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楠楠
(山西師范大學,山西 臨汾 041000)
在《公共領域的結構性轉變》一書中,哈貝馬斯指出公共領域通常由討論和共同行動組成,前者包括參與議事和法庭陪審,后者包括參戰和體育競賽。從公共領域視角來看,古代亞歷山大里亞城最主要的考古遺跡,包括神廟、祭壇、廣場、圖書館等,都是城市公共生活的場所,屬于城市公共空間的一部分。亞歷山大里亞的政治生活就展開于這樣的公共空間之中,并在這樣的公共空間里形成了具有二元特征的獨特政治文化?;诖耍疚膹墓部臻g入手,探討托勒密王朝時期亞歷山大里亞政治文化之形成,由此透視希臘化城市政治文化的普遍特征及其形成原因。
公元前331年,亞歷山大征服埃及之后,開始興建亞歷山大里亞城。這座城市坐落于埃及東北角,南鄰馬列奧斯湖,北面地中海,由來自羅德島的建筑師狄奧多羅斯主持修建。在公共空間上,這座城市不僅繼承了古典城邦的特征,同時也體現出了希臘化時期城市的新特征。
在城市規劃布局方面,亞歷山大里亞城對古典城邦的繼承體現在三個方面,即分區制、網格式街道布局和希波達穆斯式城市布局三個方面。分區制就是在規劃城市用地時,分別預留出公共用地、私人用地及宗教用地,使每個區都有清楚的界線和明顯的功能。亞歷山大里亞城同樣也實行分區規劃的方式,每個區都有明確的功能和特定的居民。網格式街道布局,是由寬闊街道交叉在一起而形成網格式的街道布局。希波達穆斯式城市布局是上述兩種布局的融合:把城市分成若干大區,大區之間有寬廣的干線道路作分界線,每個大區內部都是網格式的街道體系,但這種布局追求的不再是各個分區的獨立發展,而是各區域的一體化。分區制、網格式街道布局與希波達穆斯式布局相輔相成,共同奠定了亞歷山大里亞城城市空間布局的基礎。
與古典城邦相同,亞歷山大里亞城中的公共建筑所構成的公共空間向所有公民開放。市政廣場、議事大廳、公民大會會場、法庭等都為公民提供了政治活動空間。茶余飯后,人們都會在建有柱廊的廣場上攀談,這里成為城市公共生活的主要空間。城市中心坐落著占地廣袤的市場(Agora),周圍是帶有紀念碑的拱門,法院位于附近,這里經常會張貼訴狀及進行各種集會,還有熙熙攘攘的商人、大聲叫喊的乞丐、哲學家和教師等各色人物。出于政治目的,這里經常會有大量人群聚集在一起。因此,在某種程度上,“Agora”成了“民眾”的同義詞。[1]
同樣,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居民熱衷于公共娛樂。托勒密王朝時期,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公眾娛樂活動主要采用了公共節日的形式。在節日期間,通常會舉行競技比賽,包括角斗、拳擊和摔跤,這些比賽通常舉行于城市的體育館,觀眾坐在競技場中的石頭座位上觀看比賽;公共集會也在這里舉行,如宴會、慶祝活動或宗教儀式。另一個重要的娛樂場所是賽馬場,它位于亞歷山大里亞的塞拉比尤姆附近。這些競技場不僅是公民之間最主要的社交場所,其還構成了城市最主要的公共生活空間。
在希臘化時代,戰爭連綿不斷,個人權力極度膨脹,這導致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公共空間在繼承古典城邦特征的同時,也受到君主個人權力越來越多的影響。城市中遍布著以王室成員命名或者為紀念他們而建造的神廟,其中,“紀念碑風格”(Monumentalism)是亞歷山大里亞城在美學上的主要風格。[2]正如羅蘭·馬丁指出的那樣,這種“紀念碑風格”的發揚光大,完全是“君主們努力促成的后果”。這些紀念性建筑是一條連接了公元前6世紀的專制君主們所倡導的城市規劃與公元前3世紀的城市規劃的紐帶:國王們沿用了埃及、亞述、波斯的做法,所營建的公共項目規模很大,需要雇傭大量勞動力,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民眾的不滿情緒。
作為“世界性的民族大熔爐”,亞歷山大里亞城中居住著眾多民族,如猶太人、埃及人、希臘人等,從而使多民族和多宗教成了亞歷山大里亞城的主要特征之一。早在城市規劃之初,亞歷山大里亞城就被劃分為三個區域,后來進一步增加到五個區域,分別以希臘字母的前五個字母而命名,即阿爾法(Α)、貝塔(Β)、伽馬(Γ)、代爾塔(Δ)、愛普斯?。éィ┪鍌€區域。在五個區域中,王室所占面積最大,約占全城的三分之一。東城是希臘人居住區,再向東,城外幾英里便是希臘人消遣娛樂的坎諾普斯大街,靠近王室居住區的代爾塔區是猶太人聚居區,遍布著猶太人的社團。猶太人在亞歷山大里亞的歷史幾乎與該城同時開始,在亞歷山大里亞開始建造后不久,猶太移民就來了,他們的習俗和語言進入了這個嶄新的世界。[3]靠近拉考提斯湖的西城為埃及人居住區。
在這種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空間中,宗教也成為塑造亞歷山大里亞公共空間的重要元素。在托勒密王朝時期,引進了希臘神靈,同時尊崇埃及本土神靈,再加上東西方文化在亞歷山大里亞的融合,逐漸形成了混合崇拜體系。其中,主要有薩拉皮斯崇拜和伊西斯崇拜。薩拉皮斯神是本土的埃及神與外來的希臘神融合的成果,是一個男性人形神。在托勒密一世統治時期,確立了這一崇拜,并將其作為公共崇拜儀式發展起來。[4]托勒密諸王在亞歷山大里亞建造了很多薩拉皮斯神廟,即薩拉皮尤姆。[5]薩拉皮尤姆是致力于融合希臘和埃及崇拜的一個重要宗教機構,它是亞歷山大里亞規模最大的神廟,既滿足了希臘馬其頓移民的宗教情感,也符合本土埃及人的宗教觀念。托勒密王朝時期創立起來的這些神靈崇拜儀式,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統治者在宗教上擁有絕對權威的需要,同時也滿足了埃及人的信仰需求,從而塑造了一種多元文化共存的宗教空間。
綜上所述,托勒密王朝時期的亞歷山大里亞的公共空間一方面保存了希臘城邦時代的部分特征,另一方面也在多民族、多宗教等多元文化格局的基礎上,創造出了新的空間結構。樸素的多利亞式和愛奧尼亞式的神廟,現在讓位于奢華的皇宮和官邸、象征權力和財富的豪華公共建筑和紀念碑。[6]由此看來,希臘化文化一方面是古典希臘文化的繼承與發展,另一方面也是對其他文化的吸收和借鑒,亞歷山大里亞化獨特的城市公共空間為這種交流融合提供了平臺。
亞歷山大里亞城創造出了豐富的公共生活空間,它們成為城市活動的布景和舞臺,生動地展現出了城市公共生活的畫面。作為希臘化時代的王權城市,亞歷山大里亞的政治文化已經與往日城邦民主政治文化大異其趣,在托勒密王朝形成了具有民主和專制二重性特征的政治文化。[7]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亞歷山大里亞城并不僅僅只有希臘與埃及,還包括了來自于地中海周邊世界的其他民族。正因如此,暴力和沖突也是城市政治文化中不可忽視的構成。
托勒密王朝時期政治文化中的民主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宗教節日參與權利的開放。托勒密諸王為了維護他們的統治,建立了眾多的神廟與公共節日,這些神廟和節日雖然對參與者的身份有所限制,但從總體上看,像古典希臘時期一樣,公共宗教節日是向城市所有公民開放的。[8]就公民節日而言,當公民慶祝自己的節日時,他們既是組織者又是參與者,代表整個城市。雖然法律規定由婦女和兒童組成的宗教團體不允許參加政治決策的集會,但從理論上說,他們在共同體的范疇之內。
其二,社會活動參與權利的開放。希臘-馬其頓人大多集中居住在城市里,為了維持其特權地位,他們將希臘式的生活方式也帶到了亞歷山大里亞,使亞歷山大里亞既有美麗的公共建筑、劇院、廟宇,以及更實用的建筑,如城墻、供水系統,也有古典希臘城邦公民們都熱衷的公共娛樂活動,城市中建有各樣的賽馬場和劇院。[9]在這里,居民們討論政治社會事務和哲學問題,舉行競技比賽,進行辯論,闡述自己的想法。城市居民們的民主權利在公共空間中得以展現,公共空間反過來也有助于塑造這種民主的社會氣氛。
其三,相對寬松的民族政策。亞歷山大里亞的創建為希臘文化與埃及文化、猶太文化之間的碰撞、交流和融合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促使希臘文化和埃及文化在很多領域出現交融。托勒密統治者從來不排斥和壓制埃及人的傳統信仰,他們像尊重希臘的神一樣尊重埃及的神,從伊西斯崇拜在希臘化時期得到極大發展可以看出托勒密統治者對埃及傳統宗教的態度。[10]同樣地,托勒密統治者對猶太民族采取相對寬松的政策,尊重他們的傳統與信仰,允許他們實行完全的自治。從城市最初設計的三個區,一直到后來斐洛時代的五個區,猶太人都在城市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形成了“猶太社區”及名為“Politeuma”的猶太社區行政機構。[11]
在古典希臘城邦中,每個公民都扮演著一個積極的角色,但在亞歷山大里亞,城市不再是重要戲劇的舞臺,而是變成了一個展示權力的豪華陳列場。大約是為了改善希臘城市因失去政治自由和文化創造性而出現的問題,統治者們十分注重城市的外觀美化。
與之前的古希臘城邦時代不同,雖然古代亞歷山大里亞城中居住著大量的希臘馬其頓移民,但經過腓力二世、亞歷山大大帝及托勒密諸王們的統治,政府的專制色彩日益濃厚。為了在人民的意識中樹立正統觀念,鞏固其統治地位,托勒密諸王采用了法老頭銜,開始神化自己,越來越具備至高無上的地位,并且城市中為紀念托勒密君主而設立的君主節日和紀念性神廟的建立,無疑深化了這一趨勢。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托勒密王朝時期的王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對希臘城邦政治的一種另類繼承:眾所周知,希臘城邦政治以民主政治為主,但也不乏鮮有王制。[12]希臘城邦最早的政體也是王制,這已經在人們的頭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古典希臘作家對此多有記載。希羅多德記載了斯巴達的王制,指出克列歐美涅斯之所以繼任斯巴達國王,是“由于他的出生的權利”。另外,亞里士多德也指出:“希臘人在結盟前就是由君王統治的。”這些都為托勒密王朝統治埃及以后實施專制統治提供了歷史和思想基礎,甚至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制度基礎。
隨著戰爭的擴大、財富的增多,從王權神化的神廟到富麗堂皇的宮殿,再到遍布城市的紀念性建筑,無一不折射著古代亞歷山大里亞城政治文化中不斷發展著的“專制性”,這樣的政治特征經由希臘化時期托勒密王朝的過渡,與之后的羅馬帝國時代順利承接。
從亞歷山大大帝創建的希臘化時代伊始,古典時期的希臘城邦就開始衰落了,與之對應的,王權逐漸盛行起來,這一變化勢必消減公民權,從而導致公民對公共事務的關心下降,因而也就引起了社會制度的變化,先前盛行于古典時代的公民民主理想,也被追求財富和地位所代替。在歷史的發展長河中,帶有民主和專制雙重因素的亞歷山大里亞城的政治文化被托勒密王朝時期的各種公共建筑所構成的公共空間所印證,而亞歷山大里亞城的公共空間在突顯了這些政治文化的同時,又促進了它們的發展,共同造就了城市中不可磨滅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
[1]Plutarch.On the Fortune and Virtue of Alexander 328F[M].Cambridge:Hat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127.
[2]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77.
[3]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M].宋俊嶺,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89.
[4]Strabo.The Geograph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9.112.
[5]陳恒.論希臘化時代的城市及其功能[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5,(5):124-131.
[6]E.M.Forster.Alexandria:A History and A Guide(and Pharos and Pherillon)[M].London:Andre Deutsch,2004.27.
[7]W.W.Tarn.Hellenistic Civilization[M].Cambridge:The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52.41.
[8]弗蘭克·威廉·沃爾班克.希臘化世界[M].陳恒,茹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34.
[9]A.H.M.Jones.The Creek City from Alexander to Justinia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0.131.
[10]Evans,J.A.Daily Life in the Hellenistic Age from Alexander to Cleopatra[M].London:Greenwood Press,2008.11.
[11]陳恒.希臘化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56.
[12]林雪麗.從古希臘城市規劃的演變看政治因素的影響[J].煙臺師范學院學報,2005,(2):3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