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共同語標準音的演進線索
——以元代等韻文獻《切韻指南》的音系探討為基礎

婁 育 葉寶奎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廈門大學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一、《切韻指南》音系簡述

通過將《切韻指南》與中古《廣韻》語音系統(tǒng)進行比照，同時，緊密結(jié)合《切韻指南》的成書主旨、圖面情況及韻圖前后的文字內(nèi)容，現(xiàn)將《切韻指南》的音系情況（音位構(gòu)擬）簡述如下：

（一）聲調(diào)方面

保持平上去入四聲，平聲未分陰陽。入聲兼配陰陽，/－p/尾獨立，/－t/、/－k/尾混并，實際上均已弱化為喉塞音。平聲未分陰陽，這一點與聲母區(qū)別清濁有關(guān)系，“平聲未分陰陽”客觀上支持清濁對立的保持。

但實際上此時已有“濁上歸去”情況出現(xiàn)，如劉鑒自序中說到：“如時忍切腎字，時掌切切上字，同是濁音，皆當呼如去聲，卻將上字呼如清音賞字。其蹇切件字，其兩切強字，亦如去聲，又以強字呼如清音，丘仰切字。然則亦以時忍切如哂字，其蹇切如遣字，可乎？倘因礙致思，而欲叩其詳者，止是清濁之分也。”這里“其兩切強”，“強”當為“勥”。所列幾字，分別是禪紐和群紐的上聲字，今讀變?yōu)槿ヂ暎嘎冻鰸嵘蠚w去的現(xiàn)象。

（二）聲母方面

保留全濁聲母。非敷合流，唇齒音由塞擦音向擦音轉(zhuǎn)變。泥娘合流。知章組混同，產(chǎn)生舌葉音，莊組先行，已演化成舌尖后音。疑喻有混同趨勢，但尚未完全合流，等等。具體擬音見表1：

表1 《切韻指南》聲母系統(tǒng)擬音表

（三）韻母方面③ 韻母系統(tǒng)擬音請參見下文表2。

1.將《廣韻》206韻合并為128部，舒聲108部，平上去各36部，入聲20部。

2.一等韻的歸并，如東冬、咍泰、覃談，等等。

3.二等“重韻”大量合并，使得平上去三聲變得一貫相承。如皆佳夬卦、山刪、庚耕、咸銜，等。

4.三等韻大量合并，如鐘東、支脂之微、魚虞、尤幽、真臻殷、文諄、鹽凡嚴，等。

5.三、四等韻的合流，如宵蕭、仙先元、鹽添凡嚴、清青等。

6.一、二等仍舊保持區(qū)別，三、四等大規(guī)模合流。三、四等的合流，多體現(xiàn)于本攝之內(nèi)。但是，通過對“入配陰陽”的分析可知，實際上，攝與攝之間也已有混同的趨勢，如止齊韻等。受圖式所限，沒有明確標示出來。

7.入聲韻與陽聲韻配搭整齊，但已出現(xiàn)分離趨勢，向陰聲韻逐步靠攏。

8.入聲韻尾已弱化為喉塞音，主元音相同的入聲韻發(fā)生混并。如覺鐸末、沒德、質(zhì)櫛迄緝職開、物術(shù)職合，等等。

二、近代漢語共同語標準音的演進線索

為進一步認識、理解《切韻指南》的音系性質(zhì)、特點及中古至近代漢語共同語標準音的演進情況，再將《切韻指南》與《洪武正韻》（明初官話音的代表）及《中原音韻》（“北音”代表）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進行比較：

（一）聲母方面

《切韻指南》同《洪武正韻》，均完整保留全濁聲母。據(jù)此，可暫且說明《切韻指南》的語音基礎也是傳統(tǒng)讀書音。知章組混同，舌葉音產(chǎn)生、莊組先行、喻疑讀音趨同、泥娘合母，等等，也與《洪武正韻》情況近同。惟《洪武正韻》中還有澄床禪相混例及從紐混入澄床例，這些特點，《切韻指南》尚未體現(xiàn)。《中原音韻》里10個全濁聲母完全消失，疑母大部分與影喻合流，但也仍有一部分與影喻小韻對立，唇音非敷奉已混并，知組三等與章組混、知組二等與莊組混，在少數(shù)幾個小韻里知莊章組合并。

（二）聲調(diào)方面

《切韻指南》同《洪武正韻》，保持傳統(tǒng)的平上去入，平聲未分化。稍有不同的是，《切韻指南》入聲兼配陰聲韻和陽聲韻，并有向陰聲韻靠近的趨勢，韻尾已弱化。而《洪武正韻》入聲韻整齊地配搭陽聲韻，/－p/、/－t/、/－k/完整保留。這可能是由于韻圖與韻書的編制體例不同造成的。《中原音韻》的聲調(diào)平聲分陰陽兩調(diào)，全濁上聲讀去聲，古入聲字被派入三聲。

（三）韻母方面

三者的韻母系統(tǒng)情況見表2：

表2 韻母系統(tǒng)對照表

續(xù)表

對照上表，我們較容易看清《切韻指南》《洪武正韻》《中原音韻》三者韻母系統(tǒng)的演化關(guān)系及各自所體現(xiàn)的音系特點：

1.《切韻指南》平聲韻36部，《洪武正韻》22部，《中原音韻》19部，原因是《切韻指南》一二等多保持分立，三四等多混并。而《洪武正韻》《中原音韻》韻母則大規(guī)模歸并，一二等洪音混并，三四等細音混并，等等。具體體現(xiàn)在通攝、江宕攝①案：《切韻指南》也有一二等合流情況，如江唐。、止蟹攝、臻攝、果攝、流攝、梗攝、咸攝，等等。《洪武正韻》從外表上看與《中原音韻》歸并情況近同，但實際上步伐稍緩，比如說《中原音韻》通攝中混入大量梗攝字，山攝混入咸攝，這些特點在《洪武正韻》中尚不明顯。再比如咸攝，所處的發(fā)展階段也有差別。

2.《洪武正韻》與《切韻指南》個別韻攝的歸并情況相近，而且均比《中原音韻》發(fā)展緩慢。比如遇攝、効攝，《切韻指南》與《洪武正韻》一二等與三四等保持區(qū)別。但二者發(fā)展階段又略有不同，《切韻指南》効攝仍保持一二等的區(qū)別，《洪武正韻》時期一二等合并。《中原音韻》時開口二等牙喉音腭化現(xiàn)象較為明顯。

3.《切韻指南》雖然形式上較為“保守”，但“入配陰陽”反映了韻攝合并或者分化的趨勢。比如說麻韻，《洪武正韻》與《中原音韻》時期分化出家麻與車遮。《切韻指南》雖為同一韻部，但通過轄黠、薛月，可見其發(fā)展去向。而且，“入配陰陽”，表現(xiàn)出入聲韻向陰聲韻接近的趨勢，從這一點來看，似乎又比《洪武正韻》的變化超前一些，因為《洪武正韻》依然保留/－p/、/－t/、/－k/的對立。《中原音韻》里的入聲韻則與陰聲韻完全混同。

4.《洪武正韻》《中原音韻》止蟹合流，促使/?/產(chǎn)生，《切韻指南》雖然沒有明確說明這一現(xiàn)象，但根據(jù)聲母“知章組合流，產(chǎn)生舌葉音”“莊組先行，變?yōu)樯嗉夂笠簟钡那闆r，可推得舌尖元音也已出現(xiàn)，只是發(fā)展進程較《中原音韻》稍緩。

5.由上面入聲韻混并的情況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切韻指南》的發(fā)展要比《中原音韻》慢一步。比如在《中原音韻》里，覺韻開口牙喉音已發(fā)生腭化，與藥韻合；合盍曷韻牙喉音的主元音舌位抬高；麻韻開口二等牙喉音腭化，產(chǎn)生/i/，黠轄狎洽情形同麻二；開口質(zhì)迄職緝陌昔錫等讀同/i?/；開口二等陌麥（唇齒）與開口三等職韻莊組合流，等等。但在《切韻指南》中仍然保持質(zhì)迄職緝與陌麥、昔錫的區(qū)別。

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實際上，在《切韻指南》中，如麻韻開口二等牙喉音，有可能已發(fā)生腭化。再比如宕攝合口三等，/i/介音很可能會受到強勢的牙喉音影響而失落，變?yōu)橐坏取恼Z音史角度上看，《切韻指南》的一二等未必沒有合并的情形出現(xiàn)。但是，《切韻指南》之所以嚴守“一二等分列，三四等合流”，“一二與三四等保持區(qū)別”的特征，恰是作者較強的審音能力與語音史觀的體現(xiàn)，因為，在漢語語音發(fā)展史上，就是三四等合流在前，一二等合流稍慢一步。《切韻指南》的構(gòu)圖，一方面要照顧實際語音變遷，同時還想要清楚地告訴人們語音發(fā)展的不同階段。

三、小結(jié)

通過以上對比分析，我們認為：《切韻指南》是研究中古至近代漢民族共同語標準音演化、發(fā)展的好材料。它的配搭不是盲目的、隨意的，而是經(jīng)過了作者劉鑒的精心審音與設計。一方面，它承襲中古語音結(jié)構(gòu)的“舊瓶”，比如：“平上去入”四聲并立、保留全濁聲母、一二等并立、入聲韻配陽聲韻，等等，明確地為我們提供了漢語共同語標準音中古及之前的來源，使大家了解“古之正宗”。另一方面，又裝著近代語音的“新酒”，比如：入聲弱化、濁上歸去、非敷合流、泥娘合流、莊組先行、三四等合韻、入聲韻兼配陰聲韻，等等。特別是“與陰聲韻兩韻并配”，讓我們清楚地了解到漢語共同語標準音在近代的發(fā)展特點及方向。

若將《中原音韻》看作是14世紀漢語基礎方言口語音（“北音”），將《洪武正韻》看作是14世紀以讀書音為標準的官話音，那么，《切韻指南》的語音系統(tǒng)當是建立在傳統(tǒng)讀書音基礎之上，并且能夠反映隋唐至宋元期間漢民族共同語標準音發(fā)展特征的語音體系。它的語音體系應當與《洪武正韻》較為接近，但形式上又比《洪武正韻》保守，二者的變化均比《中原音韻》慢一步。一方面它恪守著中古的語音框架，開合、等第、四聲、全濁聲母等，同時，又記錄著隋唐以來的語音演變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