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輝
(哈爾濱理工大學,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吳中四才子之詩作不僅在題材上具有相似性,在審美意境上也具有鮮明的趨同性。從整體風格而言,四才子的詩文基本上屬于陰柔之美的范疇,大多崇尚本色和自然,追求一種清新自然的審美意境。
四才子中,文徵明與徐禎卿詩風相近,意境清秀明麗,詩意渾融完整,體現著對吳中文學重“韋柳一派”體統觀的繼承。文征明、徐禎卿二人“清新雅致”的詩歌風調,前輩評論家多有述評。王世貞評文徵明:“如衣素女子,潔白掩映,情致親人”,又評其:“傅情而發,娟秀妍雅,出入柳柳州、白香山、蘇端明諸公。文取達意,時沿歐陽廬陵。”王夫之論其:“浩然山人之雄長,時有秀句……近世文征仲輕秀與相頡頏,而思致密贍,骎骎欲度其前。”錢謙益評徐禎卿:“標格清妍,摛詞婉約,絕不染中原傖父槎牙奡兀之習。江左風流,故自在也。”
這些評論,雖說辭不一,但都看到了文、徐二人詩作清新妙麗、空靈脫俗的一面。文、徐二人天性淡泊、溫和儒雅,生活中較少激憤不平之氣。緣此,他們對于自然和生活的接受也相對和緩。這種氣質反映到詩作中,自然就會生發成一種淡泊雅意、清新明麗之風。文徵明之詩,景情甚協,堪稱仙境。如“涼風裊裊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石湖》);“坐久忽驚涼影動,一痕新月在梧桐”(《閑興》);“茶磨山前宿雨晴,行春橋下綠波平”(《懷石湖》);徐禎卿之詩,情寄于景,天然一片。如“深山曲路見桃花,馬上匆匆日欲斜”(《偶見》);“已忘世味真堪喜,只欠湖山構草庵”(《野人燈火》);“天氣向溫春候早,繞盆閑看小游魚”(《立春前一日過徵明小齋閑詠二絕》)。讀文徐二人的這些詩作,似乎是在跟一位隱居高山的君子對話,氣息流動之處,一片清新之氣。
祝允明、唐寅二人的部分詩作雖也具清新之風,但相比之下,他們似乎更側重于自然暢達一路。在唐、祝二人筆下,嬉笑怒罵,皆可成文;在他們眼中,花落水流,俱是自然。如祝允明的《丁未年生日序》、《大游賦》、《口號三首》、《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夢游二首》、《已巳閏九月十三日夜夢中為游仙詩》等,皆為縱性所如的洗練暢達之作。此類例作在唐寅的詩集中簡直是不勝枚舉,任取一篇,便為佳作。如其《嘆世》:
富貴榮華莫強求,強求不成反成羞。有伸腳處須伸腳,得縮頭時且縮頭。地宅方圓人不在,兒孫長大我難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憂煎不用愁。
這就是唐寅之詩的特色:內容上沒有壯懷激烈的豪言壯語,沒有家國天下的宏大抱負,有的只是市井小民的日常所思和素樸情感。語言的運用和詩歌的內在結構上不甚講究含蓄和蘊籍,只是聽任“情緒”的表達,尊重“內心”的需求,自然而然地寫詩作文。
需要強調的是,本文此處所言唐、祝二人詩作之“自然”,不是作為審美對象的“自然”,更不是語言風格上的“自然”,而是一種在尊重自我的前提下于創作中表現出的“情”之自然,即歌哭笑罵、悲喜愁歡,都聽任情緒的指引而做出自然表達,沒有虛寫偽飾,拒絕無病呻吟。
四才子作詩喜歡隨機而發,詩歌在他們手中已如日常生活中的家常便飯,既親密又隨意。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只要興會所至,拿起就寫,不論工拙。緣此,其詩作往往會給人親切平易、溫婉可親之感。我們先嘗試從四才子部分詩作的題目中,來體會這種親切的感覺。
祝允明之詩題:《思兒子歌》、《飯苓賦》、《衰病》二首、《病閑》、《水詩》、《怨詩》、《雞黍詞》、《黃金篇》、《訟風》、《秋宵不能寐》、《兒子續入對大廷感激因賦》、《兒子召試館職》、《臥病》、《壬申夏夜不寐》、《醉》、《山》等。
唐寅之詩題:《睡起》、《散步》、《獨宿》、《尋花》、《白發》、《貧病》、《夜坐》、《小酌》《吳門避暑》、《除夕》、《責貓》、《愛菜詞》等。
文徵明之詩題:《乞貓》、《乙卯除夕》、《冬夜讀書》、《兒子晬日口占二絕句》、《雪后》、《除夕》、《十三日飲公瑕家見月》、《春寒》、《夏夜》、《十月》、《對雨》、《獨坐》、《夜坐》、《早起》、《不寐》、《上元飲王陽湖宅》等。
徐禎卿之詩題:《春》、《夏》、《秋》、《冬》、《戲之》、《曉思》、《五月五日》、《日蝕》等。
思念兒子、夜晚難眠、身體不適、吃飯穿衣,讀這些詩題,讓人感覺像是鄰里間的對話家常,亦像是年邁的老者在向兒女們訴說最近的生活狀況。話到之處,熟悉而溫暖的感覺隨之漫延開來。
試觀下面的四首詩,讓我們再一次細細體味氤氳其中的濃重的“家常”意味。
唐寅《詠雞聲》:
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銅壺玉漏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聽。
文徵明《飯蔬》:
飯蔬對客分豪氣,燒葉讀書無苦聲。窮鬢甘心莫相笑,有人風雪抱饑行。
祝允明《癸丑臘月二十四夜送灶》:
豆芽糖餅薦行蹤,拜祝徉癡且詐聾。只有一船休閑口,煩君奏我一年窮。
徐禎卿《柳花》:
柳花飄蕩本無憑,粘住征衫解惱情。轉眼春風有遺恨,井泥流水是前程。
吳中歷來便有關注自我人生、生命的傳統,這一傳統在四才子身上得到了最淋漓盡致的體現。難能可貴的是,在他們那里,這種關注已不僅僅局限于自我的生活或生命,還擴展延伸到了自然萬物身上,花草樹木,雞鴨貓犬,春夏秋冬,皆可引發情思,皆可觸手成詩。正是有了這些生活于我們身邊的事物的參與,才使四才子的詩歌在抒情言志外,愈加散發出令人著迷的親切氣息。
四才子的詩作之所以能夠為人們所接受并長期喜愛,不僅僅是因為其詩作的清新流利、平易可親,還因為那些蘊藏于平易外表下的對人生、生命的厚重的理性思索。相比之下,四才子中祝允明詩作中的哲理意味最為濃厚。他是一個睿智且富有深湛之思的傳統士人,其詩作的哲理性更多地停留在人類乃是家國天下層面,是真正意義上的深層次的哲理思索。
在祝允明的理想世界中,生命應當具有強度和厚度。他不僅敢于對權威思想和陳陳相因的世俗之弊發起攻擊,亦敢于懷疑現實世界,于夢境中探究天地人生之玄微。試觀其《游山詩》:
春觀入西岫,區名意自別。松嵐結幽賞,蟲鳥弄余悅。花氣韻蒼沉,樹膚落翠雪。天行無塵染,丘臥自云潔。心在道不違,未覺萬物裂。三爵已余酣,清心寫泉月。
此處,祝允明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充滿神秘和詭異色彩的夢中世界。在這個神秘幽幻的所在,蟲鳥幽寂靈動,草木純潔無染,泉月清冷甘醇,一切顯得是那樣的靜謐而整潔,而支撐這一切的乃是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道”,即祝允明內心世界堅守的理想化境界。“道”的出現表明,祝氏心中向往的理想境界并非憑空而生、只具想象的意義,而是作為世俗的反面客觀存在的,是其對于現實命運束縛進行的疏遠和自救。
唐寅的詩歌雖取材平易、語言質樸,但其中蘊藏的哲理深意卻是不容小覷的。與祝允明矚目于世界、人生的“大哲理”境界不同,唐寅多聚焦于市井小民的世俗生活哲理,有些甚至稱不上哲理,只可以算是一些世情冷暖的體驗或人生經驗的總結。其《伯虎自贊》一詩,大俗大雅,活潑機趣,充盈著濃郁的哲理韻味:
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了我。
這是唐寅靈魂與肉體之間的對話。“我”乃肉身,“你”乃靈魂。肉身不可長生,而靈魂卻可永存。在這場靈與肉的對話中,揭示出一個極為平常卻容易被人忽視的哲理:身體并不等于自己,它只是一個外表的特征,而真正的自己乃是掩藏于身體內部的靈魂。
文徵明作為吳中文化意蘊的體現者,性情寬和,不急不躁,其詩更為含蓄內斂。幾十年博覽群書的學養和人生閱歷的磨煉,使其詩作偶而也會迸發出哲理的火花。盡管這種哲理之花不夠熱烈璀璨,但足以發人深醒。其《冬夜讀書》云:
故書不厭百回讀,病后惟應此味長。千古精神如對越,一燈風雨正相忘。卷中求道深知謬,意外圖名抑又荒。束發心情誰會得,中宵撫幾自茫茫。
這首詩是很有哲理意味的。第一二句便意味十足:重讀舊書,如老友重逢,促膝談心。一本好書,是值得一讀、再度、數讀的。不求甚解、浮光掠影是讀書一法;細讀玩味、對話思考,也是不可闕如的讀書方式。但“卷中求道深知謬,意外圖名抑又荒”,一味讀書,并不能真正“求道”,真正的“道”不一定都在書中。言下之意,求“道”,不應僅求諸書,更應當求諸現實生活及自身。
吳中四才子詩中的這些哲理百味,上可觸人生社會,下可及世態百相。這些道理,有些看似簡單,可許多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夠領會。不管是世俗世界的思考,還是生活道理的總結,抑或是世情冷暖的揭示,都是四才子心血的凝結。他們是用“心”來思考或總結這些生命感悟的,是想以此來警示世人從而使其少走或不走彎路的。且不論其哲理的深淺對錯,單單就其“警世”這一點而言,就是值得我們肅然起敬的。
[1][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唐寅著,周道振、張月尊輯校.唐伯虎全集[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3]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祝允明.祝枝山全集[M].上海:大道書局,1935.
[5]徐禎卿著,范志新編年校注.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