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璐
(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學院,廣西 南寧 540008)
孔子曾說:“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1]這是孔子對《詩經》的評價,由此可以看出從《詩經》開始,“鳥獸草木”這些自然物象就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個重要存在。中國是有著幾千年歷史和文化的農業國,親近自然是我們祖先的生活自發和情感自發,所以日月星辰、河流山川、鳥獸蟲魚、花草樹木這些最為常見的物象呈現于筆端便不足為奇。這些物象從原始歌謠到《詩經》,再到漢樂府、唐詩,大多肩負著比興、喻托之意,而不是隨意出現。這些承載著某種比興、喻托的具體物象我們就稱為“意象”。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創作中一個重要的元素。詩人心中的主觀情感不能或不愿或不敢借助正常邏輯語言來表述時,就會從身邊環境中找到某種客觀對應物(即物象)作為寄托,達到立象以盡意的目的。“意”與“象”這對主客觀對應光系中,就包含著“情”與“景”的關系。因而,所謂的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借物抒懷等用法,實際上是對中國古典詩詞意象的不同表述。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所說的“登上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正是闡述了這種“意”與“象”的交融關系。當然,詩人為表“意”而取“象”絕不是隨意而發的,尤其像唐詩這樣高度發達的詩歌形態,“意”與“象”之間必定存在一個某種固定關系,這一固定關系能讓人通過“象”大致能揣摩或感悟到詩人主觀之“意”。因此,意象的生成一般有兩個條件:其一,意象之間存在某種固定關系;其二,這種固定關系具有某種暗示性,這種暗示性能使人在眾多信息中捕捉到意象之間的固定關系。所以,從意象出發學習古典詩詞,不失為一種探索古典詩詞藝術創作規律的有效方法。
“花”是古典詩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物象之一,它凝聚了祖先們在歷史長河中積淀的豐富的情感記憶。[2]隨手翻閱《全唐詩》,發現以“花”為意象的詩句更是俯拾皆是,可大致將其概括為以下幾大類。
大自然的花草樹木春發夏長秋黃冬謝,無不牽動著敏感的詩人神經,讓詩人的情緒跟著它們的生長變化起伏交融。花,是蓬勃生命的體現,花的絢爛幽香讓人賞心悅目。因此,很多唐詩人對花情有獨鐘,通過寫花來表達對大自然的喜愛、對生活的熱情、對生命的珍愛,這些詩句或輕快或閑適或歡快,哪怕讀者處于人生的低谷,仍能從中找到快樂,給予心靈慰藉。
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以其愛國憂民的詩篇被譽為“詩圣”。他一生命運多舛,窮愁貧病,卻始終忠君愛國、關心民瘼、熱愛生命,充滿積極的樂觀主義精神。單從其幾首寫花的閑適小詩就能感悟到其對現實人生的執著和熱愛,拳拳之心躍然。如“曉看紅濕處,花簇錦官城”,詩人懷著喜悅的心情抒發了春雨潤物的情感。“花”在這里滋潤飽滿,繁盛非常,使詩人暫時忘卻漂零生活的艱辛和痛苦,心靈得到極大的撫慰。
與杜甫并稱唐詩“雙子星座”的李白,性格豪邁不羈,其詩如其人飄逸灑脫,多以描寫飛瀑流水、高山湖海等這些雄奇闊大的意象見長,但以“花”為意象,寄托他閑適恬淡心情的詩歌也有不少。如《山中問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此處桃花逐流水自開自落并無悲喜,是詩人悠閑自適的情緒寫照。
孟郊一生窮愁潦倒,四十六才中進士,前人評價“郊寒島瘦”,其詩歌多苦思深慮寒氣逼人,但仍有用“花”這充滿歡喜色彩的意象形容進士登科后喜悅得意之情的詩句,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用“看盡長安花”形容此刻興高采烈的心情,那春風已然不是春風,而是皇恩之喜,“花”也不僅僅是自然界的繁花,也是詩人眼中錦繡前程得以實現的喻托。
白居易也善于賞花,是用“花”寄予閑適生活的大家,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幾聯詩句都極為工穩,構思巧妙,語言活潑風趣,用“花”代指春天,表達詩人尋春、愛春、惜春的喜悅心情。
這類詩多表達美人遲暮、韶華即逝、世事無常的滄桑之感,充滿惋惜、感傷情調。
初唐詩壇上,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情調感傷卻不頹廢,風格清麗婉轉,曲盡其妙,被傳為名篇。首句“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以“花”喻托大好春光和妙齡紅顏,滿城桃李花開,卻籠罩青春只一瞬的凄涼之氣。如果說這兩句的桃李花只是一種暗示和寄托,那么詩中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便直接把“花”與“人”做了緊密的聯系,表達詩人對青春紅顏和美好時光的眷戀,是一曲青春的贊歌,生命的詠嘆調。[3]
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看似疑問,卻是反詰,多少美好時光就是在夜里一場春夢中悄然滑過,淡淡的憐惜、惆悵和感傷撥動心弦,瞬間可達象外有意之化境。[4]劉禹錫《竹枝詞九首》(其二)“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是一首充滿民歌色彩的愛情詩,勾勒了一幅桃花絢爛、江水長流的畫面,但抒情主人公卻將桃花短暫的花期與愛戀的不持久聯系在一起,用花紅易衰情感易逝來襯托青春之短暫,真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5]。自古情癡是詩人,李商隱善于用“夕陽”“晚晴”“殘花”這類意象表達對美好時光的眷戀之情。《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詩人雖醉仍不忘對“殘花”的追賞,其惜花、愛花的迷醉之態畢現。
李華《春行即興》:“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詩人春天經過宜陽,被眼前荒涼冷清的景象所觸動,曾經的滿樹芳華空自漂零,游人如織的勝地空余惆悵,安史之亂導致的破敗山河和衰微國事令人嘆惋,詩人憂國憂民的傷世情懷畢現。杜甫的《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本來代表繁華茂盛,然而在家國破敗的情景下,由于詩人給予了它感時傷世的普世情懷,故花亦有情,這是“花”與“人”情感交流,互為慰藉,感人肺腑。
唐王朝的開放發達、文人士子的漫游之風、安史之亂等歷史背景使得唐詩這類充滿離情別緒的詩歌尤為豐富、真切、感人。將花草樹木作為意象來抒發離別相思、故土情深、羈旅離情的詩句非常多,其中“花”因其花期之短暫與人們聚散匆匆的特點相似而被詩人廣為應用。
高適是唐代著名邊塞詩人,且官職不斷擢升,到處為官,離別更是家常便飯,如對友人充滿安慰與鼓舞的詩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此外,高適還善于用“花”抒發懷鄉思親之情,《人日寄杜二拾遺》是高適任蜀州刺史時寄懷杜甫的佳作,是他鄉遇故知后安慰朋友和寄托羈旅思鄉之情的含蓄表達。前面兩聯“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人日,即農歷正月初七日;杜二,即杜甫。杜甫居成都時,高適與杜甫意氣相投,交往密切,此處“梅花”滿枝,熱烈開放,卻與“斷腸”相應,反襯花艷人悲之感,頗有處境之悲,不遇之憾。以至于杜甫在十余年后重讀此詩還“迸淚幽吟”“淚灑行間”。
白居易于唐憲宗元和十年(815)被貶為九江郡司馬。第二年秋季的一天,他送客人到湓浦口,與京城流落于此的歌女相識,寫下了著名的《琵琶行》,留下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千古絕唱。其中首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就用“荻花”渲染送別的悲涼氣氛,為下文表達社會的動蕩、世態的炎涼及自身的失意奠定了感情基礎。
“花”這一文學意象在唐詩里大放異彩外,在宋詞、元曲和明清小說中也得到了長足發展,《紅樓夢》就是一部以花為意象的抒情小說,《葬花吟》、海棠詩社、醉眠芍藥茵、群芳夜宴等著名情節,無一不以花為喻來推動情節,刻畫人物和抒發情感。總之,“花”這一具有多義性的文學意象,給人帶來了多方面的審美感受,值得我們更深入地去研究。
[1]思履.四書五經[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148.
[2]何小顏.花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3.
[3]趙慧文.中國歷代詠花卉詩詞選[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238.
[4]彭慶生,張仁健.唐詩精品[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46.
[5]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