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一、雅集
二月二十五日:十一點楊少五和楊大鈞來了,一起乘車去了楊少五的家,在那兒舉辦了盛大的午餐會,以慶賀天風琴社成立。下午是彈奏音樂度過的,吃晚餐后欣賞燈籠。
荷蘭人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隨身記事本上寫下的這個天風琴社的成立活動,應該發生在一九四五年的重慶。那時距離二戰結束,日本人投降還有半年多時間。荷蘭自一九四○年被納粹德國占領,政府和王族被迫遷至倫敦。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荷蘭在遠東的重要機構駐日本公使館被迫撤離。當時在公使館任譯員的高羅佩經非洲和印度,輾轉數月才來到重慶,擔任荷蘭流亡政府駐重慶使館一等秘書。
周圍世界的時局是不確定的,但戰時的重慶卻因國民黨政府退守西南,成為陪都而顯赫一時。這里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人生:有利用職權倒買倒賣發國難財的達官貴人,有拋家舍業救國圖存的仁人志士,還有無數因戰爭置身水火的苦難百姓、流亡學生,當然還有二十世紀被中國現代化過程裹挾的最后一批文化貴族,他們從北平上海,塞北江南,躲避戰火而云集于此,使這個一向以草根文化為主的西南山城出現了一個文化繁榮的階段。
一九四三年四月高羅佩初來山城,那里的文化氣氛和文人雅集一定給這個流亡政府的外交官很大的安慰。他在日本七年的東方藝術收藏剛剛毀于戰亂;而他在東京早已開始學習鉆研的琴道、詩畫、印書、收藏似乎在被戰火打斷之后又找到了延續的可能。高羅佩當時的住處在國府路二九五號,他把自己的書房稱為吟月齋,幾乎每天都有文人雅士來做客,討論書畫,切磋琴藝。他還常常出入江南名人蘇淵雷的“缽水齋”書肆,與重慶的文人雅士在此詩酒唱和,有戲劇家田漢,詩人郭沫若,也許還有畫家徐悲鴻。
很快他就如魚得水。高氏參與的最積極的活動就是與聚集當地的琴師的切磋唱和活動。據他自己的記載說,“幾乎每天都有一些中國作家和藝術家來我們的‘吟月庵里做客”。而演奏古琴就是飯后的余興節目。他也經常去外面參加古琴活動,而最常去的地方也是楊少五家。楊少五的父親是有名的古琴收藏家楊庭五,收集過二十多把出名的古琴。戰時重慶聚集了各地來的琴師,而他們重要的聚會地點就是楊家,即位于南紀門鳳凰臺一號名叫“清白家風”的楊宅。天風琴社會員除了一批沉醉于古琴的名士,還有不少社會名流和國民黨元老,如于右任、馮玉祥,如德國社會學家庫特納、美國漢學家艾維廉(William Reynolds Beal Acker)和專治中國音樂史的英國人畢鏗(Laurence Ernest Rowland Picken)。而在這批人中,最顯眼的無疑就是個子高高,戴一副圓眼鏡,神情總是十分專注的高羅佩。
高羅佩對古琴的興趣在東京時就開始了,他不僅潛心研究古琴譜,還拜閩南派古琴大家葉詩夢為師,學習彈古琴。葉詩夢是孫敬齋的弟子,對古琴演奏有很高的要求,曾經自編古琴譜《詩夢齋琴譜》。他從《梅花三弄》開始,一共教了高羅佩十首古琴曲。后來葉詩夢去世,高羅佩十分悲痛,他用中國畫法畫過一張葉氏撫琴圖。一九四○年,高羅佩在東京出版了《中國琴道》,用西方樂理來解釋介紹古琴這一東方樂器。特意說明是獻給他的老師。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因為“樂之”,高羅佩在異鄉這個戰火紛飛的土地上,有一種旁人不能理解的滿足和從容。就像外交官陳之邁后來描繪的:
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古琴高手,在重慶的文人雅集上,每次都帶著他的古琴,雖然這很不方便。聚會時就為他的朋友彈奏幾曲。我還記得有一次,一個酷熱的夏夜,我們在嘉陵江岸上的院子里晚宴,酒足飯飽之余,他開始彈奏古曲《高山流水》。這是中國古人所描寫的那種得意忘言的時刻,也是高羅佩心心向往的時刻。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中國人的人,卻彈出了兩千多年來流動在中國人心中的旋律。(本文作者譯)
這些雅集唱和,以二戰結束高羅佩奉調回國而結束。一九四六年四月,當高氏攜其在重慶結識的新婚妻子水世芳依依不舍離開時,天風琴社和渝都各界幾十人前來送別。后來水世芳回憶說,高氏在重慶的歲月是最快樂的。這份快樂想必與他遇到水世芳有關,也與他的士大夫情結得到了滿足有關。因為這個戰亂的縫隙,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實現他最大的野心,成為一個玩物“尚”志的中國士大夫。
這次為了告別的聚會,高羅佩也用最中國的方式保存了下來。他請來送別的朋友在紀念冊上題詩作畫,這就是整整兩冊的《巴江錄別詩書畫冊》,現在保存在萊頓大學東亞圖書館高羅佩特藏室。
二、收藏
萊頓大學漢學院的天井式的庭院建筑設計別具東方特色。二樓“格物致知”的橫匾下就是有名的東亞圖書館,里面藏書豐富,尤其以印尼研究方面的書籍資料最為全面。一九七七年萊頓大學漢學院從高家買下高氏的個人收藏。有三千四百種近萬卷之多,于是在圖書館特設一個高羅佩特藏室。從一九三五年左右他開始到遠東,直至一九六七年去世,高氏收集的圖書史料主要有三類,一是古典音樂,包括琴譜等;二是文學藝術字畫類;三是中國的通俗小說。這些書籍多是藍布皮包的線裝書,其中有九十余種珍稀書籍書稿,更有十種孤本。
高羅佩的個人藏書最后安家萊頓大學漢學院,也算得其所歸。
萊頓大學是歐洲漢學研究的重鎮,從一八三三年開始就源源不斷培養和訓練傳教士、外交人員、研究者。十九世紀中期,這里的學科項目就有日文、中文,主要培訓派遣到殖民地印尼的荷蘭商人和官員。萊頓大學設置東方語言歷史文學以及漢學的興盛發展,與十九世紀荷蘭的殖民地歷史直接相關。荷蘭在遠東的貿易殖民主要工具就是荷屬東印度公司,而東印度公司的活動在日本和印尼最為活躍。荷蘭與日本十七世紀初就開始貿易往來,日本對西歐的科學技術以及軍事知識的了解最早是通過荷蘭。而荷蘭在印度尼西亞的影響更是深重,殖民歷史長達一百五十年,從一八○○年到一九四九年,印尼是荷蘭的殖民地。因為印尼有大量的華僑需要管理,所以荷蘭派到殖民地的軍隊和官員有很多也要學習中文。endprint
高羅佩和東方的緣分最早也是與荷蘭在遠東的殖民活動有關。一九一○年,高羅佩出生在荷蘭小鎮扎特芬(Zutphen),他父親是荷蘭殖民軍隊的一位軍醫,高羅佩幼年就隨全家來到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在那里他度過了自己的小學時光。高羅佩的文化啟蒙是多元的,充滿異質文化和異國情調,他學習中文、馬來文和爪哇文,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接觸到印度佛教、伊斯蘭教和荷蘭基督教。
高羅佩十二歲時回到荷蘭上中學,十八歲時曾為校刊Rostra寫下一篇回憶當年在印尼生活的文章《自美麗島》,文章里寫道:“小房間里只有一只從被煙熏的漆黑的房梁上懸掛下來的紙燈籠。暗淡的光亮使得房內的空間和家具都如畫一般。一角立著放著很多中國書的書架。靠墻還有祭壇,周圍貼著紅色亮紙的條幅,上面是孔夫子的訓言。還有一只矮幾上面擺著精致的瓷器。房間正中一只燒炭的小火爐閃著亮,溫暖著斜躺在臥榻上的老人。他穿著寬袖闊腿的白布衫褲,細細瞇著的眼睛藏在那張布滿皺紋的慈祥的臉上。他用廣東話招呼著我,說面好了。我卻更喜歡沿著陡峭松動的樓梯爬到頂樓,俯瞰眼前的中國城,一片屋頂的海洋。”(本文作者譯)文字中深情的鄉愁幾乎讓人不能相信這是出自一位少年之手,而這種文化的鄉愁與懷舊將是他一生沉醉于東方文化研究的情感動力。
一九二九年,高羅佩進入萊頓大學,選擇漢學作為專業。一九三二年,獲得中文及日文學士學位和殖民法學士學位之后,高羅佩去烏德勒支大學東方學院繼續深造,隨后以討論米芾論硯的文章獲得東方研究碩士學位。一九三五年三月,以論文《馬頭明王諸說源流考》在烏德勒支大學通過博士論文答辯。高氏很早就顯示出罕見的語言天賦。中學時期他學習了希臘語、拉丁語、法語、德語和英語。他還結識了著名的語言學家C. C.烏蘭貝克。后者又推薦他學習俄文和梵文,并請他協助自己進行黑足印第安人(Blackfoot Indians)語言的詞匯研究。烏蘭貝克研究成果后來由荷蘭皇家科學院出版,還把他列為合作者。
漢學訓練和語言天賦,使得高羅佩畢業后很快找到了荷蘭外事服務的工作。最初作為助理譯員被派到荷蘭在東京的公使館工作。作為職業的外交官,高氏一生始終以業余身份從事漢學研究和作為個人愛好的藝術收藏,它們構成了高羅佩生活的兩個重要方面。而日后他成為偵探小說作者,寫出在西方讀者眼中的中國式偵探故事“大唐狄公案系列”,也是從中衍生出來的故事。
三、狄公案
高羅佩從一九三五年開始在遠東生活。作為初級外交人員,他工作之余喜歡在東京或京都那些狹窄的街巷里閑逛尋找。他也時不時到中國,搜尋讓他感興趣的東方文明和生活方式的遺跡。那些年,他在學習了中醫、古琴、書畫裝裱和印刷書籍的同時,也開始了他的私人文學藝術收藏。
一九四三年后,高羅佩轉移到戰火中的山城,走在那些曲折陡峭的大街小巷,高氏依然醉心于古董店和舊書店。那一陣子,他在學習書畫裝裱,每當與外交官們躲避在地下防空洞里時,心里卻擔心轟炸落下的塵埃會損壞他的書法作品。在日軍炸彈的間隙,他就跑到不同的文物店搜集不同的畫紙。在挽救一家因日軍轟炸要搬遷的舊書店時,他拾到了一本寫于兩百多年前的公案小說《狄公案》(也有一說,他最初看到這本書是在一九四○年的東京)。
高羅佩是個不落俗套憑興趣行事的人,戰時混亂不定的時局和居無定所的環境,并不能阻止他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的熱心。但戰時環境不太適合需要搜集資料潛心寫作的研究工作。于是時刻閑不住的他開始翻譯手上這本《狄公案》。
按高羅佩自己的解釋,他翻譯《狄公案》的初衷是因為中國民間流傳的大量公案小說在西方從未被系統介紹過。他歸結其中的原因,無疑是古今、中西閱讀習慣和文類規范的不同。中國的公案小說總是一開始就把罪犯是誰交待清楚,犯了西方懸疑偵探類型的大忌。里面大量的鬼神超自然因素,再加上各種旁枝末節,次要人物過多,以及直白血腥的刑罰細節,都是現代讀者不能認同的。然而,高羅佩卻在《狄公案》這本十八世紀的小說中,發現公案小說文類獨特的敘事傳統,它所使用的文學技巧是西方犯罪小說中沒有的,就是判官/偵探同時處理三個案件的結構布局。一九四九年,高氏在日本自行印刷了一千二百本他翻譯的《狄公案》。他在譯者前言中寫道:“這是《狄公案》的忠實翻譯。如果能夠按照我們(西方)讀者更熟悉的方式重新創作,可以吸引更多的讀者。”顯然,高氏已經意識到把中國公案小說介紹給西方讀者的可能。他甚至給幾位英美偵探作家寄去譯本,向他們建議:“我覺得如果我們現代偵探作家能試著寫本古代中國的偵探故事,可能會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實驗。”但是似乎沒人響應。
也許不久高羅佩就意識到了自己就是那個最適合寫中國偵探故事的人。《狄公案》出版的第二年,高羅佩就寫出了“大唐狄公案系列”的第一本《迷宮案》,一九五一年先在日本出版。第二本《懸鐘案》,一九五三年出版。此后幾乎以每年一本的速度,一直寫到一九六七年去世。“大唐狄公案系列”一共有十六本書,包括十四部長篇,兩篇中篇合集,一本短篇小說合輯。用想象和熱愛,這個荷蘭人為大唐王朝的一位儒家官吏虛構了一段輝煌的歷史:狄公從公元六六三年到八一二年為官斷案的生涯,也因此開創了一個獨特的偵探小說次文類。
說高羅佩是寫中國風偵探小說最合適的人選,因為高氏對西方流行偵探犯罪文類的了解,更因為高氏對中國文化和古代社會大百科全書式的興趣。“狄公案系列”的重要素材靈感來源,包括宋代的案例匯編,明代的公案短篇和清代的白話長篇。他將中西傳統很好地融合起來,創造性地重寫了中國的公案小說。雖然情節來自中國素材,但想象和寫法卻出自高氏自己的理解。高氏寫狄公,幾乎像做學問一樣虛構著他的人物情節。我看到他列的一份詳盡的狄公年表,里面按年月羅列了狄公從公元六六三年到八一二年間輾轉不同地方,履任的官職,以及斷定的案件,甚至四位助手/伙頭的來蹤去脈也計劃得清清楚楚,有條不紊。同時高氏運用他對中國文化各個方面的知識,尤其是對明代風俗人情和通俗文化深深的感情—他曾一度把自己在東京的書房稱為“尊明閣”—來填補小說中的骨肉細節。所以狄公系列的敘事者是明代人,講述他所尊敬的“古人”狄公的故事,而且小說中描述的社會習俗也更接近明代而不是狄仁杰生活的唐代。endprint
為了“大唐狄公系列”,高羅佩不僅搜集閱讀了大量民間公案小說,更重要的是,高氏對中國古代的刑法也頗有研究。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大唐狄公案系列”剛一開始就翻譯了《棠陰比事》,一部十三世紀刑法折獄的案例匯編。這本書和其他歷代決疑斷獄和司法經驗的古代案例后來都成為“大唐狄公案系列”的故事來源。
悉尼麥考瑞大學的一位博士專門對“大唐狄公案系列”做了研究,認為高氏“創造性解決了中西模式融合的問題”(Sabrina Yuan Hao)。從結構上看,狄公系列沿襲章回小說,保持多個案件齊頭并進的形式,比如《懸鐘案》里面就有三個案件交叉并行:半月街奸殺案,佛堂秘影和神秘的尸骨。但高氏創造性重寫公案小說,解決了中西懸疑小說不同的要求。公案小說常常一開始就交代罪犯,并伴有警示的語氣,這是因為古代公案小說是作為刑法案例出現的。還有,公案小說的一個重要情節就是案犯口供,這也與中國古代刑法的特殊性有關,那就是必須有罪犯口供才能定罪。上面提到的高氏寫的“半月街奸殺案”就來自公案短篇《龍圖公案》,但他采用了倒敘的方法,保持了西式懸疑推理小說的神秘;又把原文中鬼魂出現令案犯招供這樣的超自然因素去掉,讓狄公采用心理戰術,用一只偷去的發針詐供使罪犯認罪。此外,他還根據西方偵探小說的傳統,減少不必要的枝葉人物。后期小說中,幾個案件也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互相關聯有主有次,使得同一人物在不同故事中出現,比如最后的長篇《黑狐貍》(Fox Magic Murders)。
“大唐狄公案系列”可以說是高羅佩介紹東方最為成功的嘗試。在狄公這個精力充沛、能文能武、體恤民情的儒官身上,高羅佩投射了他心中理想的人格:即有“官”的威嚴和責任,又有“士”的趣味和修養。中國的公案小說正可以證明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的“理性精神”和邏輯思維,這也許是高氏的詮釋,但無疑表現了他對中國文化和傳統的尊重與熱愛。
藉著狄公,無數西方普通讀者開始對那個東方和中國產生好奇和興趣。從它誕生以來,“大唐狄公案系列”已經用好幾種文字發行了上百萬冊。從早期的高氏自己出版,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主流商業出版社爭相出版,比如Scribners以及 Harper & Row,再到九十年代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這一系列的平裝本,“大唐狄公案系列”已成為西方流行偵探懸疑文類中獨具一格的暢銷小說。
當然,“大唐狄公案系列”也有為人詬病的地方,那就是書中高氏親手繪制的封面與插圖有很多是裸體形象。據高羅佩自己解釋,他當初在日本出版小說時,書商建議,要吸引讀者,就得加點“顏色”。于是高羅佩就在繪制插圖上,加上了明代春宮畫的“影響”。因為當時高羅佩正搜集資料,開始著手中國古代房中術研究。
四、《秘戲圖考》
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珍本圖書室里的《秘戲圖考》(Erotic Colo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是一九五一年高羅佩私人印制中的一套。我花了兩個下午才把這套書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其實這部書包含三冊:一本是明代春宮圖冊《花營錦陣》,一本是《秘書十種》(集中了古代醫學、道家典籍以及歷代通俗小說中有關房中術的部分),還有一本是高氏自己的《秘戲圖考》。也就是說,前兩本實際是后一本的研究資料來源。
高羅佩在《秘戲圖考》序中解釋說, 他一九四九年在東京做使館參贊時發現了明代彩色套版的《花營錦陣》,本是十八世紀與中國有貿易往來的一個日本封建家族的私家收藏。“余于西京舊家購得萬歷雕《花營錦陣》春冊版木,尤為難能可貴。”“外國鑒賞家多謂中國歷代畫人不嫻描寫肉體,據此冊可知其謬也。”作為一位業余漢學研究者,高氏知道這本畫冊的藝術和研究價值,希望能與其他研究者分享,于是打算自己掏錢小批量印行。本來想為此寫個序,簡單介紹中國古代性生活和習俗,作為春畫藝術的文化背景。結果與其他高氏感興趣的題目一樣,他為序做的研究一發而不可收拾,最后演化成洋洋灑灑的二百多頁的文獻研究《秘戲圖考》。
此書的中文序言高氏用工整的文言寫成,提出“中國房中術由來已久,易論一陰一陽生生化之其義深矣其為教也。則著之于書導之以圖。自漢以來書圖并行”,“此術行而得宜則廣益人倫”。他隨后比較古希臘羅馬印度,認為各個文明皆有此類書,“至今歐美醫士立房中術為醫學一門編著,夫婦攜兒女必讀之書。而中土則自漢已然海外知之者歁矣”。他認為這是因為“及夫存明宋學復興儒家拘泥亦甚,故此類書籍一時不振”,“且清之獎勵宋學又甚于明儒者,遂于次圖書深藏不宣后竟遭爍禁之厄”。
《秘戲圖考》主要是介紹自漢及明的色情文學和春宮圖畫。第一部分介紹四個時期(漢、六朝及隋、唐宋元、明)的醫學典籍,性手冊和小說中的色情文字。第二部分介紹春宮藝術則只以明朝為劃分,重點介紹明代此類題材的畫冊,小說插圖以及彩色套版春畫,非常詳盡,很有價值。既介紹了春畫藝術的基本發展以及藝術特征,還具體講解了《勝蓬萊》《風流絕暢》《花營錦陣》《風月機關》《鴛鴦秘譜》《青樓剟景》《繁華麗錦》《江南銷夏》等八部畫冊。書的第三部分就是《花營錦陣》的英譯。《花營錦陣》全套共二十四圖,每圖搭配艷情詩一首。高氏不僅精確譯出原文,而且加上注解。
高羅佩研究中國的色情文學和春畫藝術是非常嚴謹認真的。他的研究目的是為了糾正西方認為中國缺少對性問題的討論或不正常的性習俗。“余所搜集各書,除《修真》《既濟》二種外,殆可謂有睦家之實,無敗德之譏者。可知古代房中書籍,不啻不涉放蕩,抑亦符合衛生,且無暴虐之狂,詭異之行,故中國房室之私,初無用隱匿,而可謂中華文明之榮譽也。”因此他對此書的閱讀傳播范圍也有謹慎考慮,一共只印了五十套書,分別捐贈給世界各地的大學圖書館和各大博物館。一九五一年的高氏手寫版后面附有三十七家歐美圖書館博物館的名錄, 此外的十余冊他捐贈到中國和亞洲其他地方。可見,高羅佩對自己這種篳路藍縷的工作的價值是非常清楚,也非常驕傲的。
一九五六年荷蘭萊頓的博睿出版社(Brill)提出讓高羅佩寫一部古代中國性與社會的專著。高氏在《秘戲圖考》的研究基礎上,加入漢代以前的史料,適當刪減春畫部分,擴充其他相關內容,使之成為更為廣泛的關于中國性文化的介紹研究。這就是后來出版的《中國古代房內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中文名依李零譯本)。所以說,這兩本書有同樣的史料,相似的研究問題甚至結論,只不過前者集中在春宮畫以及彩色套印藝術,而后者更多從社會人類學和歷史學角度看中國的性習俗。endprint
《中國古代房內考》是按歷史順序排列,各章有不同的主題側重。比如東漢三國就介紹房中術與道家的有關論述;隋唐時期則介紹高級妓女、宮廷的性文化,以及當時的醫學和色情文學;宋代講纏足、妓女文化和宋代新儒學對性文化的影響;明代集中文學藝術中的性學。高氏運用歷代醫書家訓、詩文典籍,各章對當時流行的房中術都有出處援引,甚至還交代哪些是根據了散落在日本的資料。據此書中譯者李零介紹,高氏研究房中術,一部分資料是利用葉德輝的輯本,而葉德輝的《雙梅景闇叢書》主要來源是日本醫書《醫心方》,里面抄了不少失傳的中國古書,如《素女經》《洞玄子》《玉房秘訣》等。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在漢學界,高羅佩的古代性學研究重新得到關注。二○○三年博睿出版社請荷蘭漢學家伊維德(Wilt L. Idema)主編萊頓漢學系列,重印了《中國古代房內考》,次年重印《秘戲圖考》。著名漢學家高居翰(James Cahill)、艾思仁(S?ren Edgren)等紛紛為之作序。美國學者金鵬程(Paul R. Goldin)在為《中國古代房內考》作序時,對高氏的中國性文化的研究高度評價,認為其從深度到廣度以及方法論都是開創性的。這次再版還補上了很詳盡的有關中國性文化方面課題的英文研究目錄,從中可以看出當年高氏篳路藍縷的研究給后繼者多大的影響,包括金鵬程自己在二○○二年出版的《中國古代性文化》(The Culture of Sex in Ancient China)。
五、吟嘯
作為職業外交官的高羅佩,一生以業余身份從事漢學研究,卻寫出十九本專著、三十六篇論文、十七本小說。而且其研究題目大多在當時都很冷僻前沿。高氏的成就來自勤學自律,更來自他對東方文化的好奇與熱愛。這份好奇與熱愛與他的職業地位和薪酬無關。據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李約瑟曾邀請高羅佩到劍橋大學,高氏婉拒,稱自己外交生涯還沒有完成。估計他還是想憑興趣做學問,不愿受學院的束縛。
據他的傳記作者維特壬(Janwillem van de Wetering)講,高氏每天作息時間非常嚴格。以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駐海牙負責荷蘭在中東和非洲事務期間的生活為例,他每天一大早上先到自己的辦公室閱讀處理亟待回復的文件郵件,然后口述答復給秘書。不到咖啡休息時間就已經走出辦公室,來到車站。在去萊頓的火車上,他讀中文資料。到達萊頓大學后喝完咖啡就一頭鉆進圖書館做自己的研究寫作。四點臨近下班時又回到辦公室,在秘書打好的文件上簽字,聽下屬同事做國際事務的簡報。然后走回家。吃完晚飯后又是讀讀寫寫,工作到凌晨。他是四個孩子的父親,有時也陪他們一起看電影。他的愛好就是在他任職的當地到處走動,了解風土人情,不管是在馬來西亞還是日本,黎巴嫩還是印度。
高羅佩在一九六五年開始成為荷蘭駐日本大使,其事業達到巔峰。兩年后的秋天因癌癥去世。他在病榻上完成的最后兩部書,一是“大唐狄公案系列”的最后一部《黑狐貍》,另一部是那年五月寫成的《長臂猿考:一本關于中國動物學的論著》,該書“將上自商周下至元明三千余年的中國猿文化變遷史納入視野,橫跨文學、史學、動物學、藝術學等領域……極具開拓性、原創性及交叉性”(施曄)。在某種意義上這部書也代表了高氏知行合一的“樂之”態度。他是一個學者,更是一個實踐藝術家,學習到的東西都要自己玩玩看:收集東方藝術就要自己寫書法、彈古琴,了解宋明律典,就自己寫公案小說,就連他養的寵物也與人不同,成為他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
高氏平素不茍言笑,但是不乏趣味真情。他很早就開始關注長臂猿,但是只有在亞洲履職時那里的氣候才適合養長臂猿。長臂猿是一種很古老的動物,現在只在印度、東南亞和中國西南部才能看到。它們極其聰明,重人倫,善長嘯,而且與一般的猴子和猩猩不同,不喜歡群居而常常獨來獨往。在中國的猿文化里,常常被文人視為高潔的象征。“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高氏晚年在馬來西亞和東京的寓所,都有幾只長臂猿陪伴。在晨昏之際, 他和他養的長臂猿一起吟嘯,就像從這些自遠古走來的生靈身上,找到共同的語言,彼此唱和,分享孤獨。
由于疾病的原因,這本《長臂猿考》高氏是用手寫,而且是用中文文言。他筆下的猿是一種文化現象,從史書到詩歌,從雜文到筆記小說,他廣征博引;但同時,他又用充滿情感的筆觸,記錄了他養的寵物猿的日常行狀,以及他們充滿尊嚴的死亡。
高羅佩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幫助一位在日本駐守的下屬。這位外交官因被調到韓國,郁郁不樂。到醫院看他時,講了自己的境況并向他求助。他在病榻上給使館打電話,安排調遷。當那個年輕人問他,你怕死嗎?他回答,用日本俳句似的語言:“所有的遷移都是幻象,從首爾到神戶,從生到死。”
可是,他自己又是那樣一個深情的過客,迷戀東方的色彩,以及那里的浮世光影。像高羅佩這樣的漢學家也是瀕臨滅種的稀世傳奇了。他糅合西方文藝復興精神和東方名士的生活態度,用無法之法,把日常之物,把民間文學圖像,以及各種雜學引入學術研究,他對人類物質文明的欣賞與喜愛,不分你我,無論東西。
二○一四年十一月,在重慶三峽博物館,就是當年國府路二九五號的對面,荷蘭高羅佩家族捐贈高羅佩私人收藏文物的儀式隆重舉行。這里將是萊頓大學之外最大的高氏藏品永久展館。據說有家具、字畫、古玩近二百件,包括幾把高氏當年收藏的珍貴古琴。
幾年以后,在三峽博物館四樓一側,高羅佩私人收藏文物展的展廳空空蕩蕩,除了一端被布置成當年高氏書房“尊明閣”,四壁只剩下文字介紹而鮮有實物陳列了,看來很多藏品已經被“收藏起來”。但在墻上,我還是看到了那首七律詩,那是一九五一年,高羅佩從印度到香港,遇到重慶時的故交、江南琴師徐文鏡時寫下的贈友之作—
漫逐浮云到此鄉,故人邂逅得傳觴。
巴渝舊事君應憶,潭水深情我未忘。
宦績敢云希陸賈,游蹤聊喜繼玄奘。
匆匆聚首匆匆別,更泛滄浪萬里長。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十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