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235000)
20世紀60年代,伊瑟爾、福爾曼、姚斯、普萊斯丹茨、施特利德五位年輕激進的文學理論家和教授,在聯邦德國南部博登湖畔的康茨坦斯大學創立了影響深遠的“接受美學”。隨后,文學的接受和作用論如雨后春筍播撒開來,跨域國界,西學東漸,激起了巨大的理論思潮。[1]“接受美學”這一理論最鮮明的特點是一反過去的“作者中心論與文本中心論”的常態,確立了“讀者及藝術接受活動”的理論研究方向,拓寬了美學與文藝學研究領域,打破了傳統文論單純注重作品文本研究與作家心靈研究的片面性,使得文學研究在導向方面發生本質變化。
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姚斯提煉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提出的著名文學批評四大要素的理論,認為在讀者、文本、作者這三者的關系之中,文學作品是為讀者而創作的,離開了讀者,作品就不能稱為作品,作品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正是讀者積極主動地參與了文本的創作,讀者的意義得到了明顯的解釋和強調。所謂“期待視野”是指在文學接受活動之中,讀者原先的各種閱讀經驗以及社會、人生經驗、趣味、素養、理想等綜合形成的對文學作品的一種欣賞要求和欣賞水平。讀者的期待視野決定了讀者對于文本的選擇,只有符合讀者期待視野的文本才能吸引讀者的眼球并且進入其閱讀視域。而“文本的召喚結構”,指文本具有一種召喚讀者閱讀的結構機制。伊瑟爾認為作品是一個布滿了未定點和空白的圖示化綱要結構,作品的具體化需要讀者在閱讀中對未定點的確定和對空白的填補,而空白本身就是文本召喚讀者閱讀的結構機制。[2]
《詩經》被后世譽為“百科全書”,不僅記載了社會的百態,也開啟了眾多文學母題研究的大門,其地位和意義已經無須多辯?!对娊洝返男再|決定了其內容和風格的差異性,就作品產生的方式而言,“風”詩多來源于各諸侯地方的民歌,是下層人民的思想結晶;而“雅”“頌”多來自上層貴族,更多的見證了周王朝的興衰歷史?!对娊洝芬唤泦柺?,便迅速成為官方學府必教的課程、儒家經典,在數千年的教學過程之中,就《詩經》文本內容的理解與闡釋出現多個版本。原因之一,與其收集有關。關于《詩經》的采集說法:一、王官采詩:根據《孔叢子·巡守篇》載:“古者天子命史采歌謠,以觀民風。”《漢書·食貨志》中記載,周朝朝廷農忙時派出專任的使者去往全國各地采集民間歌謠,由史官匯集整理之后,將所采詩歌呈給天子看,目的是觀風俗知民情。劉歆《與揚雄書》亦稱:“詔問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遒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童謠、歌戲?!倍?、孔子刪詩:據《史記》載,孔子以禮義為準則,在《論語》之中多次引詩論詩,他是西周“禮”的復興者與提倡者。相傳孔子從3000篇詩歌中挑選了其中300篇整理成集,后世均持質疑態度。現今通行的《詩經》,學者多認為是由各諸侯國協助周朝朝廷采集,再由周朝史官和樂師編纂而成,夫子也參與其整理。三、獻詩說:天子為了“考其俗尚之美惡”,下令諸侯獻詩?!秶Z·周語》載:“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師箴,瞍賦,曚誦。”正是由于《詩經》的編訂說法不一,關于其中的解釋也是眾說紛紜。
《詩經》存在相當大的彈性解釋空間,是其文本的生成方式、文本本身以及傳播特點等原因造成的。階層不同的人,由于自身的教育、經歷的迥異,勢必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理解。漢末時期,四家傳詩解詩可謂風頭一時無兩,其中《毛詩序》在漢代傳詩解詩之中可謂獨樹一幟?!睹姟吩趥髟娭?,最為新穎的一點即在每篇作品中都有一個“序”,在“風之始——《關雎》”下記有《大序》。這些序為讀者設立了閱讀的指導。
“存天理,滅人欲”為主流思想的宋朝,對于《詩經》的詩歌解讀更具時代特色。舉例如下:
《周南·關雎》本是講述貴族青年的戀歌,《毛詩序》釋為“后妃之德”;朱熹《詩集傳》因孔子所言“《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謂此言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召南·鵲巢》,《毛詩序》說:“《鵲巢》,夫人之德也?!币詾榇嗽娛菍憞槎Y;依據朱熹《詩集傳》可知:南國諸侯受文王之化,女子受后妃之化,故而嫁于諸侯,其家人美之。《邶風·柏舟》,《毛詩序》說:“《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朱熹《詩集傳》釋:“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甭勔欢嘌裕骸鞍刂?,嫡見侮于眾妾也”,表露了無可告訴的委屈與憂傷?!多{風·柏舟》,《毛詩序》以為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節,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詩集傳》言:“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共姜作此詩以自誓,言柏舟則在彼中河,兩髦則實我之匹,雖至于死,誓無他心。母之于我,撫育之恩,如天罔極,而何其不諒我之心乎?不及父者,疑時獨母在,或非父意耳?!薄缎⊙拧ぢ锅Q》,《毛詩序》云:“《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朱熹《詩集傳》言:“此燕饗賓客之詩也。蓋君臣之分,以嚴為主;朝廷之禮,以敬為主。然一于嚴敬,則情或不通,而無以盡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飲食聚會,而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而其樂歌,又以鹿鳴起興,而言其禮意之厚如此。庶乎人之好我,而示我以大道也?!队洝吩唬核交莶粴w德,君子不自留焉?!薄埃ǖ诙拢┭约钨e之德音甚明,足以示民使不偷薄,而君子所當則效,則亦不待言語之間,而其所以示我者深矣。”“(第三章)言安樂其心,則非止養其體、娛其外而已。蓋所以致其殷勤之厚,而欲其教示之無已也?!薄洞笱拧の耐酢分祆洹对娂瘋鳌窊秴问洗呵铩す艠贰菲獮榇嗽娊忸}曰:“周人追述文王之德,明國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薄吨茼灐で鍙R》,《毛詩序》曰:“《清廟》,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也?!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按酥芄瘸陕逡囟T侯,因率之以祀文王樂歌。言:於!穆哉!此清靜之廟!其助祭之公侯皆敬且和,而其執事之人又無不執行文王之德。既對越其在天之神,而又駿奔走其在廟之士。如此,則是文王之德,豈不顯乎?豈不承乎?信乎,其無有厭射于人也!”《魯頌·駉》,《毛詩序》云:“《駉》,頌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谷,牧于坰野,魯人尊之,于是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頌?!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百x也。此詩言僖公牧馬之盛,由其立心之遠,故美之曰:思無疆,則思馬斯臧矣。衛文公秉心塞淵,而騋牝三千,亦此意也。”
以讀者為中心乃是接受美學中心思想,《毛詩序》《詩集傳》撰寫作者,雖是《詩經》的讀者,也是各自書的讀者。兩本書在抒寫過程中,作者都間接以自己為第一讀者,其解詩傳詩中,正所謂“《詩經》只是提供了一個接受前提,而它所生成應有的效果,仍然需要在讀者的閱讀、理解、反思之后產生。作品的意義內涵和藝術價值產生效果的‘潛能’,將這種潛能付諸實踐,轉化為現實的效果,必然通過讀者能動的接受活動。因此,文學作品的接受效果還取決于接受主體—讀者的具體情況,比如職業、生活經歷等等”。接受美學雖確立了讀者為中心地位,但并不是一味地迎合讀者的需求,在充分考慮到讀者的期待視野,也要與時代社會的思潮發展相吻合。
《毛詩序》作者是漢代時期的經學家毛亨、毛萇,毛亨師從荀子,作為歷史上著名的大經學家,其編篡注釋《毛詩訓詁傳》時,恰逢秦始皇焚書坑儒,《崇山文集》卷一三《儒言》:“秦焚《詩》《書》坑學士,欲愚其民,自謂其術善矣。”毛亨深知李斯的為人,隱姓埋名,后將著作傳其侄子毛萇。小毛公所處的時代是政治清明、文化上大興儒學的漢武帝時期,此期《詩經》被儒家奉為經典,成為《六經》及《五經》之一。《毛詩序》是讀者對于詩歌的一個自我的理解與賞析?!睹娦颉纷鳛樽x者的審美體驗的詳述,在東漢以后,《毛詩序》成為繼孔子詩學的代表,《詩序》被稱為詩義的解說。
宋代的理學家將“禮”置于“宇宙觀”的最高位置,肯定倫理價值。在朱熹注《論語》時曾說:“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薄岸Y”成為了“理”的具體的化身,以此約束人們的社會關系,規范人的言行舉止?!抖踢z書》記載:“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也,無所逃乎天地之間”,顯然理學倫理是宋時期社會的主流思潮。朱熹在《詩集傳》中的解讀另辟蹊徑,在遵毛序的前提之下,對于詩歌中詩篇的解讀與更多的解釋受時代、學術思潮的影響。朱熹深受吳予的葉韻說的影響,對于詩經的注音這一點,將一個字臨時改變讀音,力求押韻。朱熹解讀《詩經》之時,正是宋代理學蔚然成風之際。理學,即道學,是封建綱常名教最集中的思想表現?!对娂瘋鳌纷鳛榇砩鐣㈦A級、集團的意識,朱熹在書中宣揚封建禮儀教化,《詩集傳》儼然成為封建統治的服務者,朱熹也成為了禮教的衛道士。《詩經》中婚姻愛情詩占據一定的數量與地位,因其違背了社會所提倡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觀點,朱熹斥為“淫詩”,在維護封建統治的立場下,他極力否認愛情詩的價值。也正如此,《詩集傳》受到整個封建社會后期統治階級極力推崇,成為權威的教本。
“文本的召喚結構”,伊瑟爾認為即是喚起讀者填補空白、連接空缺、更新視域的文本結構,是指文本具有一種召喚讀者閱讀的結構機制。伊瑟爾把英伽登作品存在理論與伽達默爾視域融合理論的整理融合,在新的綜合基礎之上鍛造了這一理念。文學作品是一個布滿了未定點和空白的圖示化綱要結構,只有讀者在閱讀中將未定點的確定和空白進行填補,才能實現作品的現實化。伊瑟爾接納這一觀點,并申明空白本身即是文本召喚的結構機制。
《詩經》用形象的藝術描繪了人們生活與想象的世界,抒發了人們的思想感情,其語言中也必然存在著許多意義確定性和意義空白。而其詩義的不確定性和意義空白,是文學的接受產生效果的前提條件?!睹娦颉贰对娂瘋鳌返淖髡咴诤艽蟪潭壬洗碳ち俗x者的閱讀機制與閱讀效果,使得后世讀者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填補了原文之中的空白。以《樛木》一詩為例,此詩題旨歷來爭論不休。為論述方便,茲抄錄如下。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毛詩序》中《小序》謂后妃逮下,《大序》衍生為無嫉妒之心。南宋的《詩集傳》因之,朱熹言:“后妃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故眾妾樂其德。”[3]朱熹不僅認為此詩后妃逮下,而且認為此處的君子就是后妃,認為這就是眾妾祝福后妃之詞。這上下得其次序,便體現了禮儀、尊卑有序。照其理解,兩詩所言,皆有維護禮制之意。
一種說法:在《詩經注析》中,程俊英、蔣見元先生坦言這是一首祝賀新郎的詩[4]。王安石曾言:“樛木,則葛藟得以附麗。”[5]方玉潤曾言:“累、荒、縈等字有纏綿依附之意,如蔦蘿之施松柏,似于夫婦之近?!盵6]以此比喻女子嫁給男子。眾人為新郎新娘祝賀,愿二人成婚之后,希望能夠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這里也體現了孔子所提倡的“和為貴”思想。這位新郎,作者稱之為君子。想必都知曉,西周時期,等級分明,有嚴格的禮制,對于不同身份不同的人言行穿戴都具有嚴格的規定,體現上下尊卑,形成了以“合禮”為美的審美觀。
另有學者認為這是一首贊美君子美好品德的詩篇,詩中借用彎曲的樹木象征比喻為君子能夠委曲求全的高尚品德。那彎曲的樹木彎曲的原因,是由野生的葛藤纏繞、掩蓋、拉扯所導致,從而使其不能正常的生長,這是自然界中萬物相互依存、相互為用的一種存在的方式。在復雜紛繁的現實生活之中,人民想要正常的生存生活,就需要有一部分的人付出自己的辛勞為民眾切身的利益去思考,去保護人民。而這些甘愿為人民請愿的君子,大多以為人民做奉獻為快樂的原則,忍辱負重,以高度的辛勞去處理繁瑣的事物,就如同被葛藤纏繞一樣。他們甘心付出,且以此為樂,而這些福氣勢必也因為他們的辛勞而施于人民。就出現理解的偏頗,從接受美學而言,正是文本的召喚結構召喚讀者對于文本作品的未定點與不確定性進行填補,從而產生了詩義的爭論。
《毛詩序》《詩集傳》作為《詩經》研究歷程中的里程碑,二者都開拓了解詩的新方向,打開了研究理解的新視野,但也仍然存在理解上的差異。這種差異的存在,不僅受時代、思潮、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的影響,也與作者(讀者)的職業、性格等有關(即以讀者為中心),還與文本作品的不確定性和空白點有關。讀者對于《詩經》解讀的差異性,也正是接受美學研究的中心論點。
[1]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2] [德]H·R·姚斯 R·C伊瑟爾.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 周寧,金浦元.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9.
[3] 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12.
[4]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12.
[5] 王安石.詩義鉤沉[M].北京:中華書局,1982:14.
[6] 方玉潤.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