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君(山西師范大學,山西 臨汾 041000)
公元前5世紀,雅典民主發展至巔峰,公民集體成為城邦的主人,“輪番為治”成為基本的統治原則,創造出了在整個古代世界至高無上的民主政體,這一點也得到了當代學者們的認同,但雅典民主中也存在有違民主和法治原則的現象,賄賂就是其中一種。如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演說家德摩斯梯尼就說過:“在人們的記憶中,希臘城邦涌現出大量賣國、腐敗和揮霍無度的政客……。”本文將從賄賂的概念、賄賂與雅典的政治斗爭以及雅典人對賄賂的防范等三個方面來探討這一現象。
古希臘,沒有專指“賄賂”的詞匯。雅典人通常使用“dōra”表示“賄賂”,但該詞同時又有“禮物”之意。“禮物”還是“賄賂”,取決于語境。由“dōra”衍生出來的動詞“dōrodokeō”(接受“禮物”或“賄賂”)、“dekazō”(“送禮”或“行賄”)以及名詞“dōrodokia”(“禮物”或“賄賂”)都是無限接近當時“賄賂”語境的詞匯。“禮物”和“賄賂”的界限在于行為帶來的后果,只有收受禮物的行為“對民眾和城邦產生了不利影響”[1],“禮物”才會變成“賄賂”。因此,賄賂就是給城邦帶來危害的禮物。雅典演說家希佩里德斯認為,除非“禮物”危害到了城邦安全,否則就可以接受。
公元前480年,雅典、斯巴達等數十個希臘城邦在阿爾特米西烏姆抵抗波斯入侵,但斯巴達等城邦主張撤到科林斯地峽進行防御。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優卑亞人極力反對并送了30塔蘭特給雅典將軍地米斯托克利,請求他說服其他城邦,而地米斯托克利利用這筆錢成功收買了斯巴達統帥歐律比亞德和科林斯將軍阿戴曼托斯。[2]優卑亞人用“禮物”說服了地米斯托克利,而后者則又用“禮物”說服了其他二人,但無論對優卑亞人還是對雅典人,“禮物”產生的后果都是積極的,因此希羅多德《歷史》的中譯本(商務版)將其譯為“禮金”應該是合理的。
事實上,向政治家或使者們贈送“禮物”的動機很難證明,即便是在當代,“禮物”和“賄賂”的界限也很難區分。阿里斯托芬在《馬蜂》中就列舉了禮物的形式:“他們把腌魚、葡萄酒、毯子、干酪、蜂蜜、芝麻糖、枕頭、酒鐘、小外套、花冠、項圈、酒杯以及一切足以健身致富的禮物都送給了那些家伙!”[3]美國古典學家約西亞·奧伯認為:“禮物和賄賂兩者的相同之處就在于它們都賦予雙方共同的義務,因此它們在功能上是相似的。”

馬其頓和波斯國王會邀請使者參與宮廷的特別宴會,并饋贈使者和締結協定。根據普魯塔克的記述,安塔基達斯受到波斯國王的賞識,波斯國王送給他一個浸滿沒藥樹枝的花環;而底比斯領袖佩洛皮達斯也同樣曾收到過波斯國王贈送的厚重禮物。[4]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馬其頓王國,根據德摩斯梯尼的說法,腓力二世曾試圖在晚宴上向底比斯使者贈送戰俘和珍貴的高腳杯,卻遭到底比斯使者的拒絕。由此,我們可以認為,邀請使者參加宮廷晚宴并贈與他們禮物不僅是外交程序中的一部分,也是正常外交關系的標志。
起初,“禮物”并沒有任何危害,但隨著希臘城邦之間,希臘城邦與波斯、馬其頓之間的沖突日益加劇,“禮物”就開始威脅城邦的安全。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為希臘使者提供食宿并饋贈大量禮物。雅典演說家德摩斯梯尼提醒雅典民眾,馬其頓國王的禮物實際上是為了讓使者們欺騙本國民眾,為敵人的利益服務。因此,這種“禮物”就可以認定為是“賄賂”。
除了“送禮”風俗外,“賄賂”現象也有制度原因,即雅典的官員缺乏制度性保障,這種保障既指薪酬,也指固定的任職年限。從梭倫到伯里克利時代,雅典的各級官員沒有任何薪酬,外交使者也如此。[5]但出使任務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因此接受“禮物”也是彌補出使成本的一種合法手段。同時,雅典的事務性官員有固定的任職年限,個別高級官職(例如將軍和財政官)也有,但影響城邦政治決策的“領袖”卻大部分都是缺乏制度性身份的所謂的“演說家”。演說家的地位缺乏制度性保障,他的影響力完全取決于公民大會的投票。在這種體制之下,雅典民眾也默認了演說家們通過收受“禮物”來獲取收入的做法,因為這也符合上文所述的風俗。人們可以通過向演說家們“送禮”,促使他們在公民大會上提出有利于自己的政策建議,或者對敵人提出指控。
當個人利益與城邦利益相悖時,收受“禮物”的行為就可能會危害到城邦,“禮物”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賄賂”。為了應對“賄賂”對城邦產生的危害,雅典人試圖通過嚴厲懲罰來預防“賄賂”的發生。刑罰通常有兩種:一是死刑,此法將會震懾想要效仿的后人;二是處以受賄錢財的十倍罰款,使受賄獲利的人害怕承擔罰款而不敢受賄。[6]如果在規定期限內沒有付清罰款,被罰者將會被褫奪公民權,以后不能進入任何圣所,也不能擔任法官或者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
雅典人對“賄賂”的防范始于法律定義的明確化。[7]雅典的法院曾經只是執行一般的社會規范,而不是制定出來的具體法典。指控大多是由個人發起,由原告提出是否進行公開訴訟,訴訟方式也由原告決定。[8]陪審員通過抽簽選出,他們可能并不熟悉法律,只有當事人大聲朗讀出法律后,他們才能知曉相關法律。訴訟雙方陳述后,陪審團立刻進行投票,其中沒有任何法律作為依據。當時的雅典法律多半來源于城邦習俗、詩歌、流言,甚至過去的審判,而這些習俗并沒有清晰的界定。最初的“賄賂”法,以“如果有人被定罪為賄賂,他將被認為是非法”開始。到公元前5世紀末,反賄賂法從“如果有人受賄”變為“如果有人收受賄賂并危害民眾”,類似的定義也出現于同一時期的其他反賄賂立法中。到公元前4世紀,雅典人更加重視法律的規范作用,“危害城邦”成為界定賄賂行為的核心要素,從而使法庭有了明確的判斷依據,社會習俗開始讓位于法律。
其次是司法權力的轉移。最主要的變化就是戰神山議事會的司法權轉移給了五百人議事會和陪審法庭,這一轉移與客蒙審判有關。公元前463年,克蒙遠征刻索尼蘇斯半島趕走了波斯人并擊敗薩索斯人的反抗,但他沒有繼續攻打馬其頓,所以雅典民眾指控他收了馬其頓國王的賄金而拒絕進攻,但戰神山議事會卻將客蒙無罪釋放,這使得指控者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們頗感失望,他們再度懷疑客蒙很可能賄賂了法庭陪審員。隨后,經過厄菲阿爾特的一連串改革,基本取消了戰神山議事會的司法審判權,由五百人議事會、陪審法庭及公民大會取代。五百人議事會和陪審法庭成為雅典公民集體的代名詞:議事會成員通過抽簽從部落候選人中選出,任期一年,不得連任;陪審法庭也通過抽簽從各部落選出;審理案件時再抽簽選出規模不等的法庭;公民大會更是雅典公民集體的直接體現。由此,城邦社會生活的規范權從貴族轉移到了民眾手里,包括對“賄賂”的界定。此后,官員不得不面對更大規模的審查和更有力的約束。
再次是問責制度的完善。公元前5世紀末,雅典出現了一種具有強制色彩的官員問責機制,即“審查”(euthyna),它對即將離任的各級官員進行強制性稽查。稽查的對象并不限于“賄賂”,任何有意愿的公民可以對公職人員就任何一項罪行發起指控。主持審查的人員(euthynoi)也受該制度的約束。此外,厄菲阿爾特改革之后,還設立了“審計員”(logistai)一職,主要檢查公職人員(通常為經手過公款的人)的財務賬目。這個職位的設立與提洛同盟將的貢金轉移到雅典有關。到公元前448到425年,克里尼亞法令又規定任何雅典人或盟友“不能打貢金的主意”,否則將處以10 000德拉克馬的罰金。在公元前5世紀中期,審查官只審查那些受到公開指控的官員,而審計員則按照公民大會的指令對公職人員的財政賬目進行審計。公元前4世紀,“審查”與“審計”開始融合。對于公職人員來說,常規的財務監查無疑是對潛在“賄賂”行為的一種威懾。
綜上所述,雅典的“賄賂”行為與民主政體相始終。在雅典的民主時代,“賄賂”行為并未消失或變少,主要原因在于“賄賂”有著深厚的民俗基礎,它與作為交往習俗的“禮物”很難區別開。在民主政體下,大量無薪酬官員的出現及城邦外交往來的增多,進一步促進了“賄賂”行為的發展,使其逐漸危害到了城邦的利益。雅典人開始從立法、司法、問責等各個層面上加強對“賄賂”的防范,但由于“賄賂”產生的土壤并未出現大的變化,“賄賂”現象仍舊持續存在并影響著雅典城邦的發展。這一歷史現象充分說明,“賄賂”問題既和權力受監督程度有關,也和一個國家的習俗有關,單憑制度監督體系并不能完全根治政治中的“賄賂”惡習,改良習俗和文化土壤也是必要的措施。
[1]亞里士多德.政治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1309.
[2]希羅多德.歷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8.
[3]阿里斯托芬.云.馬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75-676.
[4]普魯塔克.普魯塔克英雄傳(第14卷)[M].東京:國民文庫刊行會,1930.2-3.
[5]R.K.辛克萊.古典時期雅典的民主與參與[M].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88.110.
[6]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54.
[7]J.奧博.雅典社會的大眾與精英[M].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90.236.
[8]M.H.漢森.德摩斯梯尼時期的雅典民主[M].牛津:牛津大學出版社,1991.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