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米歇爾·???Michel Foucault)是20世紀極富挑戰性和反叛性的法國哲學家和 “思想系統的歷史學家”。其思想對文學評論、哲學、歷史學、醫學科學史等領域有重要影響。其代表作有《瘋癲與文明》《規訓與懲罰》《性史》《詞與物》等著作?!动偘d與文明》是福柯的博士論文,也是他的成名之作。尤其在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之后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五月風暴”中福柯堅定地站在學生一派)。
??峦ㄟ^對瘋癲史的考證,深入探討了文明對瘋癲壓抑的正當性,以及理性對非理性的對抗。瘋癲作為游離于社會正常秩序之外而不能獲得合理地位,制度對其的壓抑是否是一種合理化的表現?這正是本書想要傳達的內容。他試圖站在邊緣化的角度去看待正統、理性。也正是這種反叛意識,他開創了知識考古學、譜系學等新的研究方法。
本書通過考證歷史上人們對瘋癲的態度和處理方法,來表現瘋癲與理性的演進關系。大致可以分成三個時期: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古典時期、近代精神病院建立時期。
中世紀的瘋癲即表現為麻風病人。中世紀盛期,隨著十字軍東征麻風病開始席卷整個歐洲,由此在英法德等國家紛紛建立大型麻風病院。十字軍東征結束切斷東方病源,麻風病逐漸消失,麻風病院被大量閑置。但是排斥麻風病的習俗心理并沒有消失,它變成一種價值觀意象,被用于證明上帝的存在。
文藝復興時期,愚人船則成為了瘋癲的象征,此時的瘋癲尚未被歸為理性的對立面,其狀態還是自由的。此時瘋癲被用以隱喻誘惑和夢幻:一表現為人的動物性對理性的追逐,即“動物界逃避了人類符號和價值的馴化,反過來解釋了隱藏在人心中的無名狂暴和徒勞的瘋癲”。二是瘋癲構成了某種神秘玄奧的學術因素,成為了被禁止的智慧,是對盲目自大的喜劇式懲罰。此時瘋癲仍是一個社會畫面上,司空見慣的身影。這個世界在此時對瘋癲是特別友善的。
文藝復興時期,瘋癲從麻風病習俗之下解放,獲得了短暫的自由。17、18世紀的古典時期,徹底將瘋癲置于理性的對立面,理性獲得了對瘋癲的全部控制權。“它們又遺棄了瘋人,卻自吹解救了瘋人”。禁閉所成為維護“治安”的重要手段。
??聦?656年巴黎總醫院——集半司法機構和獨立行政機構于一體——的建立作為一個標志性事件。它象征著理性獲得了對非理性壓制的合法權力。這所君主制與資產階級聯合的秩序的產物,其實際功能與目標跟醫療無關,其根本目的是維護王權之下秩序的穩定。1676年,法令要求各城市設立至少一所類似教養所。18世紀末,英、荷、德、法、意、西紛紛建立類似的醫院、拘留所和監獄。關押在其中的主要是違反習慣法的人、家庭浪子、無業游民和精神病人。此時,瘋人與最犯一起被混押在禁閉所內。這便是權威主義的強制形式內,瘋癲的新歸宿。
古典時期禁閉的作用有三:一是吸收失業以維持社會治安和秩序。二是控制勞動力成本,勞動倫理理論恰恰表明了此時社會是從貧困、沒有工作能力、沒有群體融合的能力的社會角度來感知瘋癲,瘋癲開始被列為城市問題。三在于避免丑聞,在文藝復興時期,展示瘋子是一種常態,瘋癲變成世界的純粹景觀。而在古典時期,即使是最粗暴最殘忍的罪惡都不會被公之于眾,所有與非理性沾邊的罪惡都應秘藏起來。此時瘋癲不再被看做是人自身包含的怪物,而是人類長期壓抑的獸性。而這時的懲罰手段不是出于矯正的職責或懲罰的欲望,而是根植于人對動物古老的恐懼。此時,人不再將瘋人看作病人,而將其視為野獸。
正是由于對瘋人不再視為人,將禁閉視為維護社會“治安”的舉措,古典時期對瘋癲的治療出現了兩種并行不悖的方向:一是認為瘋癲實質上是某種激情,是基于品質特性的隱含機制,采用強固法、清洗法、浸泡法和運動調節等方法,試圖改變其本身的性質特質。二是認為瘋癲是一種謬誤,一種譫妄,因此通過喚醒法、戲劇表演法、返樸歸真法等使瘋人徹底醒悟。
禁閉時代隨著大恐懼的到來而結束。被送到禁閉隔離區的非理性又再次出現,“反叛”的無政府主義者、虐待狂帶來了18世紀重大的文化轉變,非理性被禁閉一個世紀之久后終于再次發聲。接踵而至的是一種全新的劃分。
首先興起對精神病院的設立呼聲。要求將罪犯與精神病人分離,單獨設立精神病院。福柯集中地分析了圖克和皮內爾的瘋人院?!霸诟?驴磥恚葼柡蛨D克建立的精神病院都不是解放瘋人的科學的醫療機構,而是從道德和心理上對瘋人實行更加殘酷壓迫的改造所,瘋癲則被視為一種幼稚和不成熟的狀態。圖克的精神病院是打著解放精神病人,廢除強制,創造一種人道環境的旗號,實質上卻是通過負罪感對病人的生存狀態進行干涉的不人道行為。其實質上雖然解除了對瘋人的肉體懲罰,卻加重了對他們精神上的控制。與營造宗教道德家庭模式的圖克不同,皮內爾則拒絕將宗教環境引入精神病院中,他認為宗教刺激和引發了瘋癲,宗教不是理性隱秘的古老地帶,而是譫妄、幻覺、絕望、憂郁的根源。
在??驴磥?,這兩種精神病院模式都是對瘋癲的又一種變相壓制,甚至類似于理性對非理性的同化過程。出于博愛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考量,明顯可見,懲罰在現代社會越來越少見到,但這種家長制氛圍下的精神上的壓制,何嘗不是一種懲罰。精神病院應當是中立的,應該排除掉基督教造成的那些意象和情緒,瘋癲的虛妄性不是來自外在的指認,而是瘋人自身對其的指認,外在的道德律令不應當成為瘋癲治療的手段。
自康德、黑格爾之后,西方哲學的發展就發生了巨大的轉向。黑格爾完成了對德國古典哲學的大成總結,同時拋出了新的哲學問題:作為主體性存在、同時受到“大他者”約束的人究竟應該怎樣生存?自此,現代西方哲學開始了對這一問題的不斷探索:以羅素和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強調邏輯推演,認為不能對應圖式的命題都不能進行討論,同時傳統形而上學關于人的存在、世界的本原等問題將不能被討論,企圖用不能被訴說為理由逃避這類問題的討論。另一條線,則是自康德以來便有所體現的對人的存在的考量: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實際上是又一次將人放到主體的地位,過分強調人的理性能力和知性能力。如果說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企圖通過這樣一種絕對的普遍性抹殺人的個體性,那么克爾凱郭爾則從個人的角度第一次肯定了個體存在的意義,成為了存在主義的發端??藸杽P郭爾提高了信仰存在的地位,尼采則是摧毀了“上帝”這一宗教信仰:只有當人意識到其生活世界中的所有規則和秩序,包括客觀世界的一切都是由自已創造的,只有當他意識到個人的主體地位時,他才超越了人類的局限,重新創造一切規則。海德格爾則進一步通過此在(Dasein,即人的存在)從存在論和本體論的角度肯定人的存在狀態,而他的貢獻就在于在 “That-being”與“What-being”中引入“How-being”。將“如何存在”引入本體論的討論范圍。
可見,現代西方哲學家一直圍繞“人的存在”這一命題進行探討。無論是悲劇底蘊下的超人精神,還是對世界荒誕的嘆息,都離不開對“人的存在”的探討。無論是??乱只蚴邱R克思都不是西方哲學中的反叛者,他們最終關注的問題仍然繞不開對“人的存在”的思考。
隨著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的興起,存在主義與結構主義的對立就變得日益尖銳。福柯在其中最大的貢獻就是為我們描述了一個最令人窒息的畫面:被困在孤島上的人 (我們所處的社會就是一座牢籠、一座孤島)。結構主義對存在主義的最大分歧就在于,存在主義不過是一味強調人存在本身就是價值,但是卻為給出任何現實性的打破現代社會枷鎖的解決方法。就像《瘋癲與文明》中理性于非理性的不斷博弈一樣,非理性如何才能對抗理性的枷鎖?——權力意志,??沦x予“個性化”以抵抗本體論的特權。這也就是福柯眼中的現代性態度。
不難發現,??码m然是通過歷史學、知識考古學的方式分析瘋癲發展史,但他本人在其中體現出的很多觀點受到了尼采思想的影響。如對酒神精神的向往一定程度上表現為非理性(瘋癲)存在的可能;對道德本身的反抗;對權力意志的接納等。
??碌乃枷腚m然是20世紀的發聲,但其影響力在當今亦然不減。性少數群體獲得尊重、男女平等女權主義的興盛、腦葉額切除手術的廢除、性解放運動…….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在現代多元和人文思潮之下做出了改變,我們現在將其看為一種進步的表現。但就像??聦Ο偘d的一種解釋,過分狂熱也是一種瘋癲。當社會對少數群體的考慮壓榨著規則之下的正常人的生活方式,這時就可能帶來非理性對理性的壓榨。規則是在一般民眾的可接受范圍內,維護社會運行的手段。在規則壓抑人的主體性的20世紀,我們應該呼吁對邊緣群體的關注。但其關注方式不應是淺層對規則的修改或者對曾經諱莫如深的概念(如性和瘋癲)的盲目解放的倡導,其內在應當是對制度約束下人性的適度解放,作為人一部分的理性不應當變為外在于人自身的約束和規則,而應當是為實現人的感受、合理規范的一種人的工具。而真正的道德,更應該是康德的道德王國中所描述的:普適、處于義務而非為了義務,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因此,對邊緣問題的解決也不能離開對人自身的解放,規則的修改或盲目的反抗權威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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