統之下的時風中—可是我們的時代,不是不斷摒棄死板的結構嗎?不錯,可是我猜所謂現代又是崇尚復雜的,越來越多的工具讓人破解復雜,也讓人欣賞復雜—世界的猙獰真相,本來也需要復雜的藝術來映射。這個時代也有了越來越多的工具讓時間靜止、提速,甚至倒轉。那么跟時間斗智的藝術,不會遠離我們—網絡游戲也好,電影也好,早讓我們浸潤在這樣的文化之中。endprint
四
《巴赫與機器》,這是管風琴家伊爾斯利(David Yearsley)的文集《巴赫以及對位的意義》(Bach and the Meaning of Counterpoint)中的一篇。
一七四七年,法國哲學家拉·美特利(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1709-1751)出版了轟動一時的《人是機器》(LHomme Machine),認為動物和人一樣,都是機械裝置,并沒有“靈魂”這個東西。軒然大波之中,他從荷蘭逃到弗雷德里克大帝的普魯士。而就在一七四六年,一些有趣的新發明給拉·美特利的理論增加了佐證—德意志出現了吹長笛的機械小人,以及一只行動自如、會吃玉米粒(并且能“消化”?。┑臋C械鴨子。這都是法國發明家瓦克桑(Jacques de Vaucanson,1709-1782)的作品,他聲稱這些機械音樂家能演奏二十首曲子。弗雷德里克大帝喜歡音樂,會吹長笛,他的御用長笛老師正是最杰出的長笛演奏家之一匡茨?!伴L笛機器人”甫一出世,匡茨老師被驚動了,他說:“無論這些機械多么精巧,它們還是不可能打動人。不過,如果人覺得自己比機器高明,并且能打動人,演奏技巧千萬不能亞于它們?!笨梢?,機器人還是威脅到了大師的存在感。
當時的萊比錫有一位波蘭裔的醫生,米茲勒(Lorenz Christoph Mizler,1711-1778),此人對音樂、數學都有貢獻,做過巴赫的學生,還創立了一個大名鼎鼎的音樂協會。在瓦克桑發明“長笛手”的時候,米茲勒設計出一種能給音樂自動配低音的裝置。因為是用算法產生和弦,它甚至發展到能寫對位了,“而且迷人程度不亞于C. P. E. 巴赫(巴赫的兒子)”。既然如此,用機器產生音樂越來越可行并且好玩,很多能工巧匠兼業余樂手都開始施展身手??磥?,作曲家們都要坐不住了,當時許多知識分子都在熱烈爭論“靈魂與機器”的問題。
說到巴赫的“機械性”,說起來大概要讓許多巴赫迷惱火,包括我在內。誰也不愿承認巴赫的藝術是冰冷的公式湊出來的—如果公式化、機械化是指空洞的程式化賦格,那么巴赫的許多同時代人,包括老師、學生輩,甚至如名家布克斯特胡德,遠比巴赫機械得多??墒?,巴赫的音樂,讓人很難忽視它跟“機械”的聯系。在許許多多的對位作品中,《賦格的藝術》也好,《音樂的奉獻》也好,恒河沙數的管風琴作品也好,賦格主題好像只需“第一推動”,然后就自動前行,不再需要干預,它們各自長得羽翼豐滿,鬼魅一般彼此穿越。我自己在熟悉《賦格的藝術》的過程中,起先深為主題自身的孤迥之氣所感,但一個個賦格、卡農聽下去,直到相鄰兩段互為倒影的主題,就不斷感嘆它太“自動”、太圓熟,雖然有趣并好聽,但因過于智性,離普通人的情緒有著遙遠的距離。而稍稍通讀《賦格的藝術》樂譜,即便不是研究者,都會注意到X小節一段的定式在卡農、對位中頻頻出現。比如幾首對稱精準、聽起來又仙氣裊裊的卡農。不僅主題的出現有準確的間隔,連何時出現汗漫的半音階都有鐘點般的步伐—鐘點,對了,齒輪、咬合、倍數,這不都是分形的巴赫、平行的巴赫以及機器的巴赫嗎?
伊爾斯利認為,巴赫是在自然的表達和“公式”之間的溝壑里探索。他對名噪一時的瓦克桑并未表達意見甚至可能并不知曉,但他近于機器般嚴密的卡農,也可視為十八世紀文化中對“機器藝術家”的回應。晚期所寫《賦格的藝術》就是提交給音樂學會的作品,而這正是米茲勒創辦的音樂協會。那個年代中的音樂批評,已經有了如此發達的科學和理論。
順便說一下,今人用AI來作曲,據說巴赫的音樂是比較容易模仿出來的,其中做得比較好的,對許多人來說幾可亂真。我對此并不驚訝,并且相信大多數巴洛克的音樂,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AI”出來,因為樣式明顯,特定語匯突出,程式化極高。巴赫也同樣,一些典型的樣式,比如鍵盤作品中大量的八分音符琶音,一些賦格的答題等等,幾乎在哪首曲子中都能見到一二。何況,賦格看上去太容易用算法生成了。但計算機寫得出巴赫未寫出的歌劇嗎?寫得出能和《歌德堡變奏曲》比肩的巨作嗎?此為另話,目前只能存疑。
可是GEB的作者侯世達,似乎在支持巴赫的“機械性”—無生命的關聯和隱喻的背后,只要有一套形式規則支持它們,就可涌現出語言、生命、認知與智能。細思恐極?
當年,巴赫在生命的末期,并不一定預知死亡,但因為最后的作品(如《賦格的藝術》)太過奇詭,又有最后一個對位未完的浪漫傳說,它注定有許多種敘述方式。伊爾斯利在逐一討論其中幾首卡農之后,認為巴赫終結于一個出乎預料的“他我”。它已經獨立于作曲家的存在了,它存在于自指和自我繁衍中,它像永動機,更如同一場模擬。在伊爾斯利此書寫成的二○○二年,還顯得頗為大膽。如今,網絡上這類問題已經鋪天蓋地:我們的世界是不是一場模擬(simulation)?而Youtube上那些煙花般絢麗而對稱的卡農動圖背后,又有誰在拈花微笑?
《賦格的藝術》中十度卡農演奏過程中形成的圖像(圖4),較大的圓點代表不斷重復出現的主題,每次出現都涂上不同的顏色。
五
當年,巴赫健康每況愈下之際,自己也知道需要節省精力,但仍然在斤斤計較作品的“比例完美”和“數字哲學”。即便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他仍然對這種“看不見”“聽不見”的完美孜孜以求,這在他的兩部晚期大型作品《音樂的奉獻》和《賦格的藝術》中都體現了出來。這仍然是塔特羅的研究指出的?!顿x格的藝術》雖然未完,但仍大致體現了1 : 2的比例—前八個賦格總長七百九十小節,之后的部分是一千五百八十小節(塔特羅依據研究“腦補”了未寫出的41小節,但數字無疑是接近的)。
只是,巴赫密集的心意從音樂輻射出去,又有幾許能抵達這空疏世界的遠方?
不敢說自己是接受《馬太受難樂》那樣大作的“天線”,只能說我一直是巴赫賦格身體力行的粉絲。曾經,《賦格的藝術》給我聽覺上的沖擊極大,主題一出來,有種太空般的寂靜與蒼涼,然而僅僅傾聽已經是過去式,過去感官所觸及的新奇、感官留下的熱情狂想,漸漸被技術問題埋葬。現在我被主題打動的時候不那么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地在譜上劃句子。主題從開頭輪流進來的時候尚可清晰感知,之后越埋越深,甚至混搭在不同的聲部中,別說一般人根本聽不出來,就是看譜也未必一下子能看清,但彈琴的人必須一個個地揪出來并且心如明鏡(我稱之為“抓特務”)。彈賦格還有這樣的難處:分句方式可以有多種,但你一旦確立自己的選擇,就算許下心愿、綁上賊船,無論用哪只手還是腳,都必須嚴守最初的承諾,處處踐行一致的分句方式(天知道有時候會別扭成什么樣),才算是達到賦格的基本要求。對演奏者來說,主題散掉,丟了頭尾,被周圍聲部淹死,都是常見事故。演奏者對待這種賦格,按說把句子咬清楚是基本要求,但做起來很難不說,也并不討好。因為在聽者那里得不到什么呼應,這不是激情表達、靈感涌現,而僅僅是維護賦格的“尊嚴”,讓作曲家本人在場聽了不會勃然大怒。endprint
此外,自己上手之前,還無知無畏地相信“《賦格的藝術》應該在羽管鍵琴上彈”這種話—大概最早是萊恩哈特大師說的,結論不一定錯,但需要高度的上下文界定。等到自己開始弄,才發現在什么琴上彈并不要緊,反正單件樂器最終會讓聽者迷路。這音樂不是給人“聽”的,它是供人彈奏、閱讀、交流用的。你可以把聲部做成上文那個彩色的動圖,也可以用好幾件樂器來放大它,讓摩擦成一堆的聲部拉開距離,從不透明但有花紋的石頭變成水晶。你也可以把它切成無數小段當作標本來學習??傊覀兤胀ㄈ藳]有上帝的視角,不能瞬間穿透它,就只能線性地在時間之中用各個方式分別打開。最終,各個側面融會貫通,同時降臨,像《馬太受難樂》那樣一口氣泰山壓頂,那時候或許好意思回頭想想它“究竟屬于什么樂器”。
至于音謎、字謎,我只感念巴赫和那個時代的“相信”。謎語可以留給上帝,多少代人無知無覺,多少代人無從勘破,信徒還是帶著相信而死。
《賦格的藝術》有數個版本,在巴赫死后的版本中,那神秘的最后四個音“B-A-C-H”之后附了一首未完的管風琴眾贊歌BWV 668,它是《十八首萊比錫眾贊歌》的一部分,不少學者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巴赫臨終之作。《十八首》中的前十五首是巴赫自己收集的,塔特羅指出它們的總長為一千二百小節,這是巴赫在晚年不斷修改編訂的結果。而最后三首是他的學生兼女婿Johann Altnickol后來所抄錄,終于打破了巴赫計劃得好好的總小節數和長度比例。而伊爾斯利把這首題為《我來到主的寶座前》的BWV 668稱為巴赫的“死亡的藝術”,更有意味的是,GEB的作者侯世達稱巴赫未完之賦格(指《賦格的藝術》中“B-A-C-H”音符含巴赫名字的“自指”),好比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中的悖論(尤其在系統包含自指的時候):“我不能被這個系統所證明?!?/p>
參考文獻:
1. Bach's Numbers: Compositional Proportion and Significance, by Ruth Tatlow, Cambridge Press, 2016
2. Bach's Cycle, Mozart's Arrow: An Essay on the Origins of Musical Modernity, by Karol Berge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
3. Bach and the Meanings of Counterpoint, by David Yearsle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