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奎
如果從上世紀末臺灣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算起,網絡文學一晃也是三十年了,如果說早期讀者對網絡文學還充滿質疑的話,現在則已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文化和社會現象,北大邵燕君甚至認為“研究網絡文學就是研究當代文學”。
除了龐大的寫作群和讀者群之外,網絡文學值得關注之處,還在于它給人的隱隱期待。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曾說,聽故事的人和講故事的人相約為伴,而小說的讀者則是孤獨的個人,這與盧卡契《小說理論》中相關說法一致,與史詩時代人與世界的統一不同,小說的時代是一個散文的時代,是一個整體性不再、人與世界的關系分崩離析的時代。而在改革開放中成長的我們,更是親身經歷了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變化,在市場經濟和都市化的催動下,鄉土式的情誼逐漸讓位于市場化的關系,人從舊有的關系中走出來,逐漸成為理性而單質的個體。網絡的興起帶來了新的改變,虛擬空間為社會的再聚合似乎提供了可能。
網絡時代與印刷時代不同,網絡帶來了文化生產的新空間。無論是網絡所提供的平民化的參與機制、即時的發布平臺,還是頻繁的線上、線下互動、掌上閱讀等,都讓人恍惚以為回到了令人懷念的講故事與聽故事的年代。目前網絡小說生產方式與閱讀形式,也在逐漸完善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間的互動模式。作者可自由安排寫作的進度與發布時間,讀者可即時閱讀、評論、投票與“打賞”。打賞是以可兌換現金的積分為形式,評論則以追帖的方式公開發布。而收到打賞或評論的作者,也往往在文末附言致謝。有些作者為了吸引讀者,也會向讀者公開征集文中人物的名字,甚至是情節設置等,讓讀者充分參與其中。而知名寫手更是會新建并維護一些虛擬的社群,在群內與讀者互動,如給訂閱者贈送禮品等。這種新的寫作與傳播模式,實際上已經突破既有的文學概念。更為重要的是,網絡小說的寫作與閱讀只是整個環節中的一個小部分,其衍生產品包括書籍出版、游戲開發和影視制作等,只要參與,大家似乎總有一個環節可能相遇,不在網文平臺,便可能在電影院或游戲廳。
網絡提供了新的文學生產方式和傳播平臺,但有一點依舊與紙媒寫作一樣,作品水準的最終決定因素在于作者素質和作品質量。從這個角度來說,網絡文學雖然體量龐大,但在帶給人初始的驚奇之后,也讓人不免有些隱憂。就筆者有限的閱讀量來說,網絡文學確實提供了一個異乎傳統文學的新世界,不少作品如玄幻小說的想象力極為豐富,大大拓展了中國文學的空間容量和時間結構;穿越文以獨特的方式重新塑造歷史和世界;部分都市類小說更是寫出了我們所身處的社會環境,將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刻畫得入木三分,等等。但這種驚奇總是可遇而不而可求,在震驚于網文的體量之余,也往往遭遇情節模式化、語言粗暴化等現象,部分甚至讓人不忍卒讀。本文將從文學形式與倫理兩方面,對網絡小說存在的一些問題略作討論。
從形式的層面來看,部分網絡小說存在內容類型化、情節模式化和文字粗糙化的弊端。
先說內容類型化。點開幾個比較知名的網絡小說平臺,如起點中文、縱橫、17K、晉江文學城等,便可發現各大平臺各有側重,內部的分門別類也都非常清晰。首先是男性讀者與女性讀者的區別,男性讀者區則多是玄幻奇幻、武俠仙俠、軍事歷史、都市娛樂等,而女性讀者區則多為都市言情、浪漫純愛、耽美幻想、時尚豪門一類。這些部類不僅僅是為編輯的方便,也代表程式化的風格與內容,如玄幻多為修煉玄功,以武證道;仙俠便多為修仙,追求長生。不過也不是那么涇渭分明,目前的網絡小說往往是集多種元素于一身,如玄幻小說,一開始也可能是穿越的橋段,雖然穿越對情節發展來說并不必須,往往還是保留這個模式化的元素。決定內容類型化的主要形式因素是情節的模式化,如玄幻、奇幻、武俠與仙俠類,因存在武力爭斗,因而便多為偽成長小說:主角往往是小人物出身,因偶然的機緣獲得某種超能力或具有超能力的器物,也就是所謂的金手指,最終一路逆襲成為超級英雄,這類小說較早的成名作是蕭鼎的《誅仙》,后有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乃至辰東的《完美世界》等。之所以說是偽成長小說,是因為主角除了不斷習得各類功法和斗技以外,心智從一開始就有著超乎常人的成熟,以至于到結尾也無大多的改變,也就是說,人物的性格較為單一,從一開始便有定型的趨勢,成長的只有他的外在能力。而提升技能的方式也極為模式化,或是不斷有奇遇,如體內寄居高手魂魄,《斗破蒼穹》中的藥老、《通天之路》中的綠袍老頭、《異世邪君》中鴻鈞塔等等,均是如此。或是不斷打怪升級,很多小說一開始便清晰地列出各個等級,以便逐級上升,而在主角光環的照耀下,主角除了升級快以外,又往往具備越級戰斗的能力,以至于主角往往所向無敵,如唐家三少和天蠶土豆的所有小說幾乎都是這個路數,小說中人物的升級模式與網絡游戲的升級模式是相互支撐的。男頻的都市小說也往往沾染武俠、仙俠的習氣,主角要么因為奇遇而具備超能力,如透視能力、高超醫術或算命能力等,如都市超人一般,游走于富豪和無數美女之間;或是超級富豪家族庶出的子弟,從被漠視到逆襲成為家主;或是曾經是特戰隊成員,或曾接受特種訓練,然后回到都市的平凡生活中,進而憑超級戰技和人脈資源,成為被各大勢力倚重、各大美女青睞的超級人物。其他部類也類似,各有趨于定型的情節模式和套路。
網絡小說的更新頻率要求寫作者及時更新,不然就會導致讀者的不滿以致流失點擊量,因而大部分寫作者都是每天更新,如唐家三少便已創下多年不間斷的紀錄,而除了部分有存稿者外,大多是即寫即發,這就不免出現文字欠打磨、語言粗糙化的現象。一般來說,錯別字、情節前后矛盾這類低級錯誤是極為常見的,但更為致命的,或許是部分寫手為了吸引讀者,一味追求情節的進度,從而無暇也無力顧及作品的細節,以至文字的粗糙化乃至粗鄙化現象俯拾即是,從這個角度而言,網絡小說較之以往的通俗小說要遜色一些,當然也有例外,如賊道三癡、貓膩、烽火戲諸侯等就較為重視文字功夫。對語言藝術的忽略,對情節的單方面重視,使得網絡文學越來越長,以至于讀網文已不再是一個腦力活,而成了體力活。
較之形式層面的隱憂,網絡小說的倫理觀更讓人憂慮。筆者并非衛道士,對于那些敢于挑戰傳統道德習俗、敢于超越慣常思維的小說向來較為推崇,像近來較受關注的《牧神記》,就在變法這一框架內展開,架構頗為獨特。網絡小說的倫理危機在于,它對暴力的宣揚、性描寫的泛濫、男權中心意識及對權勢和金錢的迷戀等,對社會流俗不僅不作反抗,反而主動迎合市場和部分讀者的低級趣味。
俠義類小說不免暴力,在江湖世界,無論是除暴安良還是匡扶正義,大多需要非常手段。傳統的武俠小說雖然尚力,背后實際上有著追求與維護正義的倫理價值觀;網絡小說則不盡然,雖然部分小說也是為追求公平與正義,但更多的是以強權即公理為座右銘,純粹以上位、變強為目的。部分小說的情節極少有講理的環節,角色之間往往是一言不合就開戰,開戰便是殲滅模式。更有甚者是為了變強而變強,往往采取以戰養戰、進入大山斬殺獸類,或無端嗜殺等方式提升等級。對于很多寫手來說,殺多少人實際上只是一個數字問題,數字越大便越刺激,越證明主角的能力之高,而不存在什么倫理承擔。這類無目的的暴力,在不少男頻網文中存在。
網絡小說除了多描寫爭斗、殺戮等暴力場面外,性暴力也不可忽視。這與男權中心觀密切相連。就玄幻奇幻、武俠仙俠、都市小說與后宮類小說而言,大都是一個男主對應多位女主,較為知名的如《神墓》也有七絕天女,《青帝》中則有分別對應五行的五位女子,《斗破蒼穹》《武動乾坤》中男主最終也都得享齊人之福。這類小說中,女性大多被男主的外表和戰力所吸引,或者是陰差陽錯被男主占有了身體,如天蠶土豆的小說中,基本上都有一個女主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與男主結合的橋段。而且無論女性出場時多么優秀多么清新脫俗,一旦愛上男主,便變成傻白甜,從此喪失思考能力。這真是傳統倫理道德的幽靈——如一夫多妻、男女綱常等,在借網絡這個現代媒體還魂,以滿足宅男的意淫式白日夢。這類情節更是都市題材類小說的重要素材。都市小說中的男主要么是帥得一塌糊涂,要么超級有錢,要么具備超能力,更多的情況是這些條件都具備,如此,男主一出場,女性主動投懷送抱便似乎成了必然的選擇,如柳下揮《天才醫生》便不僅有五位女主,還有多位關系曖昧的紅顏。實際上這還算比較節制,還有不少作品是見到異性便要列入后宮,這就更等而下之。更甚者連強奸也似乎無罪,如烽火戲諸侯《極品公子》中的女主夏詩筠在被迫與男主葉無道發生關系之后還愛上了他,之后不僅對男主極為忠誠,甚至還捧手送上了自己創立的網絡公司。該小說以挑戰世俗道德為名,甚至號稱當代的《金瓶梅》,但他忽略的是,《金瓶梅》雖然誨淫,但背后卻有警戒世人的倫理意義,如其性愛場面往往伴隨著死亡等警示,而非如部分網絡小說以暴力征服或性描寫本身為目的。不過也有例外,如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就寫男主唐三對女主小舞的戀情,后雖得知小舞是魂獸也未放棄,該小說也是少見的對獵殺獸類有異議的小說。此外也有《從前有座劍靈山》這類的諧趣而執著的兩世戀情。當然,女頻言情類小說中癡情男女就更多,不過宮斗劇就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完全是幾個女子為得到一個男人的寵愛而相互爭斗,女性的獨立和主體意識往往淹沒在后宮龐大的權利游戲中。
一般來說,網絡小說中的主角命運大多走向的大團圓結局,仙俠、玄幻的主角最終大都成為其所在世界的主宰或最強者,而他們一路打拼所攫取的資源,更是遠遠超出他們的需要限度,而使他們可以經常進入商行或拍賣行的貴賓樓,以天價買下無數奇珍。尤其是拍賣行,這是無數奇幻仙俠小說中的必備場景,主角往往在參與拍賣時爭齊斗富,以打敗無數競價者、獨占資源為追求。而主角之所以能維持高消費,除了他們具有異能,如煉丹、制卡、制符等能力外,更多的是在挑戰各大門派時,順便攫取其儲藏的龐大資源,如有的小說主角幾乎每到一個空間就會與部分勢力結仇,而在毀滅了這些勢力后,便能得到驚人的財富。至于炫富擺闊的場景在都市小說更為常見,如有的主角開豪車甚至直升機回到出生地,只是為了讓樸素的村民感嘆一番。就更不必提都市小說常見的爭奪巨額家產、企業間的競爭等常見情節。這些以炫耀主角財富和地位的書寫,無不顯示寫手對權力和金錢的崇拜,這種近似拜物教的幻想,與前文所提及的對女性的幻想如出一轍。
當網絡小說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現象時,它將受到更多的關注,相應的,它的不足之處也將逐漸暴露出來。除了已經提到的模式化、男權中心與權力崇拜等因素外,有些網絡小說還至少涉及抄襲與重復、種族歧視等職業倫理或政治倫理問題。
這些問題一方面是寫手自身的素質問題,讀者的閱讀興趣也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如有些寫手不善于描寫男女之情便會遭到批評。從這個角度而言,網絡小說的這些不足實際上也是時代風氣或社會問題的投射,這是消費社會對欲望的追求,以及欲望逐漸成為一個自我生產的利維坦,而網絡小說則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表達了這一時代癥候。
因此,網絡看起來提供了共享平臺,形成了讀者與寫作者的共同體,讓我們得以重溫聽人講故事、隨時喝彩的社會場景,但如果我們細究,又發現這到底還是后工業時代的文明,寫作、閱讀、評論與反饋實際上都在批量生產,類型化與模式化表明其原創性的缺乏,或者說,寫作者的經驗不是源于具體的現實體驗,而是源自封閉式的想象,源自對既有模式的追隨與模仿,這意味著網絡小說在初步形成獨立的文化生產場域之后,開始了自我復制和再生產,既有的模式日漸成為創新的限制??梢詾樽C的是,去年有部較受關注的網文《在中原行鏢的日子》,該文第一人稱的寫法頗有新意,據作者說也是以他北漂的經歷寫成,但最終也不免要增加玄幻奇幻的元素,可見奇幻玄幻這類熱門類型對現實的鮮活經驗所起到的歸化和規訓作用。而網絡這個平臺,也并未生成真正有效的社會共同體意識,只是一個個孤獨個體想象的虛擬世界,反過來又成為無數宅男宅女的逋逃之藪。網文的類型化與模式化,將導致它不斷重復式地自我再生產,雖然體量的確是在日漸龐大,但它的豐富也可能只是虛胖。
這種重復再生產的根源就在于它對社會經驗的隔絕,這既來自寫手社會經驗的匱乏,也來自新歷史視野的闕如,想象再奇詭的網文,最終不僅未能提供新的理想社會圖景,大多數反而退回到傳統社會,乃至史前文明階段。當部分作家已進入后現代、后人類時代的時候,也有大量回到了前人類時代,在純粹的自然法則中,或完全以優勝劣汰的生物法則,或將血緣論、出身論等觀念作為個人成長與社會進步的邏輯和動力。即便有部分作品帶有烏托邦屬性或新的意識形態訴求,也往往被網文的整體傳播與閱讀機制回收,當讀者為了“爽”一把而不斷從一個作品轉到另一個作品,在不斷尋求刺激的過程中,在連續更新的碎片化閱讀中,個別作品的批判意識和意識形態訴求也只是讓讀者爽了一刻鐘而已。
當然,網絡小說如此巨大的體量,即便只有萬分之一能成為經典,那也是很可觀的數量了。而且小說在想象力方面,確實為當代文學提供了極為廣闊的空間,像“我吃西紅柿”的宇宙之宏闊幾乎少有人及,此外,穿越小說所提供的歷史改造動力、無限流的時間和世界模式等,都對既有的時空架構形成挑戰。如果披沙揀金,網絡小說也確有不少經典之作,除坊間較為人稱道的老牌作家血紅、樹下野狐、方想等人的作品外,不少網文寫手也在寫作中不斷自我完善,如烽火戲諸侯的近作《雪中悍刀行》,在寫人情物理方面頗有江南人的細膩,文中徐鳳年父女間的對話便讓人動容,而在處理人情關系時,雖還未擺脫龐大后宮的想象模式,但具體細節上卻處理得頗有藝術感,有傳統留白的風格;無罪的《劍王朝》頗得東方玄幻意蘊;而貓膩新作《擇天記》,文筆細膩,更有政教沖突、廟堂與江湖的矛盾、人族獸族與魔族間的三國故事等大開大闔的情節背景;愛潛水的烏賊每一部小說都在挑戰自我,不斷試驗新的形式;而一些不太知名的作品如《大道爭鋒》《仙路爭鋒》等,則將權謀機變融入仙俠之中,突破了小白文的限制;另外還有《儒道至尊》這類將孔孟經典、詩詞歌賦作為殺伐利器的別開生面之作,等等。類似有經典化潛質的作品的出現,為網絡小說的自我救贖提供了可能。