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富入(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野草在歌唱》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著名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首部作品。該小說發表于1950年,主要講述了白人女子瑪麗在非洲殖民地南羅德西亞成長、生活和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白人瑪麗從小生活在貧困的家庭中,父母的爭吵為自己的童年生活留下了陰影,并對婚姻生活產生了恐懼。三十歲的瑪麗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選擇與相識不久的迪克結婚。丈夫的無能與冷漠讓瑪麗對摩西產生了好感,然而種族歧視的烙印深深地刻在瑪麗身上,最終導致其被摩西殺害的悲劇。以往學者們主要從種族主義、后殖民、生態主義和女性主義等角度對小說進行研究,本文運用混沌學中的“蝴蝶效應”理論解析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瑪麗的悲劇命運,據此探討主人公在家庭社會、婚姻生活及種族矛盾下所作出的人生選擇是如何造成了她家破人亡的悲慘命運,以期展示主人公生活中的“蝴蝶效應”,以及由此引發的思考。
“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作為氣象學術語之一,是個外來詞,率先由美國麻省理工大學教授、混沌學(chaos theory)創始人之一的愛德華·洛倫茲于1963年提出。“洛倫茲在研究大氣預報問題時發現了這種現象,提出一個形象的比喻:巴西的一只蝴蝶撲騰幾下翅膀,可能會改變三個月后美國德克薩斯州的氣候,混沌學文獻戲稱為‘蝴蝶效應’。”[1]“蝴蝶效應”是指在一個動力系統中,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能帶動整個系統的長期的巨大的連鎖反應,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通俗來講,在“蝴蝶效應”中,一個不起眼的動作或者選擇會對人和事物的一生造成巨大的影響。如今,“蝴蝶效應”已被廣泛應用到社會、經濟、數學及語言等方面。
瑪麗人生悲劇的導火索來自家庭,即充滿陰暗、爭吵及暴力的家庭環境。瑪麗出生在家境貧困的南非白人家庭當中,父親收入低微,無法滿足家庭開支,整天靠醉酒來麻木自己。母親對無能的父親及無望的生活充滿了抱怨,“她喜歡用一種嚴酷而悲愁的聲調埋怨她丈夫。”[2]在瑪麗的印象中,他們總是為錢爭吵,“他們吵來吵去都是為了幾個錢”。[3]也許瑪麗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兄弟姐妹的去世,也正是這個原因,家里才有了片刻的安靜,“他們死了以后,家里雖然悲傷,但從此以后父母之間就突然不爭吵了……這樣得到的快樂實在是彌補了悲傷還有余。”[4]“傳統意義上的‘家’是令人感到溫馨幸福的,然而對瑪麗來說,‘家’只是一種心酸的回憶。”[5]家庭的拮據、父親的無能、母親的抱怨等都給瑪麗的心靈蒙上了無法擺脫的陰影,使得瑪麗對男人、婚姻、家庭產生了一種本能的厭惡與憎恨。“瑪麗每逢想起‘家’,就會記起那所像鴿子籠似的木頭小屋……一想到結婚,就記起父親生前那種醉得眼睛通紅的模樣……”[6]
單從瑪麗與父母關系角度來講,可以說十六歲是瑪麗人生的分水嶺,如果說十六歲前“憂郁”是瑪麗與父母、家庭關系的關鍵詞,那么十六歲后“獨立和自由”則變成了瑪麗生活的主旋律。壓抑的家庭、無能的父母及被動的生活徹底改變了瑪麗的人生軌跡,她再也無法與父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逃離便成了她唯一的選擇。16歲那年,瑪麗離開了學校選擇到城里工作,她每天都過著快樂的生活。直到25歲,父親的去世讓她與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作出了徹底的了斷,“就在這時,她父親死了。于是,她害怕記起的那段童年生活,從此被割斷了最后一根記憶的紐帶……她自由自在了。”[7]
她原以為逃出了壓抑的家庭,度過了憂郁的童年生活后,來到城鎮可以靠自己的工作與獨立的生活享受夢寐以求的自由,但沒想到等待她的是更讓人無法忍受的生活。三十多歲的瑪麗此時依然保持單身,在已陸續結婚的朋友眼中是個異類人物,難免會遭到周圍身邊的議論。盡管瑪麗對朋友的議論非常氣憤,但迫于社會的壓力,她不得不盡快結婚。
如果說瑪麗選擇逃離壓抑的家庭環境到城鎮工作是一個正確決定的話,那么,在社會壓力下,他選擇與無能的迪克結婚則完全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行為。這一選擇引起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至此蝴蝶已經震動了自己的翅膀,微風逐步形成。
瑪麗與迪克的婚姻為瑪麗的人生悲劇埋下了沉重的伏筆。身為工層階級的獨立女性,瑪麗有著眾多的追求者和選擇機會,“這個女人已經三十多歲了,受過很‘好’的正規教育,享受著文明而舒適的生活……因此聽到幾個嘮叨的女人說她應該結婚,她就心神不安起來。”[8]對于三十歲尚未結婚的瑪麗而言,朋友的議論與社會的壓力是一把利劍,逼迫瑪麗快速地選擇了自己的結婚對象——迪克。然而,婚后的瑪麗卻面臨著巨大挑戰。
首先,經濟貧困。瑪麗與迪克結婚后并沒有逃脫以前的“鴿子籠”,而是走進了另外一個狹小的紅色磚墻的房子中。一開始,她把婚姻看作是“接近自然”,對生活充滿熱情,用家庭主婦的身份裝飾房子,操持家務。然而,熱情的消減、家庭的貧困讓她在為房子裝修天花板及用水等問題上與迪克產生了分歧,在自己把怨氣撒在黑奴身上后,加劇了與迪克的矛盾。另外,婚后的迪克滿足不了瑪麗的生活需要,他的生意,如養蜂、養豬、開店等逐一落敗,擺在夫妻二人面前的是一次又一次夢想的破滅與精神的麻木。
其次,地位喪失。婚前的瑪麗,是一個獨立的女性,可以憑借自己的勞動有所收獲,然而婚后的生活改變了瑪麗的身份,使其處于父權社會制度下的“他者”。婚后的瑪麗不僅將自己的姓氏改成了特納,還放棄了自己在城中的工作,成為迪克的附屬品。更為悲劇的是,當婚后的瑪麗漸漸意識到生活的單調與乏味之后,決定離家出走回到城中繼續以前的生活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穿著、思想早已落伍,城市生活中地位也早已喪失,不得不重返農場,“她到了俱樂部,碰見一個陌生的女總管,她告訴瑪麗,這里不接納結過婚的女子……于是她第一次開始想到,自己在這里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9]
最后,婚姻失意。盡管瑪麗與迪克之間沒有爭吵,但他們之間卻沒有真正的愛情,有的只是互相的憎恨與漠不關心。瑪麗看不起迪克,也看不起他的農場,她對迪克從來沒有過動心,在迪克面前從來沒有過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而迪克也日益憎恨瑪麗。在這種貧窮、冷漠而又缺乏愛與溝通的家庭生活中,瑪麗已逐漸麻木。
宋仁希指出:“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也只有負起責任、竭盡義務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10]然而,瑪麗與迪克的結合卻出于各自的目的。對瑪麗而言,她想盡快結婚擺脫社會輿論的壓力;對迪克而言,他想找個女人陪伴自己以消孤獨,并為自己生兒育女,“他孤寂,需要一個妻子,尤其是需要子女”。[11]他們夫妻之間既沒有互相理解,也沒有愛情基礎,既缺乏信任,又懶于溝通。然而黑人摩西的出現讓瑪麗心中沉寂已久的性愛突然爆發,“蝴蝶”的連鎖反應也呈現出摧枯拉朽之勢,等待著瑪麗的是異常暴風雨的襲擊。
“需求層次理論”這一概念由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在1943年發表的論文《人類動機理論》中首次提出。他把人類的基本需求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亦稱為社交需求)、尊重和自我實現五類,依次由較低層次到較高層次排列。馬斯洛認為:“處在人類需求金字塔最底部也是需求量最大的是人的生理需求,在一切需要中,生理需要是最優先的。”[12]然而,瑪麗一方面受到童年家庭生活、父母婚姻的影響,從心底里憎恨男女之間的事情,她與迪克的結合也只是為了各自的目的,擺脫社會對她的流言蜚語;另一方面,瑪麗對迪克沒有愛慕之情,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迪克當作丈夫來看,沒有把迪克看作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所以,他們的婚姻在一開始就無法滿足生理需求,更找不到愛和歸屬感。婚姻生活的失敗、家庭的貧困、精神的麻木使得瑪麗急需人的安慰,這時黑人摩西的出現觸動了瑪麗的性神經,使其沉默已久的性意識逐漸釋放出來。
瑪麗與摩西的情感起源于摩西洗澡時瑪麗無意中的一次偷看,“只見那個土人正用肥皂擦著自己的粗脖子,白色的肥皂泡被他那漆黑的皮膚一襯托,顯得出奇的白。”[13]摩西身上散發的誘惑力刺激了瑪麗的神經,顛覆了她對男性的認識。瑪麗隱瞞迪克,通過與摩西在一起滿足自己身體上和情感上的需求。然而,瑪麗從小就生活在種族隔離環境中,種族歧視的思想已經給瑪麗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在白人觀念中,黑人不僅愚蠢、固執、粗俗、骯臟、貪吃、懶惰,而且不誠實、不可信。瑪麗年輕時,母親就一再警告她,不能接觸那些淫穢骯臟的黑人。母親的教誨對她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即使之后她接受過民主、平等的教育之后,種族概念在她的潛意識中也很難消除。因此,盡管瑪麗喜歡并且十分崇拜摩西,但在當時的倫理社會,他們的事情是可恥的、荒謬的、不體面的。瑪麗不能在殖民制度下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是一個壓迫黑人的雇主,同時她也得到了黑人的安慰,因此,當她和摩西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內心會糾結于社會道德判斷與真實情感之間。
當托尼發現摩西對瑪麗的態度不正常及他們之間的畸形關系時,他便罵了摩西,并把摩西踢了出去。這種平常的謾罵與踢打對與普通黑奴來說并不稀奇,然而讓摩西無法忍受的是瑪麗——她的愛人,由于種族沖突羞辱了自己,并將自己狠心地拋棄。此刻,龍卷風席卷了她的一生。
“夫人要打發我走嗎?”傭人平心靜氣地說。
“是的,你走。”
“夫人為了這位老板,要我走嗎?”
……
“是的。”瑪麗有氣無力地說。[14]
至此,可以清楚地看到瑪麗走向毀滅的人生軌跡。童年受到父母家庭的影響,對男人、婚姻和性有了排斥;三十歲的她,迫于社會壓力選擇了自己不愛同時也不愛自己的迪克結婚;生活的貧困、婚姻的失意及“他者”的地位讓瑪麗的人生處于崩潰的邊緣;黑人摩西的出現滿足了自己身體上和情感上的性需求,然而他們的婚外情觸犯了社會的倫理禁忌。在種族隔離下,又一次服從社會道德的這只“蝴蝶”為瑪麗帶來了龍卷風般的災難。
瑪麗的悲劇之路成功地向人們闡釋了生活中的“蝴蝶效應”。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選擇最終會以滾雪球般的速度改變我們的生活。瑪麗憂郁的童年生活是其“蝴蝶效應”中的微風,選擇與迪克結婚使微風逐漸轉變陣風,而瑪麗與摩西的婚外情則讓陣風驟變龍卷風,席卷瑪麗的一生。瑪麗毀滅性的悲劇表明,一些能帶來嚴重后果的“初始因子”往往微不足道,但經過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之后,便會釋放出巨大的威力,最終導致重大災難。因此,選擇對于所有人來說至關重要,進行選擇時一定要慎重,三思而后行。
[1]苗東升,劉華杰.渾沌學縱橫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58.
[2][3][4][6][7][8][9][11][13][14]多麗絲·萊辛.野草在歌唱[J].一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28.29.29.35.31.40.104.44.152.205.
[5]蔡斌,宋彤彤.瑪麗的倫理悲劇——三維倫理視角下的《野草在歌唱》[J].外國文學研究,2011,(12):43-50.
[10]宋希仁.家庭倫理的人類學研究——解讀恩格斯的家庭倫理學[J].倫理學研究,2002,(1):60-66.
[12]Maslow,A. H. 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 [J].Psychological Review,1943,(50):370-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